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 方少行也知道。

自打接过了卫戍皇宫这担子之后,他的日子便日渐无聊起来,尤其是此刻的涿州兴许正在爆发一场大战, 而他却偏无缘参与,实在是让他心里面痒痒又牢骚满腹。

于是这天还没亮开的时候,便站在太极门前喝酒。

昨天下过了雨, 又因天气还冷, 这昏昏沉沉的黎明里,竟是涨满了雾气,被远远近近的宫灯照着, 晕黄浓白的一片。

放眼望去,什么也瞧不见。

有时候这是方少行喜欢的天气,有时候也是他厌恶的天气。但在这安安静静屁大点事都没有的皇宫里,却只让他生出一种百无聊赖的厌倦。

方少行从来不是个安分的性子。

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喜欢在沙场上驰骋, 迷恋那交织在黄沙戈壁上的刀光剑影, 热爱追逐胜利的鲜血……

因为只有那时候才能深切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活生生的。

沸腾腾的。

但同时又是脆弱的, 轻而易举就可以折断的。

上惯了战场的人, 其实很难适应太过安逸的环境,尤其是方少行这种天性就好战的。

他巴不得薛况打进来。

这样的话, 既可以欣赏他们这一位糊涂皇帝惊慌失措的神情, 又可以彻彻底底与薛况分出一个高下了。

“涿州, 涿州……”

嘴里面将这两个字又念了一遍,方少行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滚烫热辣的烧灼感几乎立刻蔓延到了五脏六腑,让身周环绕的寒意变得微不足道。

只是在放下酒坛时, 他却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因为前方浓重的雾气中,竟然走来了一道雪白的身影,脚步平缓,身形瘦削。唯那高彻的姿态,在霎时间唤醒了方少行并不特别好的记忆。

他微微地一挑眉,下意识就要一笑,但眼角余光一触他满身的白,想起京城里最近这一桩不大好的事情来,到底是颇为难得地忍住了。

当下只打了声招呼:“顾大人怎么来了?”

顾觉非没有换下那一身孝服,今日还穿着一身的白。要知道以这般的装束入宫,那等同于大不敬啊。

方少行下意识觉得不很对劲。

顾觉非却是站在这宫门前,抬首看着巍峨的宫墙,看着天边上渐渐喷薄而出的明光。

过了有片刻,他才向方少行看了一眼,淡淡道:“老太师头七方过,我来向皇上问个安。”

头七,问安。

这话不能连起来听,一旦连起来听,可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味道。

方少行拿着小酒坛子,将自己那青钢剑杵在地上,看向顾觉非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然后莫名地笑了一声,竟然往旁边退了一步,给他让开了道。

这些年来,两人私底下的联系其实不少。

朝堂上不少人看不明白,总觉得方少行看谁都是那拽到天上的模样,更不觉得他除了与刘进走得近一些之外,还同谁走得近。

至于与顾觉非?那更是话都没两句。

所以从来没有人觉得,方少行与顾觉非之间会有什么联系,更不觉得他们会走到一路去。

一如此刻。

就算是给顾觉非让开了道,可他看上去还是那懒洋洋没把谁放在眼底的感觉,并不像与顾觉非有什么交情的样子。

宫门处的禁卫这些年都在方少行手底下,早对他是心服口服,更不会多言半个字。

顾觉非便这般轻而易举地进去了。

穿着这一身与堂皇的宫禁格格不入的孝服,带着那满面似霜似雾般不明而莫测的神情。

这时辰,萧彻才刚起身。

骤然之间听得管事太监来报,说顾大学士进宫来面见,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听错了。

直到瞧见太监那面色不对,才猛地一惊:“来了?”

“是啊,也不到乾清宫来,就说在太极殿上等您。只是,只是奴才瞧着……”

那一身的白,实在是太吓人了。

太监哆哆嗦嗦了半天,愣是没胆子说出来。

萧彻这些日子里心头本就憋着一股火,听得他口齿不清、犹犹豫豫,十分不耐烦,直接一脚就将这瘫软的东西踹到一旁去:“还不速速摆驾?!”

于是慌慌忙忙间往太极殿去。

伴随着一声“皇上驾到”,萧彻穿着那一身威仪黄袍的身影便自后方绕了出来,只是还未登上台阶坐上龙椅,便一下看见了殿上等候之人今日的服制,一时间也不知怎地一阵心虚恐怖。

但紧接着,便是汹涌的震怒!

披麻戴孝往金銮殿上来,他顾觉非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训斥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一想到老太师的确是刚去不久,只听说他前阵子病倒过,疑心是一时倏忽,所以强行忍下。

只是那面色,却是实打实地冷了下来。

萧彻先道:“这几日让先不在,朝野上下诸事繁杂,倒搅得朕成日睡不好觉。有心要夺情请爱卿还朝,又念及老太师头七未过,所以未有动作。今日你来得倒是正好,有关于涿州那边的事情,朕正要与你商议一二。”

顾觉非既未下跪,更未行礼。

他只是抬着头,注视着眼前的萧彻,这一个已经坐在皇位上十六年之久的皇帝。

帝王心是有了,可帝王术还差得太远。

眸光淡淡地一敛,他竟然是慢慢地笑了一声,云淡风轻问道:“国势危急,家中虽蒙不幸,亦不敢有所耽搁。只是皇上明鉴,今日微臣入宫,也是心中有惑,想先求皇上一解答。”

萧彻心头猛地一跳。

往日他从不在意顾觉非行礼还是不行礼,因为他知道不管自己免不免他的礼,他都会行礼,在这些细处上滴水不漏。

可今天他站在殿上,笔直极了,竟是半点行礼的意思都没有!

他要问什么?

人还在落座在龙椅上,可垂在身侧的手已悄然紧握,竟觉得额头冒汗,喉咙发干。

萧彻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顾觉非只问:“微臣想请教皇上,七日之前,下午酉时,是您派了内侍太监去见过家父吗?”

“……你什么意思?”

萧彻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口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顾觉非今天从上到下、从头到尾都不对劲!一种奇异的不祥的预感,已将他紧紧地捏住,让他紧绷而窒息!

什么意思?

顾觉非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这时的目光如此刻大殿外那忽然为天光照亮了的苍穹一样,寥远而空阔,唇角一勾时偏是那浅淡的讽刺。

在萧彻那震怒又暗藏了忌惮的注视下,他只从自己宽大的袖袍间,将那一封从棋谱上揭下来的陈旧的、明黄的圣旨取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一放,卷轴的一侧自然地垂落下去,如一幅画轴般在他手底下展开。

“皇上,你派人问询家父,是要找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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