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拍摄工作结束,返程的路上,梁司月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远在云南的二舅发来的,告诉她外婆旧疾复发,住院了。

梁司月跟梁国志商量以后,没有一点耽误地前去探望。

所幸情况比她想象得乐观许多,她在那边陪护了两三天,外婆出院。

外婆现在住在大舅家。

久未团聚,梁司月多留了两天,观察到外婆在大舅家里住得并不大舒心:

大舅和大舅妈两人很忙,到外地去进货,一去好几天不会回家。

大表哥和表嫂特爱玩,晚上出去唱歌混酒吧,常常凌晨才回来。外婆睡眠浅,常会被外头的声响吵醒。

大表哥和表嫂的小孩儿刚满两岁,破坏力惊人,他俩自己不带,一甩手交给了外婆。

可怜外婆这一生,带儿子,带儿子的儿子,再带儿子的儿子的儿子。

最近,外婆住院,他们才临时请了个保姆。

保姆也不尽职,小孩儿在地上爬,乱捡东西吃,她看到了从来不阻止。

外婆看不过眼,叫保姆多看着点儿。

保姆翻个白眼,把小孩儿从地上捞起来,粗暴抠出来嘴里东西。小孩儿哇哇大叫,不要她抱,要找曾祖母。

外婆也不顾自己刚出院,抱起小孩连声哄。孩子敦实的一身肉,健壮成年人抱久了都嫌累。梁司月看不过去了,把小孩接过来自己抱。结果小表侄认生,不要她抱,一碰就哭,谁哄都没用,只除了外婆。外婆没办法,只能继续抱着,边摇边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梁司月很不舒服——

她送的那台按摩椅,表嫂嫌占地方,没多久就给扔了,自己买了台跑步机放在家里,也没用过几回,现在上面都挂满了衣服。

这事儿,电话里外婆从来没提起过,一贯只夸家里人对她多好多好,她多么的享清福。

探望结束回去以后,梁司月越想越不放心。

梁司月出生没多久,妈妈就去世了,她基本算是被外婆带大的。

那时家里欠了债,老家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梁国志不得已将女儿托付给岳母,自己去外地寻找机会。

梁司月被送到外婆家时才五岁,和二舅一家住在一起。

二舅一直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三十好几了还没在县里凑出一套房,只能带着老婆啃老,婆媳住在一个屋檐下,关系自是无比紧张。

二舅妈几乎天天跟二舅吵架,言辞间总要拐弯抹角地捎带上梁司月的妈妈,说就因为梁妈妈生了那么多年的病,跟个无底洞一样,掏空婆家掏娘家,才害得她一个无辜的人,现在嫁过来受这等窝囊气。

二舅妈生了两个孩子,三代五口人,再加一个梁司月,家里挤得简直不能住人。

想当然,梁司月这个拖油瓶,在外婆家里日子不可能过得多舒坦,表哥表姐时时捉弄她,二舅妈不但不制止还会暗自怂恿。

外婆知道以后总会回护几句,二舅妈便开始抹眼泪,说孙子和外孙女,既然带一个“外”字,合该亲疏有别,怎么到了外婆这儿,就只知道护短?到底是活人争不过死人哦……

外婆气得一句话说不出,偏偏不能拿二舅妈怎么样。二舅当时娶这个媳妇儿有多难,她不能为争一口气,就把人气走了,把这个家给拆散了。

梁司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察言观色,不想让外婆夹在中间难做。

后来梁国志在外面挣到了钱,一部分还债,一部分寄到外婆家里,梁司月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读初一的时候,梁国志资助了二舅一笔钱,二舅前去投奔大舅,合作做生意,并在外地定了居。

梁司月这才完完整整的,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

但没和外婆单独生活几年,外婆就生了一场重病。

住院期间,两个儿子从头到尾没请一天假回去看看。街坊邻居议论纷纷,说外婆这两个儿子简直不孝极了。两人受不了舆论压力,这才将外婆接去身边养老。

梁司月一直很不舍与外婆分开,但也知道自己如果执意留在老家,只会绊得外婆享不了清福。

——是的,她原本以为,外婆真如电话里所说,是去享清福的。

如果不是这一次前去探望,她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真相。

她现在自己和父亲住在一起,生活算不上宽裕,但绝对称得上舒心。

两边对比,让她很难安。

梁国志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梁司月跟他讲了外婆的事,并委婉地问:“……能不能把外婆接过来住几天?”

梁国志知道这不是住几天的事,是女儿想替外婆养老。

他没说话。

梁司月也就不追问了。

吃完饭,梁司月收拾过外卖盒,拿去楼下扔掉。

回来的时候,梁国志把账本找了出来,趴在餐桌上一页一页地翻。

梁司月眼里的父亲,其实长相很是周正,只是眉头拧得紧了,拧得久了,日积月累下来,总有些苦相。

梁国志朝她招了招手,“小月你过来。”

等她在对面坐下以后,梁国志捏着圆珠笔,一笔一笔给她算账:外婆如果要来,肯定得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少说得两室,还得带厨房,总不能让外婆也跟着顿顿吃外卖。这样的房子,还不能离学校太远,不然她上学也不方便,算下来,单房租一项,一个月少说就要四五千了。再加上水电费,燃气费,生活费……杂七杂八一堆开支,万一外婆病又复发,花钱更是没个上限。

梁国志说:“小月,我懂你的孝心。外婆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也想出一份力,但接过来住,我就有心无力了……你也知道,这些年挣的钱全拿去还债了,一分也没存下。而且,现在这个工作,我也不能保证能一直干下去,你见识过潘兰兰是什么样的人……”

梁司月沉默片刻:“我多接一些兼职呢?”

“你还在上学,影响成绩得不偿失。我想,外婆肯定也更希望你好好学习。”

梁司月其实没有为钱发愁过。

不是说不缺钱,而是因为她物欲淡,也从来不追求超出消费能力的东西。从前寄住在外婆家,都是有什么吃什么的,有肉固然好,吃糠咽菜也不是不能将就。

现在搬来和梁国志一起住,通过兼职挣了一些零花,一部分寄给外婆,一部分存在卡里,需要什么就自己买。

从来不知道,现实无所谓温情,只是一笔一笔冰冷的数字。

-

梁司月苦恼了好多天。

池乔发现了她有心事,连番追问。

梁司月两眼无神地望着池乔:“小乔,你知道有什么来钱快的工作吗?”

“现在兼职挣的钱不够你花吗?”

“不太够。”

“那就跟我一起签约出道啊。”

让池乔意外的是,这一回,梁司月没再矢口反驳她这个提议,而是若有所思。

池乔笑了笑,“对了,你是不是还没去过我家?”

梁司月第一次去拜访池乔的家。

池乔黏她黏到近乎形影不离,但意外的,从来不邀请她去家里玩。

今天,她才知道原因。

和传言中,池乔是被骄纵的白富美,家境优越的说法完全不同。

池乔的家,只在老城区一条普普通通的巷子里,家里经营一爿小水果摊。妈妈日常就看顾着小店,挣来的钱,抵一天的生活开支。爸爸是家政工,空调除尘、疏通地漏、清理油烟机……什么都做。

水果店的二楼,就是她的家,两室一厅的小格局,被前后建筑夹击得采光极差,大晴天里,屋里都是潮湿昏暗的。

池乔的房间里贴满了明星的海报,衣柜爆满,一扇门已经关不上了。她拿个板凳抵住,抱开了床上层层叠叠的衣服,叫梁司月就坐在床上。

没一会儿,池妈妈送来一盘新鲜的芒果,放下没多久,又拿来饮料……进进出出的好多趟。

池乔提出抗议:“我要跟小月说话,你不要再进来了!”

池妈妈翻她一眼,“再跟我这样说话试试!”转而看向梁司月,笑说,“小月你想吃什么,就朝楼下喊一声,我给你送上来。我先看摊子去了。”

梁司月笑着,“阿姨您先忙,不用管我们的。”

池妈妈走之后,池乔从盘子里抓起一片芒果送进嘴里,“从初中开始,我已经存下有一小笔钱了……但你知道现在房价多少吗?我接这样一单一单的工作,永远不要想给我爸妈买一套房。” 

梁司月静静听着。

“所以,如果这次机会合适,我一定会签约的。”池乔坐在床沿上,看着窗户。这东向的窗户望出去,是对面楼近在咫尺的防盗网,一半拿瓦楞纸糊住阻挡视线,一半晾晒着小孩儿的衣服。

这让梁司月想到自己小时候住在外婆家的那间卧室。

大的、采光好的房间都给二舅夫妻和表哥表姐了,她跟外婆住最小的那间。

不朝阳,只有非常小的一扇气窗,锁死了推不开。

她曾经在墙壁上贴了张蓝天白云的海报,当做窗外的风景。

池乔惊讶,“我一直以为你虽然不是什么白富美,但家境终归会比我好一点。”

梁司月摇摇头,笑了,“我们两个,是不是互相在对方面前打肿脸充胖子?”

“你早说你也是贫民窟少女啊,你不知道我今天带你来,路上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

“那我下回请你去我家,就扯平了。”

两个人一时笑作一团。

梁司月望向窗户,缓慢地说:“小时候一下雨,我就感觉自己像是住在水底。”

四面倾覆的潮湿,久了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池乔点头,她太懂这种感觉了,“所以,如果有一根稻草递过来,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抓住。”

-

梁司月知道这个抉择可能会影响她一生的走向,来龙去脉都捋顺了,才最终下决定。

去拜访了此前邀约过她的那家公司,合同条款一条一条抠着字眼弄清楚,再花时间给自己拟定了一个短中长期的职业规划。

准备得差不多了,去找梁国志聊。

她还没成年,签订合同需要监护人代理。

梁国志一开始并不同意女儿的决定。

他给柳文藻当司机,听过多少娱乐圈的八卦。且不说进圈了能不能红,即便红了,也意味着是以牺牲一生的平静为代价。

他不希望女儿做出这样的牺牲,最好,她念完书,读完大学,找个工作,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梁司月却很坚定,一点一点分析给父亲听。

她的学习成绩从来只在中游徘徊,不是没努力,相反她很努力地追赶过了,但怎么也追不上班里的那些同学,他们轻轻松松就能考一个叫她望尘莫及的分数。

或许,读书也是有天赋这回事的,她的天赋注定不在于此。所以很遗憾,她可能圆不了父亲的名校梦。

再者……她实在不想做“等我大学毕业以后”、“等我工作以后”这样的许诺,她现在所耽误的每一天,都是外婆正在煎熬的每一天。

和外婆这一生所吃过的苦比起来,她这个决定算得上是什么牺牲呢?

最后,跟着池乔长了这么久的见识,她不怯于承认,她实则不排斥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或者,称之为虚荣也罢。

如果外表是她的资本,运用这项资本,为家人换取更好的生活,在她看来是合情合理的选择。

多次相谈之后,梁国志最终被女儿说服了。

但他只有一个要求:你要守住底线。

你明白我说的底线是什么意思。

-

柳逾白这天经过了柳家,过来看郑妈,给她带一盒西饼。

很是巧,进院子碰见久未见的梁司月,来给候命的梁国志送落在家里的钥匙。

柳逾白开车与梁司月错身,后者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看见是他,愣了一下,嘴唇微动,似乎是要打招呼,但没喊出声。

柳逾白去了厨房,没等他开口,郑妈似已按捺不住地爆出来一个大新闻:“小月签了个公司,准备出道了。潘算是圈内前辈,你爸又是大导,老梁前两天把小月带过来打了声招呼。”

“过来求人提携?”

“真要潘提携,那这对父女这辈子不就得被人死死攥手里了?再说了,小月这个家庭背景,能有什么提携的价值?就单纯打个招呼而已。”郑妈觉得好笑,“这不是舍近求远么?要进圈,找逾白你不最合适?你手指缝里漏点儿,都够她吃饱了。”

柳逾白笑了,“您当我这是废品站?”

晚上还有个应酬,柳逾白不在柳家吃饭。

取了车,开出大门,没行驶几步,看见了正沿着路边边往前走的梁司月。

她穿一件白色的薄毛衣,水洗蓝色的九分牛仔裤,脚上是过踝的短靴。

她好像在放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故意去踩住地上的落叶,跟个小孩一样。

柳逾白手臂搭着方向盘,原想转弯的,不知道为什么鸣了喇叭。

梁司月一惊,转过头来。  

柳逾白索性落下车窗,探出头,“过来,问你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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