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怀琅的目光扫过了那驾马车,立刻便收了回来。

“不必了。”他对进宝淡淡笑了笑,说道。“拂衣今日驾了车来,我一会儿还和沈公子有约,就请王爷先回去吧。”

他此时心下乱得很,不适合和薛晏共处一室。

甚至光是一想,他便觉薛晏身上那本能使人平心静气的佛香,都会扰人心神。

进宝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

他一会儿要是将这原话带回去给他主子听,他主子十有八九能让他血溅当场。

“怎么?”君怀琅看向他。

进宝机灵,面上顿时摆出了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

“世子殿下有所不知。”他压低了声音,对君怀琅道。“王爷一回金陵,事务便多得很,一早上便不听奴才们的劝,早早就去衙门了……神医说,他这久坐久行的,伤口是会裂开的。奴才方才就觉得主子肩头有血,却也不敢去问……”

所以,就请您发发慈悲去问问王爷吧。

他钢筋铁骨,背后的伤口再破一遍都不妨事,但您一整天不搭理他,可比杀了他都难受。

进宝这话说出口,心里便有了十成十的把握。

菩萨是什么人?他可最心善了。王爷平时随便装个疼,他都紧张得不得了,这会儿自己再这么一说,保管将他骗上车。

果然,菩萨眉心皱了皱,一看就是心疼了。

“世子殿下……?”进宝又试探着喊了他一句。

却见君怀琅垂下了眼,片刻再看向他时,深黑的眼里一片沉静。

“那便劳烦公公一会替王爷更衣。”他说。“若是见了血,定要让王爷换药。”

……哈?

进宝人傻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就见菩萨对着旁边沈家的傻小子点了点头:“走吧,流风。”

说着,他对进宝笑了笑,转身便走了。

进宝愣在原地。

走了……这就走了?

他半天才回过神来,脚下踩着云似的,晕晕乎乎地回了马车上。

门帘一打起,便扑面而来一股极低的气压。

冰冷沉默,和宽厚沉郁的檀香交织在一起。

“人呢?”他听到了自家主子低沉的声音。

进宝道:“走了。”

气压更低了。

薛晏皱眉:“他在书院待了一整日,这会还要走哪儿去?”

进宝哪敢说。他这会儿要是告诉主子,世子殿下是跟沈家傻小子走了,他家主子不得先杀他再杀沈流风?

他小心翼翼看了薛晏一眼,就见薛晏的脸色难看至极。

薛晏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明明昨夜之前,还都好好的。他仗着受伤耍耍赖,君怀琅也纵容他,结果刚回去没多久,君怀琅就派人传话来,说是之后再不来了。

还让自己也别找他。

薛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心道,可能是自己装作伤势严重,被君怀琅看出来了。

薛晏也想不出其他原因,只好打算等第二日天亮,再去看看。

却没想到,君怀琅一早就走,一整天都没让他见到人。

这会儿终于让他捉到的……结果,走了?

薛晏彻底想不通了。

就在这时,他感到进宝在偷偷摸摸地看他。

他抬眼,目光沉冷,直直迎上了进宝的目光。

就见进宝唯唯诺诺地开口,目光中还严严实实地藏了两分责备。

“主子……”他说。“您是不是做了什么事,哪儿得罪世子殿下了啊……?”

毕竟,世上能让世子殿下这般狠心的,能有几个啊。

——

君怀琅今天喝了不少。

他向来酒量好,很难喝醉。但他今日心情不好,喝了闷酒,状态就要差得多。

更何况……酒量再好,也禁不住他那么凶猛的喝法。

沈流风倒是尽了兴。平日里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君怀琅总会提醒他,但今日他却什么都没说,只一个劲地跟沈流风喝酒。

到了夜里,君怀琅终于醉了的时候,沈流风已经快喝到桌子底下了。

君怀琅眼里染上了醉意,像珠玉上蒙了曾软纱,清冷中染了几分缱绻。

他单手握着酒杯,看向趴在桌上的沈流风,懒懒地笑了笑。

“酒量不好,还偏偏爱喝。”他笑着对沈流风道。

但紧跟着,他的笑容便淡了下去。

他看向手中的白玉杯。杯中酒水清冽,在灯光下泛起层层涟漪。

“明知不该,还硬要喜欢他。”他喃喃自语道。“莫非只要是人,都难逃这份痴性?”

他沉默片刻,自嘲地笑了笑,饮尽了杯中酒。

君怀琅虽醉,却并不显醉态。他喝完了酒,便稳稳地站起身,吩咐沈家的小厮将沈流风扶上马车,自去结了账,回府之前,还先将沈流风送回了府里。

见着是他,沈知府自然不再多言,只道自家侄子馋酒,有些不知轻重。

君怀琅还淡笑着同他寒暄了片刻,才上了自家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将君怀琅送回了巡抚府。

夜里光线暗,周围人谁都没注意到他喝醉了酒。君怀琅也不必旁人扶,兀自往自己院中走去。

府上一片静谧。路边灯火摇曳,映照在光滑的青石板地面上。

今夜无月,漫天星辰静静闪烁着,旁侧的水景波光粼粼,路边的草木中还能听到声声虫鸣。

就在这时,君怀琅看见不远处站着个人。

那人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远远看去,如苍松翠柏。

他静静站在路上,周遭一个人都没有。

君怀琅虽说醉了,却只凭一剪影,就看出了那人是薛晏。

君怀琅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跟在他后头的小厮见他停下,忙问道:“少爷,怎么了?”

就见远处那高大的影子转过身来,大步往他们这里走。

君怀琅不由自主地微微后退了一步。

不过片刻,那人就走到了他们两个的面前。不等那小厮提灯看清眼前人的脸,那人便先发话了。

“去哪儿了?”他问道。

君怀琅没出声。

后头的小厮战战兢兢:“王爷……”

“你先走。”就听面前的广陵王命令道。

那小厮看向君怀琅,就见他淡淡点了点头。

小厮忙将灯交到君怀琅的手上,一路小跑回了他的院中。

君怀琅抬眼看向薛晏,就见薛晏低着头,也在定定地看他。

“上哪儿去了?”薛晏又问了一遍。

接着,他便皱了皱眉。

“喝酒了?”他问道。

君怀琅嗯了一声:“陪流风喝了一点。”

“一点?”薛晏质疑道。“我远远就闻到了酒味,这叫喝了一点?”

虽说这不能怪君怀琅,毕竟薛晏本就讨厌喝酒,对那味道尤其敏感。

但君怀琅也的确喝了不少。

君怀琅抬眼静静看向薛晏。

他喝得越多,神色就越冷静。

他定定地看着薛晏,心想,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等我做什么?还要管我喝了多少酒?

他就应该同自己做个相安无事的普通友人,见面可寒暄两句,偶尔能一同出游,止步于此,也省得自己见到他就心乱,就同自己的道德和良知拉扯。

或者,他一开始就不该回报自己的付出,对自己那般好。

君怀琅心下赌气地想,我什么都不缺,更不缺待我亲善的人。却他薛晏偏偏要凑上前来,不知轻重地,勾着要自己喜欢他。

自己喜欢了,却又喜欢不起,凭白让这人给自己找麻烦。

薛晏看着他,眉头越皱越深。

跟沈流风有什么喝的,不搭理自己,就去跟那傻子喝酒?

见君怀琅看着自己,目光冷得让他有些发慌,没一会儿薛晏就遭不住了。

他心下的烦躁和怒气烟消云散,只剩下忐忑,伸手就要去捉君怀琅的手腕。

“你怎么……”

却见君怀琅利索地抽回手,让他抓了个空。

“王爷管我做什么。”他说道。“我自有分寸,与谁喝酒,是我自己的事,与王爷无干。”

他的称谓又从薛晏变成了王爷,但薛晏一时有些不敢提了。

他愣愣看着君怀琅:“……你说什么?”

君怀琅的神情看起来尤其地理智冷静,说出的话瞧上去分外可信。

但是只有君怀琅自己知道,他这会儿脑子醉得发热,话是对着薛晏说出来的,却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他在劝他自己。

“我说,与谁喝酒是我自己的事,不劳王爷费心。”他说。“王爷,虽说您而今记在姑母名下,与我也算兄弟,但即便是逍梧,平日里也不会这般管束我。”

说着,君怀琅后退一步,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所以,王爷日后还是和我保持些距离吧。”

……也省得我见到他就连冷静思考都不能。君怀琅心道。

他只当是平日里沉思自省一般,说完了规劝自己的话,便侧身要经过薛晏,回自己的房中去。

却在路过薛晏时,被一把握住了手臂。

“你说,你当我是君逍梧?”薛晏声音沉冷,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

君怀琅也没注意到,薛晏听到他方才那番话,已然变了脸色,眼眶也微微地泛起红。

像是被逼进了绝路中的野兽。

君怀琅却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也不一样。”他说。“王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一日都不敢忘记。但终归君臣有别,王爷是皇家的人,我做臣子的,总不能分不清轻重。”

君怀琅此时已经分不清自己在跟谁说话了。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手里的灯盏上,自言自语道。

“恩情需还,但日后,还是慢慢疏远些好。”

说着,他抬步就要走。

他心道,即便自己这些话,都在情理道义之中,但自己听来,仍旧觉得不大舒服。

他本就醉酒,身体疲乏,这会儿不愿再想这种让他难受的事了。

他想回去睡一觉。

可是,没等他踏出那一步,薛晏握着他的胳膊,重重将他往后一推。

君怀琅猝不及防,后退两步,正要踉跄,便被薛晏一把捏住了肩膀。

“慢慢疏远?”昏暗的灯下,他抬起头,就见薛晏锢着他,低下头,目光发狠地盯着他。“其他人还都没我这待遇,是吧?”

君怀琅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他这会儿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就在这时,薛晏又说道。

“既然要分清,不如就分明白一点。”他咬牙。“我今天就告诉你,老子和他们的区别。”

君怀琅慢了半拍,有点懵地看着他,愣愣问道:“什么区别?”

薛晏盯着他。

他想说,自己喜欢他,老早就喜欢他,喜欢却又不敢说,只把他当天上的月亮供着,只敢抬头望。

可他现在看着君怀琅冷清的双眼,却说不出口。

他只一直以为,君怀琅是天下最心软的人,如今看来,分明是他识人不清。

前几天还好端端的,而今刚问两句,就嫌自己约束他,还说,要还完了恩情就疏远自己。

这人的心就硬得像石头。

薛晏最后那点理智,在君怀琅的一个眼神下土崩瓦解。

他心想,什么明月,去他娘的。

下一刻,他将君怀琅往面前重重一拉。

紧跟着,一个凶狠的、孤注一掷的吻,重重地落在了君怀琅的唇上。

夜色如水,昏黄的提灯悄然落地。

醇厚的酒香,在急促粗重的呼吸间,瞬间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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