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朱雀灯,鎏金铜灯,屋外飘着漫漫大雪,覆在屋上地上,莹白一片。那种洁净纯粹,与室内的阴冷格格不入。

沈宴正式拜访广平王夫妻,以锦衣卫的身份。

刘泠进了大厅,就坐于一旁,接过侍女递来的茶,闲然品酌,既没有向广平王夫妻请安的打算,也没有亲自去介绍沈大人的打算。她坐的位置靠门口,转头能欣赏窗外飘扬的雪花。她明显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刘泠对广平王夫妻从来没礼貌,大家都已经习惯。但当着外人面,刘泠这样公然打脸,仍让人觉得尴尬恼怒。

广平王从牙齿间硬挤出一句话,“多谢沈大人送小女回来,只是天色已晚,恕本王不招待了。”他摆出送客的架势。

他听到少女清凉的声音,温柔缱绻,与素日的疏冷完全不同,“没关系,沈大人,你今晚住下好了。他们不招待你,我招待。”

“刘泠!”广平王脸气得通红,他女儿却盯着手中茶盏,根本不理他。

屏风后挤着偷看的刘润阳、刘润平,还有刘湘三个孩子,任奶娘怎么说也不肯走,非要偷听大人的话。

刘润平急道,“不行!我要给大姊说话!爹娘肯定又要说她了。今天不是我淘气的话,大姊不会碰上沈大人……”

“你急什么,急什么?”他的后衣领被姐姐刘湘提起,嘲讽笑,“你总给她说话算什么?谁才是你的亲哥哥亲姐姐啊?!她是不是给你下了咒,不然你怎么被她坑过那么多次,还帮她说话?现在被爹娘抓住和男人乱玩,她真是活该!”

“你才是嫉妒!”刘润平声音加大,不忿喜欢的大姊被这样说,“你知道什么?大姊她……”

“嘘嘘嘘!”两个孩子的嘴一边一个,被大哥刘润阳堵住。刘润阳严肃地低头看他们两个,“想偷听的话,都给我乖一点,别让爹娘他们发现了。”

而前厅,气氛已经到了极为压抑的地步。

沈宴说,“我对郡主的婚事有些疑问,想与王爷讨论一下。”

“讨论?你以什么资格跟本王讨论?阿泠怎么说也是我的女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广平王气不顺。

沈宴平声静气,“我以锦衣卫千户的身份,跟王爷谈。”

“锦衣卫又怎样?是,权势滔天。但本王恰恰和你们锦衣卫没有瓜葛,你们管不到本王的头上。”广平王道,“沈宴,我干脆直说,阿泠肯定是要嫁去夷古国的,你就别想了。你是很厉害,一步步挖坑给陆家跳,让本王和陆家一同陷入被动。不过,那又怎么样?本王话就放在这里了——我宁可把阿泠远嫁他乡,也绝不嫁给你!就冲着你对陆家做的事,你就别想了!”

广平王从来没对刘泠好声好气过,一直表现出来的都是嫌弃,不耐烦。但天下父母千千万,每个人教育子女的方式都不同,没人会本能地去否认父母爱女的心。但是只冲广平王今天这一句话,就让留守的侍从脸色微变。

坐在那里喝茶的刘泠脸色也白了一分,但比起旁人的异常,她显得那么淡然。她慢慢笑了一下:她早知道父亲对自己的看法,但真正听到,还是第一次。

广平王妃立刻咳嗽一声,低斥,“王爷,你这是说什么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卖女儿呢。我知道你是关心阿泠,才为阿泠考虑那么多,但别人怎么会知道?你就是脾气太暴躁,才总让阿泠生气。阿泠,你不要怪你爹啊……沈大人,也请你不要见笑。”

她硬生生地把话圆回来。

沈宴漠声,“我不见笑。王爷对郡主态度如何,与我无关。我此来,只是查到一些不太对劲的事,需要和王爷当面对质一番。”

“沈大人是在审问本王?”广平王脸色难看。他就算不得盛宠,也是一介王爷。沈宴如此,是真不把他放在眼里啊。

沈宴不置可否,“我前几个月执行任务不在邺京,回去后听说定北老侯爷重病在床,又听说多年不来往的定北侯府和广平王府重新交好,这让我不得不多想几分。再加上陆家败落的事,我怀疑王爷与侯爷联手,给老侯爷下了毒,让他卧床不起。”

“……!”刘泠手中杯子发出清乱的碰撞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目光落在广平王身上。

“放肆!胡说八道!沈宴,你们锦衣卫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给人定罪!”广平王气得后仰,手颤抖,“你若是如此胡来,本王定要上京,去告你们!”

“老侯爷病重那一日,王爷没见过他吗?”

“是见过,但是之后……”

“我察闻王爷与老侯爷闭门谈了许久,出来后,老侯爷神情就不佳。”

“虽是这样,但岳父大人与本王的关系向来如此……”

“我母亲之前已经与老侯爷谈过几次,他虽有抵触,却并不强烈。但王爷你只是见了一面……”

“最后见老侯爷的是阿泠!不是本王!”

“我可以设想是王爷你提前下了毒,算好时辰,赶上郡主在的时候毒性发作。王爷失了陆家这个合伙伙伴,便急于和定北侯府重归于好。但我曾听人说过,老侯爷言,有他在一日,绝不可能与广平王府重新交好。但老侯爷如此固执,也限制了侯府的发展,让新任侯爷百般不满。于是,你们两人一相谋,彼此愿意……”

“这只是沈大人你的一面之词!”广平王怒得不行,转头向白着脸往后退的王妃说,“他们锦衣卫向来如此,王妃你要相信本王,本王绝不会害你父亲……”

“看来王爷对锦衣卫查案流程颇有微词,但在离开邺京前,我已让属下押了侯府几个下人。并且,老侯爷的病,我也重新派了太医去查……”

“沈宴!这是我们家的事!与你何干!”

“与我无干。但锦衣卫想查的事,谁能瞒过去?”沈宴冷眼回望,“我公事公办,王爷又有什么权利质疑?”

广平王脸色难看,暗恨陛下给锦衣卫的权力太大,心中慌乱。刘泠本来就不信任他,她现在用恶劣的态度对他,他也无所谓;但是广平王妃一直信任他,现在,却同样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他。

广平王怒极攻心,“本王没有谋杀老侯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王无话可说!”

“王爷你现在无话可说,你当日,为了给自己的亲女儿安上谋害外祖父的名声,可谓不遗余力!”沈宴声音一道比一道静,静到极点,反而带着隐忍的危险和可怕,“‘我有什么不敢做的?我连自己的父母都敢杀!’这句话,我纵是不在现场,纵是已经过了很久,但我查问时,很多人却都记得这句话。若非王爷你刻意宣传出去,隔着一道门,谁会知道郡主说了什么?难道她会站在门口,冲着所有人喊吗?”

雪花飞进了窗中,落在地上,化成了水珠。一室压抑,已经没有人注意到飘进来的飞雪。

沈宴眉头压下,黑眸盯着,笔直而沉重。他的声音沉静肃冷,其中的力度却一声比一声重,压得对面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有时候我不得不怀疑,郡主是否是您的亲生女儿!”

刘泠的脸已经苍白,她的眼睛紧盯着广平王,带着仇恨和怨怒。她知道自己和广平王关系不好,但是外祖父何其无辜?他们怎么敢打主意到那个已经失去所有的可怜老人身上?

“你是报复我吗?”刘泠喃声,“因为我少时想杀你们?”

“胡说八道!”广平王如此反驳,“一派胡言!”

“你乱说!我爹才不是这样的人!”当前厅冲突一触即发之际,几个孩子从屏风后跑出去,最小的那个孩子举目无措,不知该帮谁,大点的两个却齐齐站去了广平王身边,对沈宴怒声,“你这个坏人!勾引了大姊,还冤枉我爹……”

“闭嘴!”刘泠沉声,“再敢说他一个字,你们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乖,都下去,”因为孩子的到来,广平王妃冷静了片刻,柔声安抚他们,“爹娘和沈大人在谈论正事,你们不要管。”她以强硬的态度,让侍女们把人领下去。这一次,顺便把所有的下人打发了出去。

关上门,广平王妃换了一种柔和的商量口吻,“沈大人,我知道你为了洗清阿泠身上的罪,不遗余力。不过沈大人的话,实在匪夷所思,并不可信。想来陛下也不会因为这样的误会降罪于我们王府,沈大人这是何必?”

广平王也沉声冷笑,“你一步步逼近,不就是想跟我谈阿泠的婚事吗?以你现在这样的态度,你永远别想!”没错,妻子说得对,侯府不承认,广平王府不承认,就算锦衣卫再厉害,陛下也得给他们这些皇亲国戚面子吧?

“王妃当然觉得我在为郡主洗罪,但这并不是一件,难道王妃从来不好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她为什么想杀你们夫妻?”

“……阿泠母亲去世后,她精神一直不正常,这有什么奇怪的。”广平王妃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僵硬,避过沈宴探寻的神情。

“那如果我告诉王妃,郡主如此,是为报复呢?”沈宴淡声,“你与王爷暗通曲款,不到一年就怀了孕。我再次怀疑,先王妃的死,与你二人有关!”

青天一道炸雷,将在场的诸人皆劈得脸色煞白,如鬼般惨淡。

“胡说!你胡说八道!王爷说得对,你们锦衣卫信口开河!难怪天下人都怕你们,你们不是人……”广平王妃一下子疯魔般,连声怒斥。她激动万分,若不是被广平王紧紧拦住,她恨不得扑上去,将沈宴碎尸万段,“那是我姐姐!我亲姐姐!你以为我是那种恶毒之人吗?我怎么可能杀自己的亲姐姐?我如果狠毒不堪,这些年,我怎么会好好待阿泠,怎么会……”

“王妃说笑,”沈宴情绪自始至终的平静,“你这些年,待郡主,又很好吗?纵是好,莫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补偿?”

在广平王妃反驳前,沈宴道,“当年先王妃死亡一案,旧人皆留下的不多。我查到有一个孙老头儿,被陆铭山带走……为了查清真相,我已经从陆家调人出来,相信他很快会到江州。一切证据,自然会抽丝剥茧般,一点点现出真相。”

“你!你!”广平王妃全身颤抖。她眼中尽是惊恐之色,只不断喃声,“我没有杀姐姐,姐姐的死与我无关!你别想诬陷我!当年都查清楚了,早有定论,是阿泠害死的姐姐,与我无关,与我无关!阿泠、阿泠……对,阿泠!”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广平王妃扑过去,眼睛亮得让人心发冷,“你告诉沈大人!你告诉他!你说啊!姐姐是被你害死的!你精神不正常,你还要杀我和你爹!你连你外祖父也不放过!你说啊!这都是你做的!”

刘泠的肩被广平王妃按住,对方癫狂,比她还要不正常。

雪飘进,度风穿帘,落在少女眉眼上。刘泠长身玉色,倭堕如云,针对广平王妃的怒而急,她静而不语。

“你说啊,说啊!”广平王妃一声比一声凄厉,她抓着刘泠的肩,指甲掐进去,推得刘泠后退,让刘泠皱了皱眉。

广平王妃的手被抓住,身后人拦住一推,趔趄后跌。她看去,青年站在刘泠身前,保护着那个苍白如纸的少女。

广平王妃定定看着刘泠,目中怨气渐重,她原来的声音,因此变得凄厉可怕,“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们都做了很多努力,我们都已经忘掉了那件事!为什么你从来忘不掉?为什么只有你,独独不肯从那个阴影中走出?”

“刘泠,为什么你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放过我们?!”她凄声喊,字字泣血。喊得声音沙哑,双眼水雾朦胧,逼到眼前。

她跌在丈夫身上,被丈夫心疼搂住。

刘泠从沈宴身后走出,看着广平王一边安抚王妃,一边怒斥他们。刘泠轻声,“你们都忘掉了?为什么我忘不掉?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们一样从阴影中走出?为什么我非要抓着那个过去不肯放?”

她脸色冷寒,“有人伤害我,有人想杀我,有人已经和我联手,一起杀了我的母亲。我怎么可能忘?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人们总说:“别人都忘记了,别人都不在乎了,所有人都已经走出来了,怎么只有你不肯走出来,只有你在深渊中沉睡,谁也唤不起来?你非要周围人跟着你一起痛苦吗?”

刘泠说:没错!

已经发生的事,曾经发生的事,到闭眼那一刻,永远也不可能忘!想赎罪?做梦!她与过去共生,她永远记着那件事,他们要互相折磨,他们谁也别想心安!

“沈宴!你到底是何目的?!”广平王恨声。沈宴就像魔鬼一样,他才站这里多久,就让这个家支离破碎,风雨摧倒,“你非要拆散我们一家吗?你有没有良心?”

刘泠站在窗口,静看着广平王夫妻像跳梁小丑一样恐慌。她扭头,看向外面的飞雪。满天满地的白色,而那久远的记忆,就在这瞬间涌来,洪水般,猝不及防。

沈宴看向她。

广平王妃临近崩溃,广平王扶着她坐下,又急又气,还因为沈宴在场,而不敢喊人过来,唯恐自家丑事被人听到。那些埋藏了很多年的秘密,已经可以藏一辈子的事,被人这样点破。他们怨恼恨怒,想世上怎么有这样毒辣的人?

他们却从不反省自己。

总觉得自己才是圣人。

真是可笑。

沈宴低声问她,“冷不冷?”

刘泠怔然,缓缓摇了摇头,突下定决心,拉住沈宴的手,“沈大人,你跟我来。”

她不再理会前厅那对承受不住的夫妻,而是带着沈宴,回了自己的院落。她的院落,其实就是当年,她母亲死前居住的地方。

宗庙不能开,刘泠只能坐在湖边,借此想念自己的母亲。

她靠坐在沈宴怀中,望着一片雪白的湖水,遥想当年的事。

大家都不想查清楚真相,是因为涉及的人太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啊。

“我母亲还活着的那天下午,其实就在生病。她身体不好,已经病了很久。但那日下午有了精神,非要做梅花羹,给我爹一个惊喜。她带着我一起去找我爹,想让我爹高兴。我跟我娘在屏风后看到的,是我爹和当时的姨母,现在的广平王妃抱在一起,难解难分。”

她那时只有五岁,什么也不懂,懵懵懂懂间,只知道母亲神情惨淡,失了全身力气般。

再多的欢喜,也因此而打破。

再之后,便是在湖边,母亲与女儿的争吵。

后来母亲死了,刘泠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她不懂姨娘怎么就成了母亲,不懂母亲为什么会那么痛苦。

当她懂了,她想做的,就是杀了那对狗男女,替她母亲报仇。

她有错,不该惹母亲难过;但是那对狗男女,他们也同样有错!

他们一起逼死了刘泠的母亲。

当年的定北侯府死了一个嫡女,怎么会善罢甘休?查下去,却发现和另一个女儿脱不了干系。

为保护活下来的女儿,定北老侯爷和广平王联手封锁了消息,谁也不许说,谁也不能提。知道真相的,全都被秘密解决。

广平王找到了自己的真爱,那个碍眼的妻子也死了,他的生活重新步入了正轨。唯一可惜的,是他的那个女儿还活着。

老侯爷为补偿,加倍对刘泠好。

但那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是凶手,都是罪犯,都在包庇。

没有谁是无辜的。

真是滑稽。

现在想来,刘泠都觉得可笑。

她的家,是这样一个家。多看一眼,都让她作呕,让她恶心。她甘愿陪着这样的家一起去死!

但她没有这样做。

刘泠没有跟沈宴说全部的事,她只寥寥提了提自己母亲活着时候的事情。但沈宴却是真的在查,过段时间,锦衣卫全部到达,孙老头也被押来。刘泠之前从不知道,她的院子里还藏着一个哑巴婆婆,也是当年事的见证人。

广平王府日日不安,沉浸在惶恐的气氛中。

锦衣卫插手这事,他们必然不得善终。

广平王夫妻也在连日争吵。

一次路过时,刘泠听到广平王妃的尖声,“给她!全部都给她!那是你欠她的!你都给她!”而那日,刘泠不过要了一个厨娘而已。

几天后,广平王再承受不住所有压力,他疲惫地找到沈宴,认输投降,“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查下去,让当年的事就那样算了?”沈宴手中的证据越多,陛下发落的可能性越大。广平王从来不得圣宠,若真有确凿证据,陛下不介意杀鸡儆猴。当年不查,不过是大家一起隐瞒,给陛下施压。但陛下疼爱刘泠,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广平王的警告。

这些年,广平王和长乐郡主的关系,一直被陛下所用。

没人是不清楚的。

沈宴望着面前这个苍凉许多的王爷,这个王爷野心勃勃,有一腔抱负,却因陛下的猜忌而不得施展。所以他与侯府联姻,与陆家联姻,到后来,又因为他的私心,而一点点破去。几天的时间,埋藏多年的真相被挖出来,让广平王精疲力竭。

除了刘泠,谁也不希望当年的事被查出来。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是可怜的,是不得已的。于是便把所有的过去,都推给一个孩子。从五岁到十五岁,刘泠承受了多少压力。而她的父亲却早已习惯,每次遇到麻烦的事,就往那个女儿身上一推。

就是被人这样往深渊里推,刘泠还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清贵,但不失温柔;强硬,而不忘初心。

她在这样的环境下,还努力地活着,努力地自救,努力地追慕他。

沈宴在心中,更加喜欢了她。

为了这样的刘泠,沈宴还不能杀了广平王——毕竟一脉相连,广平王一死,刘泠必然受牵连。

沈宴对广平王说,“我可以不查下去,但之后,郡主的任何事,你们不得过问。”

广平王诧异看这个青年:他以为沈宴至少会提让他想办法取消刘泠身上的这桩婚事。但是没有。沈宴只要求他们离阿泠远一点,不要管阿泠。

这也是刘泠希望的。

广平王沉默半晌,点了头。他心中有对阿泠的愧疚,但只有那么点儿,还常常忘记。他不是称职的父亲,或许阿泠跟着沈宴,会好很多。

沈宴去寻刘泠。

冰天雪地中,刘泠褪了鞋袜,坐在大湖边,雪白的脚伸在水中,拨着水玩。雪还在天上飞飘着,身后烧着炉火的侍女们时不时看郡主一眼,对郡主的行为不敢苟同:这么冷的天,您把脚伸水里,你不冷吗?

刘泠其实还想跳水里游泳,但被所有人拼死拼活地阻止。

“刘泠!”她听到某人沉声,语气带怒。

呃一声的功夫,急忙缩起脚,回过头,却已经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沈宴。刘泠仰头,湿漉漉的眸子看着他,平静而淡然,看得沈宴心软。

他蹲在她面前,将她提起来抱入怀里,俯身为她穿鞋袜。刘泠搂着他肩,眼中有了得意之意——她就知道,每当她露出这种“天地茫茫,我自孑然一身”的空落眼神,沈宴都会被她打动。

屡试不爽。

沈宴的气息,扑在她脖颈上,让她瑟缩一下,“你母亲当年,是被你父亲谋杀的。广平王妃并不知情。”

“……嗯。”刘泠埋在他怀中,懒洋洋的,小猫一样,乖乖应了一声,如此柔软。

“听我说,”沈宴让她抬头,看自己的眼睛,“你母亲,不是你害死的。在你走之后,你父亲见过她。这些年,你父亲一直瞒着你这件事,也瞒着王妃这件事。他把过错推在你身上,为了证明他和王妃的清白。但他们并不清白。”

“我知道,”刘泠说,“沈宴,我全都知道。”

她怨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一直很清醒。

“所以你不该为你母亲的死买单,你只是被你父亲利用。”

刘泠摇头,“我是害死我母亲的人之一,我知道。”她笑一声,“我一直觉得我该死。”

她这样说的时候,下巴磕在沈宴肩上,越过沈宴肩头,看到湖心站着的她母亲影子。刘泠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姑娘,不,马上就十六了。她母亲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柔弱,和当年一模一样,站在湖心,泪眼朦胧,向她伸出手。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沈宴温和地问她,盯着她的眼睛。

刘泠与他对视,“我觉得,我母亲不愿意我死,她想我活着。对吗?”

“对,”沈宴说,“你是好姑娘,我也希望你活着。知道吗?”

在一弯又一弯的黑暗中,遇到干旱洪涝,地震火灾,刘泠不停地打滚摸爬。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来。死多么容易,活着才艰难,又因艰难而珍贵。在不停的天黑天亮中,在日月轮回中,咬着牙,不住地走下去。满地都在山塌海啸,天空却有明月照耀。她顶风前行,总有一天,她站在山巅,抬头看到光明,看到有人在等她。

刘泠没说话,看他伸手到她眼下。

刘泠说,“我没有哭。”

沈宴“嗯”道,“哭一个吧,让我欣赏一下。”不必忍着。

“……”刘泠被逗笑,嗔他一眼。

在拥抱中,刘泠听到沈宴沉郁温和的声音低低传来,那几个字,被他说得荡气回肠——“我最喜欢你,最放不下你。”

刘泠笑,温温地笑。她笑得浅,笑得淡,笑得半是无忧,半是哀伤。同时,水珠落在沈宴手中。她湿了眼眶,说,“我知道你放不下我……毕竟我这么完美。”

她骤然俯身,亲吻沈宴的手。

片刻,沈宴抽了抽手,没抽出。他被她弄得发笑,“可以了,正常一点,有人看着。刘泠啊,别像小狗似的舔我。”

刘泠抬起水润的眼睛把他望着,望得他心中一团火烧起。她说,“再一会儿。”

再一会儿吧。

让我多和你在一会儿。片刻都不分离,刹那都不相别。让再见和再见之间隔上天南地北的距离,让我和你之间亲密无暇。

再一会儿吧。

让永远这么美好,让永远变得永远。

清辉雪光照着这对痴傻的有情男女,他们在冰天雪地中相拥,等世界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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