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的声音,在夜里,被夜风吹着,仿佛深秋树梢上挂着的树叶一样,飘零又颤抖。

见惯了人世的悲欢离合,看多了修士们之间的尔虞我诈,再看见这样的见愁,扶道山人忽然有些不忍。

他自然不是那些赤脚大夫,需要通guò把脉,才能判断一个人的情况。

这一双眼睛,只消一看,便什么都知道了。

“山人?”

见愁又问了一声,满含着希冀。

或恐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只因初初得知有孕,竟毫无自觉。到了如今,才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即将为人母!

掰着手指头算算,也就那么几个时辰而已。

扶道山人两只手慢慢放下来,尴尬地打了个哈哈,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道:“把脉?山人怎么可能会这种凡人才干的事?我说丫头啊,你问错人了。”

“……”

见愁一下变得颓然起来,扶在门框上的手,也顺着滑了下来。

她清亮的目光,落在扶道山人的身上,像是在衡量他言语的真假。

“山人神通广大,即便不会诊脉,别的法子也总能……”

“我哪里会?”

扶道山人连忙摇头,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一会儿看看檐角的青瓦,一会儿看看院子外面黑沉沉的夜幕,一会儿又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

“哎呀,山人我夜观天象,星月齐出,乃是这世上要出一个有大造化之人啊!丫头,说不定就是你了!”

“……山人,我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没了?”

见愁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扶道山人一下就僵硬了。

他慢慢回转头来,看着见愁。

见愁神色之中有颇多凄惶,在看见扶道山人的反应之后,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从棺材里出来的时候,那一滩血色,忽然浮现在了见愁的脑海里。

扶道山人身负神奇之术,看来也没能保住她的孩子吧?

才不到两个月的婴孩,就这样离她而去了?

的确,是只有几个时辰啊。

她甚至都不曾有一个即将为人母的自觉……

短得像是一场梦。

见愁陡然觉得浑身无力,喉咙里像是卡着千万把尖锐的刀片。

她僵硬地转过了身子去,嘴里喃喃:“我知道了……”

一步一步走回桌旁,见愁重又坐了下来。

放在针线篓里的那一把剪刀,尖得像是能扎破她的眼,更不用说下面映光闪烁的那一把银锁了。

她呆呆坐着,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院子里的扶道山人见状,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重新将目光放回了大白鹅的身上。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背后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压抑而隐忍的抽泣声。

那哭声的主人,仿佛在百般控zhì自己内心的悲痛,可终究控zhì不住。

洪水于是霎时决堤,席卷一qiē。

原本隐秘的抽泣,一下变为了悲恸的大哭,她像是要把自己一qiē一qiē的委屈和无助都宣泄出来。

她经历的是丈夫的背叛,是丧子的苦痛,如此短的时间内,恢fù不过来的……

扶道山人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翻过了篱笆,把满地乱跑的大白鹅往怀里一抱,不顾大白鹅拼死的挣扎,幽幽开口道:“鹅啊鹅,这会儿山人心情不大好,你可千万别扑腾……不然啊,山人只好生啃了你。”

大白鹅浑身一抖,修长的脖颈顿时垂了下去,仿佛听懂了扶道山人的话一样,再也不敢动了。

扶道山人这才满意地摸着大白鹅的羽毛。

“好鹅,好鹅啊。生作畜生多好,这些人的悲欢离合,你都能不懂……”

他摸一下,大白鹅就颤抖一下,险些被折腾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星月都慢慢地移了位置。

屋子里的哭声,也渐渐止了。

扶道山人抬起头去,看向屋门口。

见愁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抬首望着那一片夜空,过了好久,才开口问:“山人,你刚才说要收我为徒,这话可当真?”

扶道山人心里猜想她应该好不少了,不过说收徒之事,却不能这般贸然。

他道:“方才我问你,你半句话不答,可见你一点也不想拜我为师。可如今你却改了主意,那山人便问你一句:你拜我为师,要干什么?”

“求仙问道。”

见愁笃定地回答。

扶道山人一笑,半点不相信:“是求仙问道,还是去报仇?”

见愁不说话了。

哭过了一场,她眼圈红红的,月亮的光,霜白一片,照进她波光潋滟的眼底,一时竟有几分难言的美。

“也不是我不想收你为徒。只是若你入我门,修我道,只是为了复仇,不说在修道路上无寸功之进,即便有所建树,他日也会因今日之遭遇,而成无上心障。心障一起,寻仙问道,不过是个笑话。”

扶道山人这一番话,难得地正经和严sù。

修士之路,往往充满了艰辛和险阻。

世上之人千千万万,大半都是凡夫俗子,能有大智慧大成就者得无二三,一万个炼气期的修士之中,兴许能有十个筑基期,十个筑基期的修士里,却不一定能有一个修炼到金丹期。

修行,本就是万中无一的事情,出不得半点差池,对天赋和心性的要求,高得离谱。

以见愁此刻的心性,着实不适合这一条路。

此前扶道山人会开口询问见愁,只因为其诚心所感,又与见愁有一点缘法在,所以想要收徒。

心性能决定一个人的成败。

见愁遭逢大变,仍能偶有欢颜,甚至说出“我会是第二个”这样的话来,扶道山人并非已通达天意、全无人情之人,自然也能感觉到,见愁心地如何。

至于“若如此,我便杀了他”一句,又偏偏有修行之人独有的一分强硬冷漠,近乎天道。

若无心障,他收她为徒,未必不能有大作为。

可惜了……

扶道山人就要将收见愁为徒这个念头,彻底抛开。

然而下一刻……

“大白鹅跟你一起走,你收我为徒。”

见愁从屋檐下走出来,站到扶道山人的面前,声音镇定而冷静。

如果不是因为此刻他们身处于这山坳之中的小村庄,如果不是周围的一qiē太过破败,如果不是因为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只一身荆钗布裙!

扶道山人简直以为她说的是“万世仙皇的剑冢给你,你收我为徒”了!

开什么玩笑?

区区一只大白鹅!

扶道山人低头看着还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大白鹅,一脸的愤懑。

“山人在你眼底便是这般俗不可耐吗?我像是那么贪小便宜的人吗?修道可是大事!山人我当年一根竹竿挑遍了六道十九洲,人人见了我都要磕头叫一声爷爷,我这么厉害的人,你拜我为师竟然只给一只大白鹅?!实在是欺人太甚!”

两只鼻孔里仿佛都要喷出气体来,扶道山人瞪着见愁的眼睛都要红了。

“难道你觉得,我会这么轻yì就被一只大白鹅收买吗?!”

说完,他的愤怒似乎已经到达了顶点,只把怀里大白鹅往地上一摔。

“至少也要两只吧?!”

“……”

见愁定定地看着扶道山人,目光里尽是一种一言难尽的鄙夷。

这人真的是……

让人有种翻白眼的冲动啊。

见愁也不知到底应该怎么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她沉默了很久,才从那种诡异的情xù之中逃出来,道:“眼下我家的鹅都跑了,没有第二只。不过找鹅是简单的事,他日见愁愿再给您寻一只来。”

“这还差不多。”

扶道山人哼一声,算是满意了。

他看见方才摔在地上的鹅,那鹅现下已被摔蒙了,像是完全没明白自己之前那般“得宠”,现在怎么就被打入“冷宫”了。

连忙一弯腰,扶道山人又把地上那只大白鹅抱起来。

刚才因为气势需要,一把把大白鹅扔了,随做了点手脚保护,必定不会出事,可千万别受惊了。

他头都没抬一下,只对见愁道:“那我们就这样成交了,你行个拜师礼吧。”

“拜师礼?”

见愁只在路上见识了他一些神奇手段,知道这位不普通。可到底应该怎样行拜师礼,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礼节,却是一概不清楚了。

她不耻下问:“还请山人指点。”

大白鹅在扶道山人的怀里,简直被吓坏了,变成了一只呆头鹅,没什么反应。

扶道山人忧心不已,叹了一口气对见愁道:“你家的大白鹅都比你有灵性,拜师礼有什么可指点的?磕三个响头就是。”

说着,他表情却忽然一肃。

另一只空着的手握着竹竿,往地上一敲。

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便有一道深蓝的光圈以竹竿与中心,向着四周扩散开去,水波一样,最终泛到了一丈三尺六的位置定住。

光圈定住之后,只维持了三息,便渐渐隐没下去,像是藏在了泥土之中。

见愁与扶道山人,呃……还有一只大白鹅,都在这圈子里。

这般神奇的手段,见愁还是头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

那一瞬间,扶道山人脸上仿佛也笼罩了一层光环,道:“拜吧。”

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尊师重道的道理,见愁比谁都明白。

可这种感觉也挺奇怪,自己竟然也要有师父了,而且也是要踏上仙道?

将身前的粗布裙摆提起,见愁跪在了地上,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向下,贴到额头的位置,而后俯身而拜。

月斜风清。

树影摇摇。

随着见愁下拜,向下的掌心,自然地贴在了院子里润湿的泥土上。

冰冷的泥土,像是她此刻波澜不动的心。

若说六亲灭绝是尘缘尽斩,那么此刻的自己,约莫也算是斩尽尘缘了。

她无父无母,不知自己从何处来,更不知今后要往何处去,夫君已背她而去,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儿已再无叫她娘亲的机会。

天地虽大,竟再无一人一物一事,能叫她牵肠挂肚。

这感觉,空落落,寂寥寥。

一拜一叩首,再拜再叩首,三拜三叩首。

在拜师礼成的那一刹那,一阵濛濛的微光忽然亮起,以见愁所在之地为中心,朝着周围幅散开去。

那光芒很淡,有一种灰扑扑的混沌感,暗暗地,并不很分明。

可在这样的夜里,已经足够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一丈见方的八角图形,上面有四个方向交错纵横的线条,将整个八角划分成了无数的小格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八角棋盘。

随着见愁起身,这八角棋盘的图案又渐渐隐去,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刚才这是……”

见愁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好像这图案是因拜师礼成才出现的。

她望向扶道山人,却见他一脸的呆滞。

这时候,扶道山人已经有点做梦的感觉了。

后知后觉的大白鹅终于反应了过来,从他怀里跳了出去,他竟然也没回头多看一眼:“一丈……一丈的万象斗盘……”

万象斗盘?

“那是什么?”见愁好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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