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眼见着就要脱口而出的“曲师弟”,到听上去正常无比有如十九洲任何一个陌生人一般的“剑皇曲正风”,他的口吻听上去没有任何异样,让人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

但事实上,不管是见愁,还是扶道山人,都注意到了。

只是没有人就此再说什么。

扶道山人直接将雷信接了过来,指尖一碾,心念一碰,这雷信上的内容便已经了然于心。

于是,眉头竟微微皱了起来。

见愁心下觉得奇怪。

曲正风屠戮大半个剪烛派,“盗走”崖山巨剑,前往明日星海之后,便算得上是中域左三千的仇敌了。毕竟其已入魔道,且所做之事实在有些出。

横虚真人可是昆吾正道领袖,什么事,竟还要曲正风“应允”?

“师父?”

她观察着扶道山人的神情,试着问了一句。

扶道山人这才转过脸来,直接将那一缕雷信又递给了见愁,示意她看,同时开口道:“事关极域,明日星海距离极域最近,北接雪域,可制密宗;东临极域,能御阎殿。横虚这老怪物思虑周全,怎可能放弃这地方?便是上一次阴阳界战,星海于我十九洲而言,也是要地。”

上一次?

不是说“阴阳界战”,也不是说“十一甲子前的阴阳界战”,却偏偏说“上一次”……

这话里隐隐含着的意思,足以令人倒吸一口冷气了。

因为,有“这一次”,才有“上一次”啊。

见愁听明白了扶道山人的话,也接了那雷信来看,内容有两部分。

前面是横虚真人说自己三天前发了帖过去,如今终于收到了曲正风的回复,应允了他们派遣修士大量进入星海,且愿意合力一道参与这一场事关十九洲修士生死存亡的争斗。

后面则附上了曲正风的答复。

就一个字:可。

看完之后,尤其是看到这孤零零的一个“可”字之后,她嘴角就微微抽了一下。该说是风水轮流转吗?

昔日高高在上的昆吾首座横虚真人呢。

三天前的帖,被人拖到今日才回复,且就一个字:可。

太简单了。

也实在是太不把人放在眼底了。

摆明了就是根本不想给横虚真人面子,只是看在大局的面上才答应了,就这一个“可”字,姿态已然高到了天上!

横虚真人把这些细节都写给自家师父,又是想说明什么呢?

见愁心里面这想法一掠而过,又双手将这雷信递还给了郑邀,而后疑惑道:“我们要去明日星海?”

“不仅是我们,甚至整个十九洲的中坚、核心,也都会过去。”

扶道山人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似乎还在想什么,面色不是特别好。

“你这二十年不在,不知道,若非是上一回你们与禅宗、旧密夜袭雪域圣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且毁坏了圣殿里某些阵法,现在双方说不定早就打起来不知多少年了。”

“是啊,此战难免。”郑邀也点头同意,“在大师姐失踪之后,十九洲这边,由崖山昆吾两宗牵头,已经开始了部署,且也派了不少人往东极海边查探。正所谓是未雨绸缪,真等来了再布置,可就来不及了。”

“要立刻开战?”

见愁听着,想到方才横虚真人信上所要调遣人去星海,便知道形势何等严峻了。

“暂时还不,只是极域那边颇有几分异动,中域这边联络各方虽然已经商议过了许多,但老怪物那边说,还要再查探一番。”

扶道山人对横虚真人的计划,显然一清二楚。

“半个月后,知会各方,聚齐精锐,一道聚在星海,再集众人之力查探,议定计划。”

崖山昆吾虽强,可也不过就是一个宗门。

严算起来,只有一个人的宗门与崖山昆吾这等大宗,并无本质的区别,宗门与宗门之间本来平等。

所以他们并没有一声令下便能让所有人一起去战极域的资。

一切,都得坐下来慢慢商议。

这当中必定涉及到一系列的纠葛和牵扯,毕竟大小宗门之间未必没有过节,比如昆吾崖山之间的暗仇,望江楼和望海楼的分裂之恨,阴宗和阳宗的对立之怨……

更别说是中间交往更复杂的修士了。

半个月后的明日星海?

同仇敌忾应该是有的,只是……

暗地里的汹涌,必然也不能少。

可以说,这必定是一场盛事,但偏偏又是因与极域之间的积怨而起,所以透着一种森然的压抑。

“但愿到时候大家都能摒弃前嫌吧。”

虽然知道不很可能。

扶道山人一下就笑了起来,那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样:“有昆吾在,还指望个什么?大抵能做成也就是了。”

郑邀摸了摸鼻子,不敢接话。

有关于崖山昆吾之间那一场陈年旧案,是扶道山人的痛,也是整个崖山的痛,见愁往日不明了,但上一次在地底见老祖宗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

自家师尊何出此言,她再明白不过了。

三个人都一下没有说话。

扶道山人心里其实很憋闷,一扭头看见傅朝生还站在那边,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有些碍眼。

“山人我这是太久没看见外人在咱们崖山了吗?怎么老看他不顺眼?”

郑邀冷汗都要出来了,只隐晦地看了见愁一眼。

显然,傅朝生这一位暂宿崖山的外客的存在,在整个崖山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大家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他的来路以及和见愁的关系。

见愁也接收到了这一眼,心里无奈。

“师父心存疑虑,我也实是不知。不过我这一位朋友,曾提出过愿意在十九洲与极域开战之时帮忙,本心并无恶意。”

她为傅朝生解释了一番。

“回头等我问明情况,再禀明师父。”

“是吗?那也成。”虽然还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可扶道山人也没多说什么了,只道,“二十年出来,在须弥芥子中也不知是多少年过去,你也回头去歇一下,另外左流那小子刚出关,你有空去指点指点。”

左流?

见愁一怔,想起自己这一位从明日星海捡回来的师弟,汗颜了片刻,却没想到他现在才出关,一时倒是有些好奇他修为。

当下,便也直接应了:“……是。”

“那山人我去议事堂,再议此事的细节,你赶紧去问问你那朋友。”扶道山人摆了摆手,示意让见愁走。

见愁本欲一躬身离开,但临走之时,偏又想到了一件事。

她心下有些黯然。

打量打量扶道山人的面色,末了还是将那一枚深绿色的珠子取了出来,摊在掌心,几度犹豫,声音低低地,有些断续:“这是……余师弟与其他的诸位师弟……”

“……”

这一个瞬间,扶道山人和掌门郑邀两人,便像是被什么给定住了一般,站在了原地,目光都凝在了这一枚珠子上。

隐约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见愁并不敢看他们一眼,甚至连那一枚珠子也不忍心去看,只垂着眼眸道:“徒儿到的时候,事发之处除了昆吾的修士,并无我崖山门下。后来到了雪域圣殿,才遇到我这一位朋友,是他先帮忙收殓了。徒儿晚了二十年,才带他们回来。”

日头暖暖地晒着。

崖山孤高的山峰伫立在云端,缥缈的浮云带着薄薄的雾气,从他们身边略过。崖山的弟子们,便在道上、归鹤井内外穿梭。

每一幕都像是水墨画卷,每一张脸孔都那样鲜活。

可已经去了的那些人,他们那些年轻的脸孔,再也无法出现在这奇山秀水的画卷之上了。

今天,崖山千修冢,会添上十四座新坟。

没有人说话。

扶道山人只是站在她面前,看着这一颗小小的深绿色珠子,动也没动一下,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该伸手去接。

旁边的郑邀,用力眨了眨眼,才将珠子接了过来。

这时候,他勉强笑了一笑,声音里有一种隐约着的、并不很听得出来,却偏偏浓得化不开的哽咽。

“辛苦大师姐了。”

见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曾借了宇宙双目,看到了当时情况的她,心内的悲恨,又怎会比他们弱上半分?

只是髌骨没有言说的必要了,武库里每一柄归来的剑,江滩上每一座新添的坟,都是崖山所有人看得见的伤痛。

她躬身行了一礼,退了两步,便走开了。

有时候,悲伤的人需要安静。

而她也不忍、更不想再看见什么撕心裂肺的场面了。

傅朝生还等在那边。

见她过来,面上神情似乎不很好,加上方才隔得虽远,却也看见了她将那一枚珠子交给郑邀的场面,他也就知道她此刻心情了。

所以,傅朝生也没有说话,只是跟着见愁,走了一段。

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子,也没有去见崖山任何一位同门,只是上了崖山绝道,经过了摘星台,转到了崖山山前的索道,一步步走到了索道的中间。

九头江支流从脚下涛涛而过。

春水澄碧,青山葱郁,江滩上长出了一片新绿的荒草,在那穿过千堆坟冢的暖风里摇曳。

就这么站了许久,她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然后一转头,看向了一路跟着自己过来的傅朝生,终于是勾起唇角,淡笑了一声,问道:“雪域一别,不想竟又是二十年。回来之后,在崖山重逢,更是稀奇。请恕见愁冒昧,傅道友怎么会到崖山?”

傅道友?

这称呼……

傅朝生不知怎么觉得不很习惯,很陌生,也很新奇,他摆弄了被他放在掌中的小骨玉两下,才抬眸看了见愁一眼:“一半是为了弥天镜。”

“只一半?”

见愁之前就猜到是与弥天镜有关,但却没料想这竟只是他目的的一半,于是有些疑惑起来。

“那另一半呢?”

傅朝生微微皱了眉,一面把小骨玉放回了她肩上,一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在疑惑她怎么会问出这问题来。

“当然是来找故友你。你们人,不都这样上门拜访朋友吗?”

“……”

见愁嘴角抽了一抽,一时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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