上野谷双手还戴着手铐,就被带到了警察本部的一间办公室拷着。

开锁声。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上野谷自然而然地看过去,砰,他的椅子倒了。

开门进来的,竟然是一只青面獠牙,头生犄角,身穿虎皮兽裙的大鬼,大腿足有成年男子的腰粗。

它足有两米多高,弓下腰,辛苦地进了门,看着吓得哆哆嗦嗦的上野谷,它那凸起的眉峰拧了拧,瓮声瓮气地说:“胆小。”

它把手里滴血的狼牙棒放在桌子上,铁沉的狼牙棒一放上去,桌子就嘎吱一声,桌面多了几丝裂痕。

大鬼拉开那相对它的体型,显得袖珍的办公椅,用粗大的手指,捏绣花针一样,捏了一支圆珠笔,摊开一本笔记,像是常年办公,十分熟练的白领。

“你父亲的死灵,比我还可怕,怎么没见你害怕?”

它似乎对上野谷家的异变清清楚楚。

上野谷盯着它的动作,听到咽下了一口唾沫,少了一些恐惧,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不、不一样。那、那是爸爸......再可怕,也是爸爸。”

大鬼靛青眼珠子转了上野谷一眼,似叹道:“爬起来吧。”

上野谷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扶起椅子,拍了拍灰。

“坐下。”

他擦了椅子的灰,小心翼翼地坐下,低着头,不敢看大鬼。

“钥匙。”一串钥匙被放到了上野谷面前。

“这是你手上手铐的钥匙,自己解开吧。”

上野谷吃惊地抬起头,刚好撞上獠牙凸在外面的鬼面,赶紧又低下头了头,把钥匙摸在手里,踌躇片刻,还是照大鬼说的话,解开了手铐。

但是,解开镣铐后,他丝毫不敢动作。因为大鬼那成人拳头大小的靛青眼珠子,正死死地盯着他。

见他老老实实地,大鬼便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却只是翻开笔记本:“上野谷,长崎县,已经被我们控制了。你的案情由我接手了。”

长崎?被占?接手?

这些词足以让其他人面色大变,上野谷除开了一开始面对大鬼的恐惧外,却相对其他人,显得格外平静。

他的心早已如一抹烧尽了的灰,在家败人亡中,散尽了最后一丝热气。

人生如逆旅,死者为归客。

无论怎么样,父亲、母亲,妹妹,都早已不在人世。

无论是判处死刑,还是被妖鬼所食,都不过是死罢。照旧到阴世,与他们团聚。

“上野谷,你认罪吗?”

上野谷便一如回答之前那位人世的长官一样,回答道:“是的,我认罪。”

“你有什么罪?”

“我,害死了母亲、妹妹、还杀死了父亲,并隐瞒父亲的死,骗取养老金。”

“不对。”大鬼停下记录,“上野谷,你在撒谎。”

“你的母亲、妹妹,都是自杀的。你的父亲是病逝的。除了你隐瞒父亲的死,继续领取养老金之外,其他都是谎言。”

大鬼说:“我要你认的,不是这些罪。”

上野谷愣了。

大鬼看着他的傻样,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们是旧日本的那些傻警察?”

它站起身来:“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罪在哪里。”

“上野谷,你觉得你母亲,应该自杀吗?”

上野谷沉默下来。

大鬼却说:“你的母亲,死的太晚了。如果她一开始就自尽,沉重的医疗费用,就不会压在你们一家人身上。”

“你觉得,你的妹妹,应该回去读书嘛?”

“如果她像其他大多数日本女性那样,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就老老实实地嫁人,那你们家就不用担负她读书的资金,更不用背上助学金。”

“你的父亲,应该教导你们两兄妹独立自主、友爱同胞,善良孝顺吗?

只要你们拿早已没什么用的母亲做牺牲品,只要你愿意,或者你妹妹,愿意以牺牲自己的哥哥、妹妹为代价,那么,你们家照样可以继续平安下去。”

“至于你,只要你放弃母亲、妹妹、父亲中的任意一个,你的人生,还能有起色的希望。”

大鬼嗤笑:“上野谷,你,和你的一家,却没有一次做过正确的选择。因一次次的愚行,沦落至此。还不认罪吗?”

办公室里安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上野谷才终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愚行。”

“我只知道,母亲抚养我兄妹几十年,曾经夜不能寐,辛劳半生。”

“我只知道,妹妹年少聪颖,心怀大志,她与男孩儿一样有权追求梦想。”

“我只知道,父亲战战兢兢,一辈子与人为善,怜贫济困,供养家庭。不能到老却无人照料。”

他抿了抿唇,眼里却一滴滴落下了泪水:

“如果这是愚行的话,那我们一家,大约都是愚人吧。

我认罪,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认什么罪。”

大鬼看着他落泪,久久无言。

等上野谷发泄尽一腔哀情,大鬼才轻轻地,以对它来说,极不相称的轻柔动作,拍了拍上野谷的肩膀:“你看看外面。”

它起身,拉开了办公室的遮光帘子,阳光猛然地照了进来,昏暗的办公室一下子透亮了。

上野谷在昏暗的看押地待了好几天,阳光刺目,他一时伸手挡了挡阳光。

半天,才看到透明的门窗外,阳光下的长崎街道。

冰化雪消,长崎的大雪,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户外艳阳高照,夏日的气息复苏了。

办公室大楼外面的小花园里,小小的荷塘,开了满池的荷花。

旁边的升旗台,太阳旗被取下,却而代之的是一面红旗。

“上野谷,新政府判决早已下了。你已被无罪释放。”

大鬼说:“你罪在:从来不曾明白,你从来没有罪,你的家人也没有罪。”

“一个要让善良,变作愚行的社会,本就是不合理的。”

走出警察本部办公室时,上野谷一脸迷惘。

面目狰狞的鬼神,却带着一丝鼓励,对他说:“虽然失去了家庭。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再去找个好姑娘,结个新家庭。”

不知为什么,上野谷已经完全消去了对这鬼神的畏惧,他低着头说:“我四十了......找不到新工作了。我也养不起妻子了。”

在日本社会,全职主妇的女子们,谁会愿意嫁给一个,找不到正式工作,连保险也不能让她挂靠的男子?

鬼神却笑了笑,说:“如果,要以让妇女完全生活在家中,连保险都只能挂靠丈夫的经济基础做条件,而不以自由的选择。那你确实是没法找到伴侣了的。”

它说:“不过,以后,未必找不到了。”

它温和而欣赏的说:“金丝雀要住金丝笼,人却要择知心侣。”

回首的一刹那,大鬼狰狞的面容,如水波纹荡开,在一霎那,上野谷终于穿过鬼面獠牙,看到了大鬼的真容。

“它”是竟然是一位面容坚毅的青年男子,微微叹息着看着他。

上野谷前半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他愣愣地看着这张面容,总觉得,依稀眼熟。

等走出门,坐上公交车的时候,才想起来,他似乎,在文学史之类的书籍上看过这张面容。

那是一位几十年前,早早死在狱中的作家。

带着对这一切地覆天翻的迷惘,上野谷坐公交回到了长崎市。

他经过长崎市一家长崎县最好的大型医院时,发现这家公立医院到处都是人,甚至就诊者排长起了长队。

国内的公立医院很少,但是,只有公立的大型医院,才有真正相对便宜的,收治重病和复杂的病的能力。

而且日本的医院根据病种收取费用。

越重的病,各种诊费就极高,很多病人即使揣着保险,也根本付不起重病住院、就诊、护理的费用。

更不要说,这些现在在排队的人,大部分都是所谓的“非正式职业者”,根本交不起大部分重病的钱。

即使是正式职业者,也一样如此。

因此,很多人宁可去小诊所看病,也不愿意去大医院,更没有能力去大医院。

一旦生了重病,只能在家里躺着等死。

但现在,他看到了衣衫陈旧,满身风尘的农民。

看到了身上干活的油污都还没有擦干净的临时工人。

下了公交,走回家的路上,上野谷还看到了长崎大学。

这所著名的大学前,烟气直冲九霄,校门前,正架着铁炉,在焚烧纸张。

旁边围着一堆奇奇怪怪的鬼神,并一大群学生。

学生们静静地看着纸张化作黑烟,冲入霄云。

有一个女大学生,正在抹眼泪,她一边哭,一边发狠地把自己脸上过于妖艳的浓妆用衣襟抹得一塌糊涂。

她的年纪看起来,和当年的明子差不多大。

风一卷,还未完全烧尽的纸屑,卷到了他们脚下。

上野谷弯腰捡起来,却看到带着半边黑灰的纸片上,隐隐绰绰的几个字。

这是......助学金的借用档案。

那女学生已经不哭了,她弯腰捡起地上飘飞的纸屑,揉成一团,继续丢进铁炉里焚烧。

另一边,几个男学生,正帮着一副活动的骨头架子,把一条艳红的横幅挂上大学门口。

上野读着这一条横幅,竟一时无言,呆呆地站在那。

横幅上写着:

“从此知识无价宝,学门永向天下开。”

上野谷呆呆地一路走回了家。

他不明白他被关押的几天内,社会发生了什么变化。

家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

上野谷坐在榻榻米上愣了很久,一直到没有合拢的门帘里,吹进了夏日的风。

最后,他突然爬了起来,鼓起勇气,拨打了一通电话,这是他曾经记下的一个求职电话。

他想,好像,有点不一样了。那我就,再鼓起勇气,试一试。

试一试,这一次,继续做个好人,能不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社会。

“座敷童子、毛娼妓、姑获鸟、飞头蛮、狂骨......”小林美子默地数了这些妖怪的名字,心里发冷,这长崎县,竟然满大街的各种鬼怪,一眼看去,与人摩肩接踵地同行与街市。

一路人,人们看到这些鬼神,有些人热情地打招呼,有些人则谨慎地缩在一旁,有些人则是好奇地观察它们。

他们的表情中唯独没有恐惧之情,仿佛,竟是习以为常。

身旁的座敷童子还在拉着她的衣服,不停地说着什么“登记”。

小林美子假意地笑着应付:“哦,哦,是啊。”

那座敷童子便更加开心,自我介绍说:“姐姐,我叫伊织,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登记的地方。”

小林美子便跟着这名为伊织的座敷童子前往,在经过一处隐蔽处时,小林美子猛然一转,将伊织按住:“定。”

它便浑身僵住了。

伊织便眼睁睁看着,方才还温柔温婉地笑着的小林美子,漠然地,如看虫豸一般,看它一眼,几乎将它的心脏冻住。

她伸手自虚空中一振,身上的普通和服,一霎时转成了一身的白无垢。

穿着白无垢的女子,单膝蹲下,手按在地上,低语了一个单词,她手中银光,源源不断地涌入长崎地下。

其中一道银光顺着地,也涌向了伊织。

伊织一动不动了。

小林美子见此,也不意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座敷童子,眨眼就被她的特质融化,也不稀、奇......

“救命!”小小的座敷童子安然无恙地大叫了起来,尖利的声音直直穿透了半条街道:“救命!这里有女坏人!!!”

***

被困在酒店里的两人望着窗外那一轮银月,看着手边报废的手机、电子表、房间里的电灯、电脑,一时无语。

褚星奇偷偷地把四维眼镜丢给王勇,挤眉弄眼。

王勇明白他的意思是:他们通过四维眼镜的频道交流,防止被小林美子或者其他人窃听。

他从善如流地戴上眼镜,听到频道里,褚星奇问:【王队,小林美子的特质到底是什么?】

王勇沉默了片刻,答道:

【她具体是在哪个文本里得到的特质,日方瞒得死死的,估计是打算独吞了这个文本的产出。不过,我们联合行动的时候,曾经有这样一个事情传出:她曾经,使一个灵异文本碎片的鬼怪,尽数融化,被她的特质所化的领域吸收。】

【因此,小林美子在针对灵异类文本方面,国内国际的评价,都极高。日本方面,干脆把她当做当代晴明来供奉。】

【我们所知的是,她的特质代号,名为——神隐。】

窗外,雪停了,银月当空。

笃,笃,笃。

小林美子的声音传来:

“两位,我的任务已经办完。两个可以离开这里了。我特意前来邀请请两位,前去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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