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法台一升,便是生死不论了。

不语上人这是……

众人原以为是见愁来找不语上人的茬儿了,却没有料想如今主动升起斗法台的,是不语上人自己!

而且,见愁这一句“你我修为悬殊”是什么意思?她竟然说不语上人同她斗法不可能有胜算?!

怎么说,不语上人也是位圣仙啊!

同等级的修士谁能说自己有完全的把握能胜过他?敢说这话的人,整个上墟,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

一时间,众人都觉得见愁这话透出几分莫名的诡异,但更令人惊异的无疑是不语上人毫不反驳的态度。

斗法这种事,向来是双方修士愿意即可。

在场的诸位仙尊虽然都觉得此事事出突然,而这见愁多少透出几分来者不善的味道,可也并未出来阻拦。

众人都静观其变。

见愁凝视了眼前的不语上人片刻,便是一笑,凭她如今的实力,当然不会有任何畏惧。

当下便道一声:“好。”

说罢那身形一轻,也不管旁人是何等的目光,便化作一道濛濛的虚影,直投那庞大的斗法台而去。

她落定后,不语上人亦随后跟来。

站在这近乎没有边际的斗法台上,不管是盘古荒域还是上墟仙界,都在他们的脚下。

他们不看下方的人。

但下方的每一个人都不由在这一刻屏息,注视着他们。

见愁与不语上人之间,隔着三丈距离,只道:“这些年来自元始界飞升的修士,绝不止我一个。你不杀旁人,却偏要来杀我,倒是有些稀奇。我好奇,是谁将我画像给了你,你又为什么要来杀我?”

不语上人根本不答。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目已是一片外露的锋芒!

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他都是当年元始界中杀过千修,主宰过明日星海的大能。

这一时的气势节节攀升起来,骇然如虹!

可见愁却丝毫不受他的影响。

甚至她都没有拔剑。

那一线天原本握在她手中,此刻却像是一道暗光般脱出,飞回眉间,化作半寸赤红的血痕。

“说来,我与上人之间,确有几分渊源。”

见愁抬手一挥,山河袍袖摆飘摇,竟然飞出了一蓬璀璨的华光,落到这斗法台上。

眨眼间,整座斗法台为之一变。

原本空旷平坦的地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见愁不陌生,不语上人更不陌生。

从地面上升起的,是昔日青峰庵隐界那长长的画壁,画壁尽头那一扇由猪看守的大门,而门后便有一条长长的河流,也许会有一只老鼠一只鹦鹉站在河岸的这头,等待着外面每一位不速之客,让他们选择上那无情的桥,还是渡那有情的船……

“怎么回事?”

整座斗法台,都被这庞大的青峰庵隐界覆盖了,见愁和不语上人对立站在两面画壁的夹道之中,下方的人顿时就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就算将神识探过去,也仅能感受到这两人的存在,而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见愁抬手间施展出来的这一手,实在是有些超出了不语上人的预料。

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还会看到这一切。

这长长的画壁上,刻满了陈年的石雕!

一幅连着一幅……

于是他轻而易举便看见了其中一幅:明日星海,高楼之畔,那主宰着星海的女修,从昆吾八极道尊的手中夺来了九曲河图,就坐在上面看。大约是翻到了卷末,她便莫名地大笑起来,抬首向那天际望。接着便将这河图弃若敝屣般地一扔,也未管它正好落入了一名修为尚且不足的修士手中,竟直接飞升而去!

而在这画壁长廊的尽头,一句话,十四个字,字字凌厉,笔锋泣血——

一生遭逢起河图,不语拔剑向苍生!

在看见这十四字的瞬间,不语上人面容上仅存的一点余温便也褪去了,整个人似冰天雪地里走出来一般,身体紧紧地绷住,连垂在身侧的手掌都握成了拳!

他出手的速度,快过见愁往昔所有对手!

“轰!”

连人影都看不见,甚至不知道对手所持的到底是什么武器,便已听得耳旁一声轰鸣,眼前一座五行阵法旋转开来。

五行各有五色,然而当他们旋转过一周之后,竟急速向中间汇聚,眨眼便凝成了一柱恐怖的白光!

大五行破禁术!

这是见愁当年与谢不臣同困于须弥芥子中参悟过的术法,出自不语上人领悟九曲河图之所得,也就是那一篇《青峰庵四十八记》,只是他们当初使来只为破除当日须弥芥子的禁制,而未用来对敌,更不用说运用得如此炉火纯青、威力惊人了。

天下的阵法都是禁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所遇到的每一位对手,也是禁制。

世间术法,会用便是无穷。

不语上人修炼的天赋并不惊人,若依元始界中那些人不知真假的评论而言,他是个庸才。可他与旁人的不同之处便在于,他是一个曾参悟过九曲河图的庸才!

大五行破禁术一出,不仅在瞬间压制住了见愁,也立刻引得周遭空间一阵震荡,连两侧这长长的画壁都跟着颤抖起来。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无法避开的一式。

人们在外面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人的斗法,只猜见愁怕是要硬接这悍然的一击。

可是也没想到,或者说,谁也没想过见愁竟能做到!

明明那一道天柱似的白光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可她背后肩胛之上,陡然撒开了一片厚重的阴影!

这一刻,整座斗法台都被这阴影覆盖!

一柱白光,在这黑暗之中,便显得无比耀目。

然而在它穿破黑暗,撞向先前见愁所在的位置时,见愁整个人竟然消失不见!

“砰!”

恐怖的力量,未经任何削弱,毫无阻拦地打在了不语上人对面的那一片画壁之上。

乱石顿时崩碎如雨!

不管是先前那一幅足以泄露人心迹的石雕,还是尽头处那复杂难言分不清爱恨的十四个字,都在这一击之下毁了个干净。

见愁的手掌,凭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虚幻而巨大的羽翼,犹带着鲲鹏那几分上古妖神的沧桑之气,大海与天空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包裹。

平静的瞳孔里,既没有喜,也没有怒。

就这么一掌拍向不语上人!

此时此刻,不语上人乃是背对着她的。

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在见愁那手掌到来的刹那,他背后竟然有一团圆光旋转而出,顷刻间便转至最大!

炽烈的金光,犹如那佛国里燃烧不灭的琉璃光,在巨大的图腾上亮起,天龙八部众的徽记分列在这圆形的八个方向。

或垂眸,或瞠目。

每一尊都显得宝相庄严。

在见愁那手掌即将印到的时候,不语上人抬掌便向内一合!

“啪!”

“嗡!”

整个八部天龙图腾竟然更亮,见愁的手掌直接撞在这图腾之上,却像是撞在了金刚洪钟上一般,天地震响!

“轰隆隆!”

两人交手这一刹的力量波动如涟漪般扩散开去,立时将这不知是真还是幻的隐界拦腰斩断!

山峰高高坠落,大泽掀起怒波!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震。

抬首时只见那一道波纹随着洪钟之声远传,连天上的星辰都为之斩落!

这八部天龙法身之威,可见一斑!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才算是彻彻底底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原本他们以为,在不语上人祭出这法身之后,他们便该能看到见愁施展诸般术法来破解这手段。

可谁料想,见愁祭出的术法,竟与不语上人一模一样!

一样的宝相庄严,一样的琉璃璀璨!

甚至肉眼看去都能发现,在见愁这一合掌之间,她身后飞转的法身,比不语上人的更大、更凝实!

若说不语上人的法身,就像是一张在画纸上精心描绘的彩画,那见愁的法身,便像是伫立在天地间最岿然具体的雕像!

谁高谁低,一眼就能分辨!

这一战的情形,顿时就变得诡谲了起来。

谁也不明白这两人怎会使用出一般的术法,初时还猜测是不是巧合。

可接下来二人你来我往,千百般术法祭出,竟然也都一模一样!

激斗,从八部天龙法身开始。

继而是飘逸诗意的红泥剑法,颠倒痴狂的愁肠醉饮刀,凌厉迅疾的千峰归一指……

一模一样,还是一模一样!

不管是起手时的架势,还是攻击产生的力量和效果,全都分毫无差!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照镜子!

人怎么做,镜子里的影便怎么做。

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逃脱,无论做什么身后都随着一团驱赶不去的阴影!

更可怕的是——

不管使用什么术法,见愁总是不多不少,恰恰高出那么一筹!

游刃有余,戏耍!

又或者蔑视!

众人不想则已,一想全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时候才知道见愁那一句“修为悬殊”实非虚言,甚至是过谦了!

旁观者尚未参战便已经感觉到胆寒与压抑,身在战中直面见愁的不语上人,自然更能感觉到那种死死被人压住的窒息!

分明每一式都用到了极致,可对方总是能高出那么一线!

有时候一刀毙命并不痛苦,一点一点的凌迟才令人煎熬。

此刻,便犹如凌迟!

在又一次被见愁急退的刹那,不语上人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一声嘶哑的怒喝,抬手已然高举!

道袍迎风,被周遭狂乱的力量击打。

头顶脚下,无数颗星辰在这一刻闪耀!

明亮的,熄灭了;

暗淡的,点燃了。

在这与浩瀚宇宙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的角落中,星空似乎在暗夜里活了过来,展现出一种鲜活的力量!

星辰旋转,越来越快。

在不语上人举起手掌、纵声高呼时,它们仿佛都在跟着高呼,继而有一道一道渺渺然的玄奥气息,从星辰的深处飞出,向他双臂之间汇聚!

呼啦!

有狂风刮面!

见愁竟为之恍惚了一刹,耳旁回荡的风声里,竟好似又响起了那不屈的诘问——

为什么,我只是一颗石头?

凭什么,我只是一颗石头?

要去成为,那浩瀚宇宙里,一颗旋转的、燃烧的、永不熄灭的星!

翻天印!

“轰隆!”

星魂聚于掌中,百川归进沧海!

但凝成的并非是一枚掌印,而是这黑沉沉世界里,一轮皎洁的皓月!

“去!”

不语上人一声疾喝!

这大如车轮的月亮,便好似从天上掉下了凡尘,轰然行进间不断地膨胀,不断地燃烧,待来到见愁眼前时,原本清幽的素光已然烧出万丈的金光!

由月而日!

这一轮皓月竟在顷刻间变成了炽烈的骄阳!

见愁那凌立于半空中的身影,似乎下一瞬便会为这骄阳的火光吞没。

可偏似山岳一般岿然!

不语上人会这翻天印,她又怎可能不会呢?

先前连番的压制已将不语上人逼到了悬崖边上,所以她这一刻出手已毫无顾忌,速度比刚开始动手的不语上人,快了何止十倍!

“轰隆!”

无垠的宇宙深处,竟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

无尽星辰在这一刻陨灭。

所有有形的无形的事物,凡在她这一刻意识控制的范围内,全都混淆了阴阳,杂糅了清浊,脱去原有的形态,化作汪洋般流溢的“气”!

本就破碎的隐界崩毁了,大泽与山岳都化作了一般模样,连他们脚下的斗法台都裂开了万丈的深渊!

磅礴的气流,带着令人心悸的气息,汇聚起来。

就连不语上人所祭出的那一轮骄阳都似被风吹化的石头一般,流沙似的垮了一半,散作了气流,钻入见愁掌印之中!

“混沌之气!”

旁人或许看不出深浅来,可下方所有仙尊级的大人物却齐齐为之一惊,不由得生出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来。

而场中战局的变化,更是毫无悬念!

虽然各自都是远胜于当初的翻天印,但见愁这一掌,完全像是沉重的车轮,悍然轧过泥土!

摧枯拉朽!

所有挡在它前面的东西,都被碾了个粉碎!

先前恐怖的日轮,在这一刹只像是海面上冒出来的一枚气泡,新的浪头一来,便被打了个粉碎!

不语上人顿时吐血。

然而见愁这一掌的威势都还未损耗半分,几乎完全保持它刚出现时的模样,向着他,以灭顶之势压下!

混沌之气,不是黑,不是白,介于二者之间,近似于灰,又好像不是灰。

像是透明,又仿佛实质。

凝聚在虚实之间,震荡穿梭。

这一枚庞大的掌印,像极了这一刻众人脚下所踏着的盘古的巨掌,能抡起巨斧,劈开黑暗;也能制成长简,随手一抛,悬照众生!

“砰!”

不语上人举起推掌去挡,可这掌印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拍下。那恐怖的力量当头压下,让他双腿都深陷入斗法台龟裂的岩石之中,鲜血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坚硬的腿骨早已应声而碎!

可出乎了见愁的意料,他竟强撑着没有跪下,甚至连半分求饶与屈服的意思都没有。

这一张脸,的确是不语上人的脸,只是多少透着些陌生,是不语上人青年时的那张脸。

又或者说,此刻的他看上去,就是先前画壁上的他。

他以心魔之身飞升上墟,所保持的容貌,与他当年遇到绿叶老祖时,一模一样。

某种意义上,修士的容颜,能体现他们各自的心境。

见愁这时候便不禁想起雾中仙来。

在他神魂消散、在那刻刀从半空中跌坠的一刻,她其实就已经明了了其心魔与真身的关系。此刻眼见得这心魔苦苦支撑,便叹口气问了一声:“你想杀我,无非是不愿让她知道你是心魔,而真正的不语上人已经为你所杀。可你当真以为,她不知道吗?”

不语上人双目赤红,没有回答。

见愁注视着他,终于慢慢道:“我来上墟时,他已经死了。”

“哈哈哈……”

先前都沉默不语,可闻得她这一句,不语上人竟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事,又好像盼望了这消息很久,乍听之下直接仰天长笑起来。

意态如狂。

“他可算是死了!死得大好,大妙!”

“你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见愁看着这心魔狂态,竟觉有些悲哀。

可不语上人哪里在意这个?

自今日看到见愁起,踏上这斗法台,他便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又哪里会因为此刻被人掌控着生死,就心生畏惧?

相反,他笑声更大。

“他还能怎么死?被我杀后,尸藏隐界,魂往极域。凭他的本事,自然不会轻易陨落。而你特意提他之死,想来是他终于将那雕像刻了出来吧?”

当真是越想越好笑。

不语上人身上已全是血迹,整个人都似浸在血池之中,可声音里却藏着万般的痛快。

“自我生始,便与他相异。他不愿承认也不愿面对自己的本心,才有了我。否认我的存在,才是他存在的理由。一旦他刻出了那雕像,便意味着他承认了我的存在,而否认了自己的存在!说我是心魔,焉知他自己不是心魔?!”

见愁沉默下来,却是没想到这心魔反倒一片澄明,看得太清楚。

不语上人本为平庸之辈,一朝邂逅绿叶老祖,为其改变了一声的命迹,成为了一代大能,也拥有了无边的痛苦。

他该感激她,也该痛恨她。

复杂的情绪交织太久,纵然是一面之缘,也不免生出魔障。

话到末尾,不语上人嘶哑的声音里已添上几分讽刺的苍凉:“人皆言,我这般的存在是心魔,都不过是庸俗凡见!心魔从不是魔,只是心罢了……”

是人不愿意承认甚至惧怕的本心。

见愁听到此处,手掌便微微一动。

那死死压制住不语上人的翻天掌印也陡然一声颤鸣!

这一刻,不语上人猜是自己死期近了。

然而料想中的最后一击,竟没有到来。

见愁轻轻地撤了手,只清风似的一拂,那由混沌之气凝聚而出的恐怖掌印,便四溅水花般消散。

眨眼便重新落入宇宙虚空中。

又成为那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尘土,连着他们脚下原本裂开的斗法台都弥合如初。

在打斗激战中落于地上的那枚长夜简,在此时飞起,被见愁抬手一取,已拿在指间。

她垂眸凝视,从这一根细细黑简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什么话也没说,她转身便欲离开。

身后的不语上人一怔,竟有些惘然:“为何不杀我?”

见愁只答他道:“他有遗言,若得遇你于此界,便请我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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