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

若非是此刻亲眼所见,更有月影在侧,颠倒真人简直不敢相信此时此地竟然还有第四人,且尾随了他们一路,而他们还未有半分察觉!

同境界的修士绝对做不到!

这女修何许人也?

坐在那棋盘后,柳琴旁,颠倒真人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几分呆滞。

而一旁的负剑生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的目光落在见愁身上。

隔着这被月光照得朦胧的雾气,他能清楚地窥见对方的身形,可以说是素未谋面,可这一身冷艳淡泊的气度,却是叫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骤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先前城墙下那女修。

她此刻立在这里,是半点都没掩盖自己真实的修为,所以那一点贫瘠的仙力,就变得无比明显。

而在不久前,负剑生神识扫过时,也发现过这样一个人。

但那时,那女修不是如此形貌。

负剑生心底了然后,两道微皱的眉,便也渐渐舒展开了,他对人没有恶意,既然月影都邀这女修坐下,他自然没有异议。

只是才一低眉,另一个细节又冒了上来。

诡谲!

不想则已,一想实在叫人惊出一身冷汗!

且不说这女修修为如何诡异,她先前分明还在城墙下,而他们离开时,立斜阳已然封锁了整个昊天星域!便是圣仙境界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封锁,她怎么就能与他们一道,出现在此地?

负剑生与颠倒真人是都还不知道那城墙下发生的事情,若是知道,就不止觉得诡谲那么简单了,恐怕此刻见了见愁,都要惊出一身冷汗来!

最镇定的,当属月影了。

人从月下高山飞落时,只见他穿了一身的白,待此刻静立在山上时,才发现这一身白都是雪白的鸿羽织成。

若说负剑生是一身返璞归真,那他便是一身飘逸卓绝。

其五官亦给人一种幻梦般的感觉,一眼过去似乎看得真切了,深黑的瞳孔里隐约有幽微的紫光。但移开目光又全忘掉,只记得那种什么也不准确的朦胧,像是行走在一场弥天大雾之中,喝了三五斤好酒。唯一能记得清晰的,只是他右侧眉尖上一颗痣。

见愁自是一路跟着负剑生与颠倒真人来的,也知道他们要来拜访一位叫做“月影”的朋友,但并没有想到自己立刻就会被人识破。

此时打量了他们三人片刻,她并未掩饰自己来意。

当下只略一欠身,道:“先才于江南岸城墙下得闻两位道友提及‘荒域’,对此颇感兴趣,所以冒昧随行而至,还望见谅。”

荒域?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颠倒真人的目光中已出现了一片的惊疑:要知道当时负剑生说话,可没让城墙下头的人听见,这女修偏偏听了个清楚!

敢情真厉害的在下头坐着呢!

是他久不问世事,不知道上墟竟出了如此厉害的人物?

颠倒真人不由将目光递向了负剑生。

负剑生大约明白他意思,只微微向他一摇头。

偌大上墟,虽然广阔,可修士们的本事也不小。厉害的修士即便是不理俗事,也不至于寂寂无闻。但凡提到,多少都有点人记得。

更何况,负剑生是圣仙了。

在他的印象中,上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名厉害的女修,反倒像是刚冒出来的。

月影一笑,道:“在下月影,是这上墟仙界一闲人。这两位乃是在下几百年前交下的朋友,抱琴的这位唤作颠倒真人,没背剑的这位唤作负剑生。”

这是在报家门了。

见愁既然来到此处,又在月影戳破后现身出来,便没打算再隐匿自己的行迹,索性坦荡道:“在下见愁,来自元始界中。”

见愁!

竟然是那名十死令上的女修!

这家门一报,实在非同小可,简直在一瞬间颠覆了他们原有的认知!

那十死令的事情,因为崖山的明令和插手,在数年前闹了个沸沸扬扬,颠倒真人与负剑生都是清楚的。

但谁也没有怀疑过这十死令的真假。

也就是说,所有人在看过十死令之后,绝不会觉得这十死令要杀的女修会是一个修为恐怖的大能!

毕竟她才刚刚飞升啊。

然而此刻,这表面看上去修为低微的女修,就这么站在他们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了他们一路,然后坦荡荡地道出了自己的来处与名姓……

半点不带担心的。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他们都是圣仙,这所谓的十死令对他们来说半点吸引力都没有,她承认自己是见愁也无任何坏处。

几个人心底或多或少都生出了点自己的猜测,但又觉得这女修行事颇有些不俗之处,大摇大摆现身,先前还跟那一群要杀她的人一道,坐在城墙下面,无论胆气还是实力,都让人有心折之感。

不过喝酒闲话罢了,也不介意多一个人。

他们遂请了见愁,一道落座在那孤船之上。颠倒真人在船头,与月影相对而坐,见愁与负剑生则在两侧,亦相对而坐。她左手边是颠倒真人,右手边是月影。

月影是主,先将那压在棋盘上的酒坛子搬开,抬了手指将棋盘沿着对角之线划作四块,开口便道:“相逢便是缘分,今日我们有四人,不若便下一局四人的棋。”

那棋盘是深黑的,线条经纬甚是流畅。

见愁打量了一眼,倒没什么异议,只是转眸视那两只棋篓,却不见棋子,因问道:“以何为子?”

月影便是一笑。

他垂了眼眸,似是思索了片刻,之后才道一声:“这个简单。”

说罢举袖抬手,竟向那夜空中一抹!

哗啦啦!

深沉的夜空里,星斗连成线,铺成河,这一时却都如流星一般纷纷坠下,掉进棋篓之中。

没片刻,便已经堆满了。

再抬首向那天穹看去,璀璨星河的一角已经暗淡,空荡荡不见一颗星子。

“哈哈,天作棋盘星作子!妙甚。”

颠倒真人看得眼前一亮,不由抚掌赞叹起来,只是末了又不由有些惋惜。

“可惜老道弹的是柳琴,不是琵琶!”

说完他拈了一枚星子在指间,瞧了半晌,便当先将其压在了棋盘一角,问见愁道:“元始界中出奇人,早年有一位绿叶老祖,如今又来一位见愁道友,真是令人费解。那盘古荒域的事情在大罗天中都算是机密,圣仙以下全无所闻。见愁道友偏偏对此感兴趣,倒是令贫道有些好奇。”

这时负剑生也拈了一枚星子,压在棋盘上。

听闻颠倒真人这话后,便抬首望向自己对面的见愁。

他的目光带着大量,但很有分寸。

无论如何,也不让人觉得冒昧。

见愁抬眸望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落子的位置,却回颠倒真人道:“早年在元始界中曾见过一些遗留自上古的记载,有过听闻罢了。”

“放屁!”

颠倒真人半点也不客气地一声冷笑,根本就不相信见愁现在给的答案,只哼了一声,撇了撇嘴。

第三子轮到月影,他拿了棋子起来便不由笑出声来,只叹道:“多年不见,半晌没听见你这口癖,还当是转了性,没料想本性难移。依我看,你不该叫‘颠倒真人’,叫‘放屁真人’,更为贴切。”

“放屁!”

颠倒真人一声冷嗤,是连月影的面子都不给。

他没理会他的调侃,重将目光放回了见愁身上,但也不继续追究先前的答案了,只道:“你既然知道盘古荒域,自然该知道它是如何形成的。荒古是神祇的时代,远古是人神共存的时代,可大战导致了万古长夜,盘古大尊便永久地沉睡在了这长夜之中。待长夜后,百族并起,上墟建立,才来到我修士登临此界之巅的时代。你们唤作‘上古’。到眼下已是今古了。盘古大尊虽然陨落,可他乃是人族之祖,修士之巅,其躯壳庞然难寻边际,只化作山川河岳,以巨人的形态,飘荡在宇宙的边际。但在四百年前,几位仙尊寻得了它的踪迹,准备合大罗天、自在天、非邪天三天之力开启荒域。算算时间,应该是在四十四年后吧。”

盘古的躯壳,就是所谓的“荒域”。

它飘荡在宇宙之中,为这宇宙星辰之力影响,所以有其固定的轨迹,每六万年转一圈,靠近上墟仙界一次。

而最近的一次,便在四十四年后。

颠倒真人的回答,与见愁先前所知所算,出入不大。《九曲河图》上所记载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所以这放出去也许会震惊所有圣仙的消息,并未让她面上出现多少惊讶。

她好奇的不仅是荒域,更是开启荒域。

月影已然落子,她第四个探手入棋篓中,抓起了一枚,随意地放下,道:“那届时这荒域谁都能进?”

“狗屁。”颠倒真人再一次骂出了声,摇首道,“盘古大尊开天辟地,何许人也?光那荒域靠近上墟时的威压,都能引得仙界动摇,一个不小心就要崩散。我辈修士虽然飞升,号称为‘仙’,可要凭借一己之力进入荒域也十分勉强。所以除非你厉害到仙尊们那地步,否则都要借助于长夜简,才能免于神魂俱灭之险。”

长夜简,自也是有来头的东西。

远古时代人族与神祇大战,导致了万古长夜,星辰不生明光,使人族无数修士死于冰冷的黑暗。

盘古遂制长夜简。

原是三卷,取星辰未陨之明而成,能照亮四方世界,庇佑人族。长夜之末,盘古终于在最后一场大战中倒下,原本的三卷长夜简消失了两卷,唯独第三卷坠落进宇宙深处。

数万年后,上墟建立,白鹤大帝才偶然寻得残卷。

于是拆成了三十七根。

简上有盘古大尊旧力,修士持之便可进入荒域,不被排斥。

“所以除却仙尊之外,只有三十七人能在四十四年后进入荒域。像贫道这种闲散人嘛,连议事都不去,去荒域这种事当然也就轮不到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去。

颠倒真人身上有种醉狂之气,拿了一枚星子在那棋盘上敲,只问见愁:“你想去荒域?”

见愁如实回道:“有些兴趣。”

负剑生和月影同时看了她一眼。

颠倒真人便嘿嘿一笑:“那简单,咱们这四个人里,你看这小子,还有这老月影,都是月前就已经收到长夜简的人。你现在就约战他们,升座斗法台,斗个高下,叫他们输了把简给你!”

上墟仙界,修士们的力量都太强大了。且人与人的恩怨往往不那么好解决,所以就有了斗法台。

举凡修士君子之战,立誓斗法,斗法台便会升起。

一座法台,便是一方世界。

修士们在斗法台上斗得再激烈,也不至于使上墟仙界遭到太大的破坏。

比如当年绿叶老祖,便是在斗法台上击败了碧玺仙君。

见愁虽不知斗法台是怎么回事,但猜也能知道个七八分,再看负剑生与月影二人,心底便闪过了几分思量。

但她当然不至于就这样动手。

这一位颠倒真人与她萍水相逢,却为她答疑解惑,可算是帮了她的大忙,她岂能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所以她笑了一笑,全当没听见颠倒真人这话,只说了一句看似完全不相干的话,道:“真人道号‘颠倒’,算是十分贴切了。”

颠倒真人落子于棋盘之上,面上终于浮出几分得意之色来,但垂眸看着棋盘时,又透出些意兴阑珊。

他伸出手来,点了点这棋盘。

但言道:“你看咱们下的这盘棋,棋子无黑白,能下不过是因为你记得自己落子的位置。可见这世间本无什么黑白,都是庸人自扰罢了。贫道只把那黑当白,白当黑,庸人妙人都是俗人,好人坏人都成死人。人道我活得颠三倒四,我看他们才是颠三倒四哩!”

见愁细细一品,只觉这话有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一时忘了言语。

负剑生温润少年脸庞,却依旧平淡。

月影便抬手一指他,笑道:“所以见愁道友你看,颠三倒四的人就喜欢颠三倒四的人。这负剑生名叫‘负剑生’,身上偏偏没背着剑,且是上墟第一流的剑修。负剑生不负剑,有趣不有趣?”

负剑生不负剑。

见愁不由抬眸望向对面。

那布衣少年倒显出了几分腼腆来,对月影这般调侃,也不着恼,只纠正他道:“不是剑修,是剑客。”

月影摇头不语。

负剑生接着便望向了见愁,一双墨玉似的眸子里凝着远山寒翠,又似暖玉生烟,竟然异常直接的问道:“见愁道友也用剑?”

用剑的人与用剑的人之间,有奇怪的感应。

他虽没见着见愁的剑,但总觉得她是用剑的人。

见愁惊叹于他这一分敏锐,并未否认,道:“也用剑。”

只是话出口,却想起同样用剑的曲正风。

她虽也没看见负剑生的剑,但总觉得自己的剑与他的剑,不是一种剑。

于是她勾出了淡淡的一抹笑,斟酌了片刻道:“只是剑与剑不同,用剑的人也与用剑的人不同。你是客,我是主。”

你是客,我是主。

剑客,剑主!

只这寥寥六字,竟似剑光纵横在这无月的湖泊上划开,于先前静水深流之中激荡出了惊涛骇浪!

乍一听,有几分霸道。

但负剑生只怔了那么片刻,便已了然,明白了见愁的意思:剑客者,视剑如我,嗜剑如命,重的是“剑”;剑主者,视我如剑,万剑归我,重的是“我”。

这主客二者,并无高下之分,只道不同耳。

少年没有喝酒,但竟觉出了几分酒意。

他任由凉风吹过他耳畔,却感心头微热。

湖面孤船上,一时寂静。

月影忽然向远处的夜空里望了一眼,瞳孔微微地一缩,转回头来才问:“我三人名号,皆有由来。方才得闻道友以‘见愁’为名号,倒是令在下想起一句佛偈,曰‘心中有佛灵台愁’,可得正解?”

“原作如此解。”

见愁并未否认自己此名之由来。

颠倒真人听出她尚有隐藏之意,追问道:“原作如此解,那便是还有他解?”

见愁于是笑:“蒙昧时有蒙昧时的解法,开悟时有开悟时的解法。有言曰‘无知者无所畏’,见愁在元始界中苦修四百载,悟得一新解。天下事,天下人,有见有识有愁,无见无识无愁;愈见愈识愈愁,极见极识极愁。凡有所见,必有所愁,遂名之‘见愁’。不知,此解作得如何?”

“解得大妙!”

颠倒真人一听,已不由击掌而叹。

负剑生凝眉思之,则觉出一种奇怪的苦意。

月影原来只觉得这“见愁”二字甚是奇异,却没想被她如此作解,竟解出几分忧患天下、堪破世人的至禅之意。

当下把这二字念了三声,便大笑起来。

他直接将先前置在一旁的酒坛抱了上来,道:“解得太妙,太切!当引道友为知己,豪饮三杯!”

“可你备了酒坛,却没备酒盏。”

颠倒真人其实馋了那酒许久,但方才坐在这里,只瞧见了酒坛,没瞧见酒杯,此刻便揶揄起来。

“只怕是不想请咱们喝?”

都是站在这上墟顶端的圣仙了,不过几只酒盏,又岂能难住月影?他抬手便欲取酒盏,可正当这时,湖面之上竟一片光影摇晃!

是倒映进湖中的夜空!

数十道毫光向着此界疾驰,顷刻间已向此处湖面落来!

月影、颠倒真人、负剑生三人的眉头,都在这瞬间皱了一皱,显然是不悦于这一群不速之客的出现。

唯见愁岿然不动。

她先将自己拈在指间的那一枚星子放入了棋盘,才取了一线天在手,起身道:“送命的来了。此夜此月,有酒怎能无盏?区区酒杯,三位稍坐片刻,待我取盏,去去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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