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净蓝,雪峰绵延。

远处的峰头上,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近处深黑色的山石,则嶙峋差互。

清澈的溪水,便从高处流淌而下,从山石间经过。

一块较大的山岩,便横在溪水之中,迫使溪水改道,绕着它从旁边经过。

站在上面,往北望去,便能看见天尽头那隐在云雾中的圣山。

这是傅朝生第三次来到此处,也是第三次朝着那圣山远望了。

当初告别了见愁之后,他便一路向北,来到了雪域。

相比起物产丰饶、气候适宜的中域,这里地势偏高,更为寒冷,大半的高山绝顶,都覆盖着积雪。但天却很蓝,干净得令人心醉。

他本不是凡体,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

只是来到此处之后,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实在让他生出几分不解的疑惑。

早在极域的时候,他便已经知晓雪域密宗这里圣子寂耶再出世的事情,所以料理完那边的事情,回到十九洲之后,他便想着先来此处,试一寻寂耶,看其是否能解自己疑惑。

但没料到,两度上圣山、入圣殿,都未发现其踪影。

要知道,他身上可还带着宇目与宙目。

圣殿之中的密宗修士,都道寂耶在圣殿中闭关。可只有傅朝生知道,他根本不在圣殿,甚至不在雪域,也没在这十九洲大地上。

宇目观察不到,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的确不在,二是宇目看到了,但自己无法从中辨认出到底谁是寂耶,甚至什么是寂耶。

毕竟宇目只能观其形,无法辨其质。

所以此刻,纵使神通广大如傅朝生,竟然也只能站在此处,远望那雪域圣殿,束手无策了。

“我总觉得,该是我漏掉了什么……”

他微微地蹙眉,一双盛着变幻的眼底露出几分思索,似乎是自语了一声。

因为此地,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

但也偏偏就在此地,似乎就在他身边,竟有一道颇有点沧桑威严的声音回道:“天地造化神奇,汝一蜉蝣身,能窥几分?”

傅朝生于是低眉,向自己袖口处绣着的那一枚游鱼图案看去,便笑道:“我自是天地至微之所在,浅薄不自知。鲲兄富有四海九天,乃天之主,海之宰,至大至高,想来是有所发现?”

“有所发现又如何?”

那声音拉长了,也跟着笑了起来,说出来的话,却很气人。

“吾偏不说。”

“……”

到底是当日在见愁面前说他是“咸鱼”一条,开罪了他。

傅朝生有些无言,但料想他是故意这么说着来引他追问,所以他懒得问。

清溪水浅,他便俯身下来,以溪水净手。

雪域的溪水,都发源自周遭群山之上,乃冰雪消融之水,即便是留到了此处,也依旧冰沁沁的。

傅朝生一面净手,一面思考着还是再往圣殿一趟,看看到底是何处有遗漏。

但还没等他双手离开溪水,水中飘来的一抹浅红,却一下吸引了他的目光……

如同在水中氤氲开的墨痕,这浅红眨眼便染到了他手边。

傅朝生忽然就皱了眉,抬了手起来,轻轻一嗅,瞳孔便微微收缩了起来。

血腥气。

他起身,顺着石边的溪水,向着上游看去,但见得嶙峋的山石间,深红色的溪水流淌而下,眨眼已经从他脚边淌过。

是密宗中新旧两派,又起了争端吗?

可他记得,自己刚来的这一阵,新密与旧密的争斗,已经暂时告一段落。

沉吟了片刻,他也没有多想,便顺着这溪流,逆流寻去。

经过了几座高山,又穿过了几座山谷,前方便是一道幽深的峡谷。两侧险峰如同两柄长剑,下方则是一片浅滩,溪水自峡谷那头流出,那深红之色,已渐渐浅了。

数十具尸体,便横在那浅滩之上,鲜血涂了满地。

在看清楚的一瞬间,傅朝生便讶异了一分。

只因这些尸体都穿着颜色偏深的长袍,而不是密宗修士经常披着以红黄两色为主的僧衣。

看着,竟然像是中域的修士。

他慢慢走了过去,从这一片的尸体之中经过。

本是一片的惨象,但他生来便是“朝生暮死”命格,见过了无数同族的生死,对凡人的死生看得就更淡了。

一路看过去,面色都没有任何的波动。

只是,在走到某一具老者的尸体旁边时,他脚步忽然停下,目光其腰间一块青木令牌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俯身拾起。

血迹浸染,甚至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但其上篆刻的两字,却极其清晰。

“昆吾?”

没记错的话,这是那个与他故友所在的崖山齐名的中域宗门。他们那个掌门横虚,还算有几分本事。

只不过,昆吾的修士,怎么会在这里,还出了事?

傅朝生将这令牌翻转了一遍,又随手扔回了那尸体身上。

这一片尸体,大约是二十多具。但他走到尽头,血腥气还没散。往前一看,那峡谷浅滩的另一头,竟然还躺了十数人。

但那服制,与昆吾这一拨修士,又有不同。

而且不像是昆吾这边,还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法器,这些人的身边,一柄剑也没有。

才走了过去,溪水边,一道双足深陷于泥沙中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眼中。

不同于周遭横陈的尸体,他是站着的。

天青色的长袍,衬的他身材更为颀长。

是一张年轻又英俊的面庞,长眉微蹙,双眼阖着,似乎承受着什么痛楚,又仿佛只是睡着了。

举着的右手似乎曾握着一柄剑,收拢在身前的左手,则掐着手诀。

看上去,他好像下一刻就要睁开眼,将剑光洒遍峡谷。

但傅朝生知道,这只是一副没了生命的躯壳,在轮回断绝的十九洲,其魂魄,早已消散在天地间。

这个人,再不会醒来。

哗啦啦。

溪水冲刷而去,一块碎裂的深黑色的令牌,躺在他身前不远处的石缝之间。

“崖山”两字,在水波中荡起微皱的涟漪,犹如幻影……

*

灵照顶边缘,执事堂内。

十四枚破碎的青玉命牌,静静地躺在古朴的长案上。

掌门郑邀就站在这长案前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一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他身后,是崖山四大长老,毕言、羲和,浩然,还有戚伯远。

整个堂内,从掌门到长老,再到诸执事堂弟子,没有一个人说话。

沉冷,而且压抑。

所有人都感觉喉咙口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

一道灵光从天而降,落在了灵照顶上,执事堂门口。

见愁快步从门外步入,便看见了此刻的场景,一时间,竟有些不敢开口。

还是郑邀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慢慢地转过身来,似乎想要笑着跟她打招呼,但那嘴唇却是怎么也弯不起来,只叹了一声:“大师姐回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崖山修士,剑长随身,非身死不归武库。她却亲眼见着十数长剑归武库!

发生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郑邀看她一眼,只侧开了一步。

于是,那在他身后的长案和长案上排着的十四枚命牌,便现了出来,落入了见愁的眼中。

每一枚命牌上,都写着一名崖山弟子的名字。

可它们都是碎裂的……

见愁一个个看了过去,里面有认识的,也有陌生的,每看一个名字,便觉得心里面沉了一分。

最左侧的命牌,似乎被人动过,摆得有些歪。

上面,也写着一个名字——

余知非。

那一瞬间,见愁垂在身侧的手抖了一下,心也跟着颤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名字……

怎么可能!

余知非。

扶道山人座下第七弟子。

见愁入门时,便知这一位余师弟与白寅一样,在外云游。

其为人性情洒脱,且独辟蹊径,不走前人之路,反而自成一派,自铸一剑,名之曰“我是”,乃是一代天才。

似扶道山人这般嘴毒的,连曲正风都嫌弃,提起他时却有笑意。

该是何等风华人物?

她本还在想,回了山门之后,这一位只闻其名还未见其面的师弟,总该有一日能见着了。

可谁能料得到?

她忽然不敢去想,扶道山人知道,会是怎样的心情……

这些门中弟子,见愁也许还有些陌生。

可作为崖山的掌门,郑邀却是每个都记得。那些年轻的面庞……

这一刻,他眼圈都有些发红:“是前阵子派去雪域外围,查探密宗虚实的弟子。余师弟游历在外,小半月前才与他们会合……”

雪域,密宗。

见愁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嘴唇都颤了颤,过了许久,才涩然问道:“……师父呢?”

“已经知道了。”

郑邀摇头一声叹息,闭了闭眼,声音沉得厉害。

“此次,崖山折损十四人,昆吾折损二十三人,连一位长老都未能幸免。片刻前,扶道师叔接了横虚真人雷信,先往昆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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