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声声,夏日炎炎。

长长的蜿蜒山道上,一素衣女子与一老头儿并肩走来。

那素衣女子身上背了个小包袱,发乌如墨。

虽是夏日炎炎,可她手里举着一片绿莹莹的荷叶遮挡,真像是炎日里走来了一阵凉风,更兼肤白眼大,实在养眼至极。

可另一老头便不然了,虽无满头大汗,却见满脸悲愤,一身破衣烂衫,腰上挂个黄黄的酒葫芦,一手持着破竹竿,另一手却牵着一根麻绳。

麻绳后面,拖着一个小小的安了滚轮的板车;板车上站着一只气定神闲的大白鹅。

没错,这老头正是仙风道骨、自称威震六道十九洲的扶道山人,旁边的素衣女子,自然是见愁无疑。

这已经是他们离开小山村的第十日。

出了小山村之后,他们便一路往南行去。

只是可怜了扶道山人,这一路来竟然要带着一只大白鹅。原以为收了个徒弟,就算是没有这样那样的束脩,至少也能得两只大白鹅,最近他真是有些馋了。

可没想到,原来前面还有个大坑等着自己。

那一日他说想要吃大白鹅,见愁这才道破真相,气得扶道山人哇哇大叫。

那时,见愁见他恼怒,倒是笑了一下。扶道山人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不生气了。

这是见愁丫头那几日唯一一次发自真心的笑意。

他这徒儿,受难颇多,却还强颜欢笑,着实让人心疼。

扶道山人想想,直接就带着这大白鹅上路。

然后,事实证明一时心软要不得!

他们走,大白鹅也走,可偏偏扶道山人还要赶路,时间一长,大白鹅哪里能跟得上人的脚程?扶道山人又实在舍不得这一只鹅。

见愁看着扶道山人那拿不起放不下的样子,只劝扶道山人放了那一只鹅,叫它自生自灭去,或者干脆杀了。

没想到,扶道山人也不知哪根筋抽了,坚决不肯,最后想出了个馊主意,竟然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辆小小的板车,把大白鹅放了进去。

从此以后,扶道山人走到哪里都拖着这一只鹅。

见愁彻底无话可说,为扶道山人脑子里奇怪的想法所折服——

见过牛车,马车,可这辈子还真没见过人车!

车后面载的还是只鹅!

眼下,扶道山人在前面吭哧吭哧地走着,大白鹅在后面“嗷嗷呜呜”地怪叫着。

见愁听着这聒噪的声音,望了望前面的道路,无奈极了。

“师父,我们还要走多久?”

传说中的仙人不都是会飞的吗?

怎么扶道山人带只鹅都要拖着走?

见愁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扶道山人听着,站住了脚,擦了一把头上不存zài的汗,望她一眼,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鸡腿来啃。

“山人不急徒弟急,你属太监的啊?”

“……”

见愁幽幽地盯着他,真的想说,她就这么一问,没急。

扶道山人一副早就看透她的样子,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来拜师学艺的,可我还没教你任何东西,是师父不对,可是师父一路上要吃鸡腿,要抱鹅,还要给你指路,很忙的好么?你也不要急,沉得下心来也是一种修行……”

不,我不急……

不对!

有时间吃鸡腿,抱大白鹅,给她指路……

还很忙?!

见愁听着,忽然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忍不住瞪他:“你不说不教我修行是为了让我沉下心来,磨练心境吗?”

“咦,我有说过?”

哎呀,露馅儿了。

喉咙里的鸡腿肉也不知怎么就哽了一下,扶道山人左右看看天,:“咳咳……那什么,我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是忙着赶路吗?而且,我们至少要找一个灵气充足的地方,才能开始修炼。师父这不是没找到地方吗?”

见愁捏着包袱带的那只手,渐渐握紧,脸上的笑意深了一分。

“哦?师父的意思是,并不是因为懒得教?”

“对对对。”

扶道山人点头如捣蒜。

“你放心,师父已经为你画好了一条通天坦途!再走上半天,我们就会到你们大夏很出名的青峰庵,就在东海岸上的黛城。师父、师父在那边有一位故人,想要去见见,正好那个地方在海边,灵气充溢,且性极温和,适合毫无基础的凡人修炼。到那儿,师父去办事,你就修炼。”

见愁打量着他,没说话。

扶道山人凑上前来,带着几分讨好:“好啦,师父绝对不是那种满口胡言靠不住的人!师父怎么可能让你落于人后?到时候,你一定是整个十九洲最新一代最厉害的那一个!再走半天就好。”

见愁下意识地望了望天。

天上并没有牛在飞。

虽然不觉得扶道山人有多靠谱,可瞧他那一脸信誓旦旦小心翼翼模样,见愁心里其实半点火气都没有。

“师父,我真不急。我只是觉得……”

觉得你满嘴胡说八道的毛病该改改了。

“算了。”

“嘿嘿,放心放心,绝对只有半天!”

扶道山人连忙保证。

于是,两人这才继续往前。

可走了没两个时辰,见愁就知道,这一位果然不靠谱。

山道往前一转,终于平缓了起来。

站在半山腰上往下一看,连绵的群山,自北向南渐渐低矮,终于将自己起伏的脉络,藏入一望无际的浩淼平原。

平原之上,繁华的城镇错落分布,已然一派人间烟火气。

青峰庵在东海岸附近的黛城,东海岸!

他们从小山村出来,乃是一路向南!

也就是说,现在扶道山人还要带着见愁一路向东!

在看见前面平原的那一瞬间,见愁终于知道自己迟早被扶道山人坑死。

“这就是师父说的半天?”

“那什么,脚程快点还是可以的。”

“……大白鹅还我!”

见愁忽然不想跟扶道山人讲道理了,她看出来了,这师父没点压力会这么一直不靠谱下去!

“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提鹅啊!”

扶道山人看着前面的平原,其实自己心里也有点懵。

不对啊,这跟自己想的方向不一样啊。

他还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听见了见愁冷血无情不讲理的话。

扶道山人登时就炸了毛,一把弯腰过去把大白鹅抱了起来,戒备地看向了见愁。

见愁微笑:“那师父你能给个话,真的是半天?”

“你你你你你急什么!我说半天就半天,半天是六个时辰,这才过去了……一二……两个半时辰!还有三个时辰呢,一定可以到!”

扶道山人信誓旦旦。

怀疑的目光从扶道山人的头发丝刷到了破草鞋,见愁手一指远方无尽的平原,只看得到一片渺渺的云气。

“你说还有三个半时辰我们能过平原?”

“我说能过就能过。”扶道山人眼睛一瞪,“哼,非得让你看看山人的看家本事了——剑!”

见愁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扶道山人口中一声断喝!

剑!

咔嚓咔嚓一阵脆响!

见愁惊讶地看过去,只见方才地上的那一个木板拼的小板车,竟然迅速地合拢!

刷地一道璀璨蓝光过去,原本的小板车竟然就变成了一把木剑,缓缓悬浮在了离地一尺高的地方。

扶道山人死死搂着的大白鹅立刻死命地扑腾翅膀,像是在喊:我的车,我的车,我的剑,我的剑!

见状,扶道山人毫不犹豫地给了大白鹅一爪子。

“老实点!”

大白鹅立时委顿下去,垂下了鹅颈,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一把木剑。

木剑形制古拙,乃是一柄大剑,宽有两掌并排,长则有四尺。钝而无锋,颜色有些沉暗,某些地方还有深深的玄黑色。

靠近了一看,那些玄黑色的痕迹,竟然都是一个一个小蝌蚪的图案,像是某种神秘的印记。

整把剑,看上去实在不美观。

可在它出现的那一刹那,见愁却感觉出了一种融于天地的朴实与自然。

扶道山人眼瞧着见愁的惊讶,总算是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此剑名‘无’,你闭上眼睛就看不到它了。”

“……还有剑闭上眼睛能看到的吗?”

修界果真无奇不有。

见愁嘴角抽搐了一下。

“没见识,没见识!真是,反正说了你也不懂,赶紧上车……哦不,上剑!”

扶道山人自己当先一脚踩了上去,站在剑尖一尺处,那木剑竟纹丝不动,依旧浮在地面上。

见愁迟疑了片刻,约莫明白过来:这是要飞了。

她走上来,小心地踩在后头靠近剑柄的位置,因为怕摔倒,所以伸手拉住了扶道山人的胳膊:“师父,这不会摔下去吧?”

“你站稳了就不摔下去了。”扶道山人嘿嘿一笑,却摸了摸自己怀里大白鹅的头,道,“好鹅,好鹅,这就带你乘风御剑去也!无剑,起!”

乘风御剑去也!

迎面一阵狂风吹来,扶道山人枯瘦的身躯在乱颤的衣襟里,似乎不堪一击,可他的眼神,却霎时炽热而明亮起来,有一种莹然饱满的光彩蕴蓄在他身体之中。

他稳稳地站在剑尖,手诀一掐,便见一道蓝色的毫光自木剑剑身溢出。

原本漂浮在地面上的木剑,竟然陡然拔起,自这山道上一飞冲天!

道旁高大的树木,原本遮天蔽日,此刻却在见愁的视野之中飞快退出。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斜斜往上的剑,将她带得更高。

蓝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越高,颜色越是纯粹。

只是片刻,他们已经离开了原本所在的群山万壑,向着广阔平原而去。

浮云飞快地从脚下飘过,繁华的城镇都被那一层淡淡的浮云笼罩,只看得见一点模糊的影子。

见愁站在这层云之上,一时之间,也心神摇荡起来。

秀丽的群山,像是一尊尊亘古的雕像,伫立在平原的边缘,像是大地起伏突出的脉搏。

广阔山河,都在脚下。

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见愁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想说什么,只近乎着迷地看着这一qiē。

仿佛能明白此刻见愁的心境,扶道山人也少见地没有多话。

脚下的广阔平原,在御剑的急速之下,早已经不是长途跋涉才能跨越。

木剑无,化作一道雪蓝的毫光,自天际飞掠而去。

茫茫东海,已近在眼前。

深蓝的海水自天边而来,翻出滚滚的波涛,泛起雪白的浪花。

海岸一片平坦,只在于平原交接的地方,有一些低矮的山脉,当中最高的那一座,名为黛山,上有青峰庵,正是扶道山人要去的地方。

远远地,扶道山人就瞧见了黛山后山那一道绝壁,只控zhì着木剑,朝那边而去。

“落!”

手诀再掐,木剑剑尖向下。

见愁险些有站立不稳的感觉,可脚却牢牢固定在剑上,想来是有什么防护。

她心里忽然有些感动,师父嘴上嫌弃自己,御剑时却想着她。

说着,她朝前面看去。只见扶道山人搂着那只大白鹅,像是搂着亲儿子一样!

到底谁才你徒弟啊!

方才升起来的感动,霎时化为乌有。

见愁心里梗了一下,说不出的感觉……

“呼!”

落了地,扶道山人长舒了一口气。

见愁也从剑上下来,放眼朝四面打量。

东海岸的物候与她昔日所处的小山村截然不同,树木越发高大茂密,叶片油亮,脚下的山崖石质灰白,有一层碎末,像是被经年累月的风给吹成这般。

这是一道高高的绝崖,崖壁上斜着几棵没长几片叶子的老树。

阵阵的罡风从崖底吹来,刮面生疼。

扶道山人却凛然不惧,在风吹来的那一刹那,陡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见愁以为有哪里不对劲。

扶道山人摇头道:“无事,只是有人给山人送信?”

“人在哪里?”

见愁四处看了看,也没瞧见有人来。

她回过头去,只见扶道山人站在悬崖边,破衣烂衫随风飘摆。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像是感受着风的轨迹,而后微微眯眼,眉头皱起,手指在风中轻轻搅动。

接着,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食指中指一并,竟在风的轨迹之中一夹!

一道银亮的毫光被他从虚空之中夹出。

“没人,信在这里。”

银色的毫光就在扶道山人手里,见愁看着奇怪。

“这就是信?”

点了点头,扶道山人算是给了见愁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眉头皱起,只用拇指与食指指腹轻轻一碾,那一道银光就炸裂开来,散成一片银雾,漂在了空中,而后一凝,成为一行行的文字。

这是?

见愁看了过去,却发现那字迹在自己看来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

扶道山人却聚精会神地看过去。

“扶道山人敬启,昆吾山横虚拜上。”

“诚依天道之常,曾以大术测算百年,昆吾百年内有大劫将至。有一子惊才绝艳,将于六月廿二横出于世,取吾而代之,救昆吾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

“仆托昆吾而生,亦必以身献昆吾,遂于十日前西取大夏,收此子于门下。”

“此子心性绝佳,尘缘尽斩,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尽通百家。虽左手持道,然天赋卓绝,十日筑基,实乃吾生平仅见。”

“山人与吾相交多年,今有喜事,诚请山人同喜之。”

“另附,望山人早归十九洲,有大事相商。”

一字,一句。

扶道山人看完,也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两排牙齿磨得山响。

“横虚老怪物!不就是刚收了个徒弟吗?什么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修行又不看脸!还左手持道,左撇子就左撇子,说那么文雅干屁!装,装,装!十日筑基有什么了不起?徒儿,徒——”

他大声喊着,看向了见愁,声音却一下卡住了。

一身素衣的见愁,身无半点修为,疑惑地看着他。

扶道山人想起信中所言的“十日筑基”,一时之间只觉得一口老血哽在了喉头,险些就要吐出来。

看看人家收的徒弟,再看看自己这徒弟……

一时之间,扶道山人已是满脸的沧桑。

见愁方才听扶道山人大喊大叫,倒是听明白意思了,好像是什么人收了徒弟?

只是……

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十日筑基……

还有——

左撇子。

见愁怔怔地抬起头来:“师父,你说的这个横虚老怪物收的徒弟,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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