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们恹恹地,美态仍存,却已然强弩之末。

其中有几枝,焦黑已染到近根部。

妇人望着满室晕光的玫瑰花儿,泪盈于睫:“这些是我们镇子上仅剩的了,它们全要枯萎了。他一定快要死去了。”

王勇问道:“他是谁?”

妇人却竟然哽咽道:“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是谁。”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闵卫忍不住道:“你都不知道他是谁,却要我们去救他?”

小卖花女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们只是忘记了。我们忘记得越来越多了。”

她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从三年前就是这样。镇子上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忘东西。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只是忘记前几天的事情,大家的记性越来越不好。到现在,什么,都快忘得差不多啦!”

她说,以前,这个以玫瑰而闻名的小镇安静祥和,家家户户门前,开满玫瑰,春风和煦。

可是,从三年前开始,一种怪病在镇子上传染开,所有的玫瑰都在枯萎,每一个人的记性都急速衰退。

最初,只是一些小事。渐渐地,很多人连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都忘了个干净。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小卖花女说:“玫瑰一丛接一丛衰败枯萎,每天都有人不记得自己是谁,甚至每天都有殴斗发生——一睁开眼,自己身边就有一个极陌生的人挨着。”

每当一户人家种的玫瑰全都变成焦黑的飞灰,这户人家就冷冰冰的,再也没有人气。

卖花女说:“他们家门前的玫瑰花儿全都死去啦,他们就把人世的一切全都忘光了。不记得笑,不记得流泪,不记得愤怒,不记得感动。只知道麻木地一日一日重复着一个固定的身份与举动。”

“他”是栽种玫瑰花的花匠。是最受镇上大家欢迎的人。

卖花女和妇人,平时帮着“他”一起照顾玫瑰花。

记得过往一切的,只剩下了他们三个。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镇子上的人都慢慢变得非常奇怪。

他们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的人生,不记得苦与乐,不记得心酸与甜蜜,不记得眼泪与微笑。

屠夫没有了名字,只是屠夫。

木匠没有了名字,只是木匠。

连街边挑水的人,也一日日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他们再也看不到玫瑰花儿了,他们再也不会去轻嗅芬芳了。

他们的脸上挂着同样的平淡的表情,机械而麻木。周而复始,像时钟里吐出的那只不知疲倦的报数鸟儿。

王勇等人想起之前在街上看到的小镇的居民,确实,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固定一两样,动作一成不变,用褚星奇的话来说,简直像网游里的固定npc。

卖花女说:“白天,他们看起来,还只是傻呆呆的。但是,最可怕的是夜里。他们全都变成怪物了!”

她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从那以后,我和妈妈就再也不敢在夜里出门了。镇子上,尚且没有死去的玫瑰花儿们,天天在夜里哭泣,唱着悲哀的葬歌。”

“他”向玫瑰们询问,镇子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玫瑰花们说不出来,却告诉“他”,如果想挽回镇子,就必须种出永不枯萎的玫瑰。

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栽种玫瑰花,它们仍一朵接一朵的枯死。

于是,“他”便决定去寻找一种神奇的玫瑰花的种子。

据说,这种玫瑰花生命力顽强,常开不败,不惧怕世上的风雪凛冽,不惧怕世间的侮辱损害。

妇人说:“‘他’嘱托我们收集了镇上所有还没有完全枯死的玫瑰花儿,养在屋内。他说,如果玫瑰全都枯死了,我们就会彻底忘了‘他’,他也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连这些玫瑰花儿都要枯萎了。他一去不回。我们俩的记性,也一天不如一天。”

妇人红着眼圈道:“我们已经忘了‘他’的名字,‘他’的相貌,终有一日,我们也会完全忘记‘他’。”

“我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有一位过路人,向我们伸出来援助之手,并且告诉我们:愿意买这些玫瑰花的人,就是能救他的人。”

这时候,小卖花女喊起来:“妈妈,他找到那玫瑰花了的!他找到了的!他是被人藏起来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那些怪物在说话,它们说,有东西惧怕他找到的那朵永不凋谢的玫瑰花,把他关起来了,就在镇子里。”

小女孩告诉他们,有一天夜里,她听到了镇民们在一个夜里集会。

她吓着躲在一边不敢出去,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在说:他被关起来了。

张玉问:“他关在哪里?”

卖花女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夜里听到了一些声音。他被关在最里面......”

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嘴巴张合的速度越来越慢,倏尔,小卖花女和妇人的脸,全都静止了。

钟声不紧不慢地敲响了。

眼前一黯,他们不知何时转移到了街道上,正站在小镇中心。

天已经黑了。

小镇上弥漫着一层雾气。

【提示结束】

【请在三次钟鸣之内,根据提示找到“他”】

陶术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一次钟鸣是一个小时。三次钟鸣就是三个小时:“之前说让我们根据提示寻找人之美学的具象化,现在又让我们去找‘他’。小姑娘嘴里的‘他’,就是人之美学?”

王勇说:“有可能。”

淡淡的雾气在街道上弥散。

雾气里,所有的房屋门窗,都亮起了黯淡的光。

光把居民活动的影子投在窗户上,影子做着各色的事情。

雾气蒙蒙,所有的房子都模糊不清,甚至分不清远近。

离他们最近的一户人家,是门前挂着木匠牌子的人家。

窗户上,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剪影,正对另三个低矮纤细许多的女性剪影说话:“女儿,我年纪已老,想知道,你们爱你们的老父亲如何?”

第一个最高的女性剪影说:“父亲,我敬爱您,就像敬爱天上的太阳,胜过太阳下的一切。”

第二个女性剪影说:“父亲,我敬爱您,就像敬爱庙宇里的神明,胜过凡俗的一切。”

第三个女性剪影犹豫了片刻,在窗户上徘徊了几步,才说:“父亲,我敬爱您,只是按照女儿的本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佝偻的男人举起双手,猛烈地向桌子锤去,他头顶的阴影不断晃动,像挂在墙上的锯子,又像一顶沉重的王冠。

男人的影子夸张地做谴责第三个女性剪影的动作,指着她,声音很愤怒:“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但你的爱,与你的姐姐们比起来,如萤火虫黯淡的光点!”

这一出如同皮影戏一般的场景,让众人都莫名觉得眼熟。

陈薇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学过英国的文学课,对此印象深刻,在频道里脱口而出:【李尔王!】

果不其然,第三个女儿的剪影自我辩解:“倘若我说敬爱您,胜过世上的一切,以至于把对所有的亲友的爱、把对他的爱,都忘却了。那才是假话!父亲,这样的假话也是不应当的。”

男人的影子指着第三个女性剪影,咆哮起来:“没有良心的东西,我发誓从现在起,永远和你断绝一切父女之情和血缘亲属的关系,把你当做一个路人看待!从现在开始,你一分,一分钱都得不到!”

剪影起身,做了一个伸出双手,祈求宽恕的动作:“父亲,我可以不要一个子,离开这个家。但是,看在多年来的教养,希望您满足女儿的两个小小的恳求。”

男人冷冷的说:“说吧。”

三女儿说:

“第一希望您保重自己,不要太轻信我的姊妹们。

太阳落日,英雄将有暮年时;神明降灾,贵主到底薄情义!

第二希望您做一件对自己有利的事。”

这个纤细的女性剪影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男人冷冷地道:“你的两位姊妹不需要你这样的贱人教诲。第二件事,说吧,说出口吧,说出最后一句话,从此我就与你天涯分隔,再无父女情分!”

女性的剪影似乎扭了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几人差点以为她隔着窗子在看他们的方向。

却听她正对着佝偻的剪影道:“请您放他与我一起离开。这没有半点儿的私心!纯是于您有利的!父亲,您若落难,除了他,再没有人能救您。”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第三个剪影说的话。

“他”是谁?陈薇说:【在李尔王的剧情里,没有这一段呀】

王勇的脸色微微发沉,做了一个手势,向褚星奇使了一个颜色。并示意众人继续往下听。

男人的剪影霍然走了几步:“逆女,你还要放走他!他是一切罪恶的泉源,他是僭越的源头,他是软弱的根本!”

陈薇骇然地叫起来:【王队,你看!】

只见那佝偻的影子忽地直起身子,变得极其高大狰狞,举起尖利得如锥子样的东西,锥向那第三个剪影。

另外两个剪影则扑向第三个剪影,要按住她。

第三个剪影冲着窗户的位置尖叫了一声:“救我,救我!他在,他就在——”

来不及说完,尖利的锥已然锥下!

褚星奇和王勇一齐动手,破窗而入!

众人到了室内,却愕然地看着房间里,房间里,那第三个女儿的位置,只落着一朵被铁锥锥得七零八落的玫瑰花。

背后,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传来:

“几位客人,半夜忽然闯入我家里,是为什么呢?”

嘎吱一声。被破坏的门窗原样复原,封合。

高大却佝偻的影子顺着油灯摇晃的光,投在地上。

那影子慢慢地舒展开了。

众人终于看清了。

这影子之所以又高大又佝偻,是因为,它是一只拱起背的,巨大的猫的影子。

此时,它正人立而起,高高对着他们的背脊举起利爪,银光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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