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在场众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惊。

尤其跪在座下的宜婕妤,本逃得一死,正放下心来,听的此话,目光瞬间一变,抬头看向薛晏。

这种事,她自然要派最信得过的宫女去做。家中带来的这个,从小跟着她,又是练家子,也不像桃枝那般跟着她四处抛头露面,是最适合的人选。

可她没想到,黑灯瞎火的,薛晏的眼睛竟这般好使,甚至还能清楚地记得。

她抬头,就见薛晏神情平静地转过身来,指向了她身后的一个宫女。

“应当是她,左颊有痣。昨夜楼上有焰火,儿臣真切地看见了。”薛晏说道。

将君怀琅骗出去推下太液池的是宜婕妤的人,而宜婕妤又和钦天监中,那个推断今日有煞的灵台郎有私。

如今与此事相关的三人都在此处,在场众人不必细想,就能看明个中关联。

顿时,众人的神色都变得莫测起来。

尤其座上的清平帝,神色一变,目光顿时变得锐利。

他从前从未想到,自己这小白花似的婕妤,竟有这样的手段。

若昨天夜里,将君怀琅推下太液池的是她的人,那么,君家世子受害、自己与永宁公生嫌隙、薛晏被断定为是君家世子所撞的煞……就都是这女人弄出来的了。

既牵扯皇嗣,又涉及朝堂。

他没想到,这最给自己省心的,到头来却是给自己找来最大麻烦的那个。

清平帝不敢置信的同时,一股怒火蹿上心头。

自己竟被这么个弱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看向宜婕妤,怒目问道:“是你的宫女?!”

宜婕妤哭红的双目看向清平帝。

她父亲以退为进,保下了她,也借机在皇上面前表了一番忠心。原本此事过去,即便她幽闭冷宫,却仍然还有机会。她的孩子已然到了能入朝堂的年纪,只要他能登临大宝,自己就有盼头。

可若要将此事坐实,那就是他们借谶纬之力陷害皇子,她难逃一死,许家也脱不了干系了。

事涉储位之争,又是清平帝的一大逆鳞。

如若这样,不仅她难逃一死,还会因此牵连到她的皇子,牵连到整个许家。那她的皇儿,便再无翻身之力了。

宜婕妤连忙摇头:“皇上,此事臣妾不知啊!”

她咬死了不承认,想来清平帝也没什么办法。她与灵台郎私会的事情,是众人看见、百口莫辩的,但这宫女昨夜去做了什么,却不能凭薛晏一人,信口雌黄。

果然,清平帝没有言语,看向了薛晏。

“可有其他人瞧见?”他问道。

那处偏僻,总共只有薛晏和君怀琅两个人,君怀琅还仍在昏迷中。更何况,即便君怀琅醒着,他与那宫女对视也不过一两眼,多半是认不出来的。

只凭他一人指认,自然是不行。

薛晏却分毫不慌张。

他拱手道:“父皇,儿臣并未记错,却也没有别的证据。可将此人押入慎刑司,再作处置。”

宜婕妤松了一口气。

她父亲此时在这儿,自然不会不知怎么办。

慎刑司的官员太监们,多少都和他家有牵扯。想要不动声色地弄死一个人,再容易不过。

……这小子瞧起来精明,实则也不过如此。

清平帝闻言,点头答应了下来。

“就这么办吧。”他说。

就在宜婕妤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薛晏又开口了。

“儿臣请旨,亲自审理这个宫女。”他说。

清平帝看向他。

就见薛晏淡淡道:“儿臣见过那宫女一面,同她有过接触,也有话要问她。儿臣也怕慎刑司出什么纰漏,若下手重些,将犯人折磨死了,便死无对证了。”

死无对证几个字,轻飘飘地落在了宜婕妤父女的耳朵里。

谁都能听出,他是怕他们暗中将犯人害死,故而要亲自去盯着。

清平帝一想,便答应了下来。

毕竟若是真的,那么此宫女就是陷害永宁公世子的凶手。若不明不白地死了,自己也不好对永宁公交代。

毕竟之后几年,还有用他的地方。

薛晏又道:“儿臣还想请父皇给儿臣拨些人马。”

清平帝问:“你要人做什么?”

薛晏看了伏在地上的许相一眼。

“儿臣想派人出宫去搜查,这宫女可有家人。”他轻描淡写地开口道。“若是受人所制,这人定然无法说实话,审理就会困难许多。”

宜婕妤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宫女,是她从家中带来的家生子,家中父母,自然都在自家,听她父母调遣。这宫女在宫中出事,许家自然会将她父母控制起来,好以此保证她不乱说话。

可这些……都让薛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清平帝。

她当年只想着,将此子送去燕地,定然会在那蛮荒之地养成蛮夷,却没想到,竟是养出了一匹狼。

薛晏侧目,平静地和她对视了一眼。

清平帝闻言,觉得他说得有理,又看了许相一眼,道:“自去做吧,朕派一队金吾卫听你差遣。”

反正提出要求的是薛晏,办事的也是薛晏。就只管让他去做,清平帝自己也挺想知道,许家有没有这样的狼子野心,真这般往宫中埋眼线的。

薛晏闻言,不卑不亢地领旨谢恩,侧目看了进宝一眼,便领着他出去了。

而在他身后,跪伏在地上的许相,回头看了宜婕妤一眼。

如今,这宫女动不得,她的家人也不敢妄动。为了杜绝意外,他们只能将损失降到最低,才能保证许家的安全。

他们父女多年,只一眼,宜婕妤便懂了他的意思。

自己这是……要被许家放弃了。

宜婕妤双腿失力,跪坐在地,两行清泪倏然滑落。

——

慎刑司没怎么用刑,那宫女便乖乖招供了。

她只说是宜婕妤暗中嫉妒淑妃受宠,便将主意打在了淑妃的子侄身上,派她去将君怀琅推下水,就想给淑妃一个教训。

而此事,既与许家无关,也与四皇子无关,就是宜婕妤自己忌妒心切,才做了糊涂事。

薛晏坐在牢房外,看着这宫女画了押,让慎刑司的人将状纸送到了清平帝那里。

没多久,清平帝就来了圣旨,将这宫女车裂,宜婕妤赐白绫自尽。

薛晏将圣旨交由金吾卫执行,便起身,自从慎刑司出去了。

刚出慎刑司,进宝便跟上了他。

“主子,您怎么不继续查下去啦?”他急匆匆地小声地问道。“明明她那供状,跟事实完全不符,您还任凭许家派人进来给她传话!”

进宝可急死了。

薛晏淡淡看了他一眼。

“宜婕妤死了。”他勾了勾唇。“就足够了。”

进宝闻言,心下仍旧不甘心,跟在薛晏身后嘀嘀咕咕。

“您就不该当着他们的面,将计划都说出来!”他小声说。“若偷偷去查他,那岂不是一查一个准!只是可惜了,唉……”

薛晏挑了挑眉。

是自己这些日子来,表现得太和善了?怎么这奴才的狗胆看起来大了不少。

“你很吵。”薛晏侧目,淡淡开口。

进宝只好闭上了嘴,悄没生息地跟在他身后。

薛晏收回了目光。

他那些话,自然要说。他等到许相进门,才将那宫女认出来,就是为了将这些话说给许相听。

许家家大业大,根基深厚,人脉又极广。莫说一队金吾卫,就是再给他三倍的人数,短时间内也查不到什么。

他故意当着清平帝的面,将那些话说出来,就是为了吓唬他们。

他们本就在清平帝面前失了脸,慌乱颓丧,再加上这么大的一件事被发现,定然不敢再赌。即便只有半成的可能被查出来,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险。

宜婕妤如今不过只是个被废入冷宫的庶人,于许家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如今剩下的,只有她和许相的那点父女之情,可许相位极人臣,自然不会为了这点亲情,让许家有半点闪失。

而自己要的,不过是宜婕妤的命而已。

她敢将手动在君怀琅的身上,已然犯了他的大忌。虽则他如今尚没什么权势,但借各方之势,要了她的命,总是不难的。

想到君怀琅,薛晏脚步一顿。

从昨天他去佛堂抄经,直到现在,他都还没去看君怀琅一眼。

只昨天夜里,听人说他退了烧,可他那时必须亲身守在佛堂里,才能让进宝顺理成章地抓到那二人。

……他应当去看看他。

薛晏不知怎的,忽然有了点近乡情怯的感觉,甚至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昨夜在水中……迫不得已的那一下触碰。

无论是什么原因,自己的嘴唇,都碰到了对方的唇。

这个念头,让薛晏的脑子后知后觉地轰然一热,将他的耳根都烧得滚烫。

总归有些……失了礼数。

这蛮荒之地长大的狼崽子,从不知什么礼数为何物,如今脑袋竟忽地窜出了这么个念头来。

他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看向进宝,费劲地伪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世子此时在何处,可醒了?”他矜持地开口道。

想必昨天夜里退烧,此时应当会醒,只是不知是什么样。

薛晏也不知道,自己见了他的面应当说什么,但是他就是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看看他是否确实安然无恙,亲口让他知道,那些伤害他的人,已经被自己处理干净了。

可进宝却支支吾吾起来。

“世子殿下他……回去了。”

薛晏一愣:“什么?”

进宝小心翼翼地瞄了瞄他的神色。

他对这阎王如今也算有了两三分了解,更是知道那位活菩萨在他心里是个什么地位。

“这……”进宝还是说出了口。“今日日出之前,世子殿下退了烧,永宁公夫人便坚持要将他带回家,皇上和淑妃娘娘都没有阻拦,所以……”

进宝咽了口唾沫。

“……世子殿下已然出宫回府了。”

说着,他偷偷瞄了薛晏一眼。

果然,这位活阎王那原本自以为藏得很好的、上翘的唇角,一点一点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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