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京皇城内外警卫林立,门禁森严。守卫包括旗手、金吾、羽林等20个卫,另有数十万京营军驻扎京师,设“上二十六卫”。这庞大的宫廷警卫机构,交互往来巡逻检查,专司皇城安危。

宫城城墙和墙外四周分设警卫,每夜轮值,共包括一百余室,每室10名士兵守卫,设有铜铃做讯号。当邺京沉睡之际,铜铃声震,惊响宫钟。钟声响起,如波荡般,一层层荡向四周。整个邺京,进入最高戒备状态。

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太子逼宫。当是有些司卫已返,有些司卫未来得及反应,总是军队临城,大开杀戮。太子夜间更是带人逼进皇宫,命令皇帝退位。

锦衣卫第一时间察觉此事,宫中守卫最高等级已启动,担负宫廷警卫的上直侍卫军直接关闭宫门,内外隔绝。而皇宫外,杀戮也开始大肆。尤其是各家世族、名门、新贵,都在叛军要讨伐的首要位置上。

“……”沈府正厅,刘泠站起来,让人带锦衣卫去后院见沈宴。明暗的烛火中,她打量端坐的徐时锦。自一开始,下人报来时,徐姑娘就神情平淡,甚至带微微笑意。显然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事情如期展开,让她很是愉悦。

徐时锦微微偏头,轻轻笑一下,“阿泠,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现在更重要的,不应该是关闭你府上大门,侍卫全线警备,以防叛军攻打?”

“这些沈大人会负责,我不用管。”刘泠说。

徐时锦顿了一下,点头,叹道,“是呀,你嫁了个好夫君。”

刘泠淡着脸,走向徐时锦,“小锦,你不要跟我打马虎眼。旁人不了解你,我会不了解你吗?恰恰今晚宫变,恰恰你和沈昱来到我家。经过你手的事情,绝对没有巧合一说。你连宫变都能算到,有什么是你没想到的。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

徐时锦笑了下,轻声,“怎么?你怕我陷害你与沈大人?”

刘泠没说话。

徐时锦脸上的笑便淡了下去,温柔又怔然地看着她,若有所察,“开不起玩笑吗?你这副样子,似乎病情加重了?抱歉呀,陆铭山一事乃我算计的结果,我并没想到会给你和沈大人带去那样的灾难。你要是怪我,也正常。谁让我连你们都……”

“徐时锦,你和我之间,需要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吗?”刘泠漠然道,“我有没有怪过你,你自己不清楚吗?小锦,你是人,你不要把自己当成神。世间万象,你能算得清多少?”

徐时锦被她斥一声,愣了一下,微诧异。难得阿泠跟她说这些话。阿泠喜欢麻烦,却不喜欢废话。她很少劝自己的,现在又……

徐时锦表情有瞬间空茫,她侧头,看着清辉在院中空地上浮动。她恍了一会儿神,才慢慢说道,“我谋来算去,就是等着今晚,让太子逼宫。太子早已不满陛下多年不退位,他早想登基了。以前他数次与我讨论过,他想掌控这个时间。我当然帮着他啊……现在,内外逼起,他的野心和危机感,逼着他找到了最佳时机。如果逼宫成功,他就是皇帝了。而我们要的,就是他这个动机。一旦逼宫,他就是谋反。坐定谋反之罪,他必死无疑。”

“原本太子准备多年,逼宫是五五之分。但若陛下提前有准备,他则必输。”

“我清楚太子手下人的各个软肋,知道他所谋的那张网中不少疏漏。加以利用引导,事情当然能照着我期望的来走。”

“你是我的好友,以前与沈大人的合作也很愉快。护龙之功,我当然要送给沈大人啊。”徐时锦笑一笑,“其实这不算我送给沈大人的礼物。以他的政治敏感度,他自然知道做什么对你们更有利。我猜这会儿,宫门封锁后,邺京全城,明里暗里的锦衣卫都已经出动,与叛军厮杀。这当然是沈大人的意思。”

“但只是这样的话,你没必要出现在这里。”刘泠说。

徐时锦点头,眼中笑意更淡了。她说话的语速更慢,辅佐着她内心的挣扎与不确定,“某方面来说,我也算利用了沈小昱。他想给我找太医看病,我是直接想见你们。干脆顺着他,由他带我入府,不通过正常程序,就能与你们夫妻二人见面。”

徐时锦站起来,到刘泠正面,屈膝,行了一礼,“我希望借此机会,沈昱能光明正大的,重回沈家,重回他应该站的地方去。”

刘泠目光紧缩,紧盯着徐时锦。徐时锦先前犹疑,先前矛盾,但当她下定决心,便微微笑着,等刘泠的答复。

徐姑娘行事,向来是数线并发。她每条线,都不会去算最精准的答案。她喜欢大开大合,掌握大数据,具体前后,她并不太关心。徐姑娘做的一件事背后,目的肯定不止一个。一个失败了,还有另一个待补。只要有一个目的能达成,她就算得益者。

在太子逼宫一事中,徐时锦不仅要置太子于死地,她还要让沈昱身上的污点洗干净,重新回归沈家,做那个名门贵公子,风华雅致。

“沈昱之前被贬出京,是因劫狱缘故。但劫狱本应是死罪,陛下只让他出京,我就想到,陛下还等着用他,他手里还有些价值没有挖出来。与沈昱同行一路,我数次试探沈昱,得知他手中那条线,正是与太子有关。锦衣卫查太子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最了解的,一定是全权负责的沈昱。太子一旦出事,就是他这条线,浮出水面的时候。虽然已经交接出去,但锦衣卫中最清楚的那个人,一定是沈昱。他不在京也罢,另有锦衣卫接手。但如果沈昱就在邺京,那陛下一定希望他亲自出面,让所有事情大白于天下。”

“沈昱不是废子,伯父伯母都等着他。只要他在邺京,沈家会想办法,让他重入陛下眼中。劫狱是大罪,但现在在查陆家,太子一旦倒台,太子也会大查。如果查出七皇子的夭折,不是我的缘故,而是太子和陆家所合谋呢?如果事实证明,我根本不应该死呢?但在权贵眼中,我已经死了!那么就剩下沈昱了。立下大功的他,将功赎罪,另为补偿缘故,他会重回邺京名门的。回到他以前的位置上。”

“但是如果他不想呢?”刘泠问。

徐时锦慢慢道,“他为什么不愿意?他姓沈,他是沈家大公子。他有父母兄弟,他有家传责任。他怎么会不愿意呢?”她看着院子,静静说,“沈大人已经见沈昱了。沈昱身在邺京,却没法以别的理由回去沈家。但在沈大人这里,这些理由都可以构造出来。只要沈大人答应帮忙,沈昱就会回去他原来的位子上。”

“他不能不想吗?”

徐时锦轻笑,“阿泠,你真是不懂政治。他怎么能不想?你以为逼宫一事,只是陛下之难?太子逼宫,只用杀了陛下就可以了?只要拿到退位圣旨、黄袍加身就可以了?环环相罩,息息相关。在这场大危机前,现有受益群,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这是整个邺京的危机。沈家也有危机……为救沈家,为护沈家,如果有这个机会,沈昱会回去的。”

刘泠看着徐时锦背影。

她的好友,野心勃勃。为了两个男人,让整个邺京跟着风起云涌。

一个男人,她要他死;

一个男人,她要他活。

仅仅为了私心,她就要推翻现有一切。

这是一场惊世豪赌。

徐时锦像个瘾君子一样,不光自己赌,还礼貌地邀请大家跟她一同入局。

徐家入局了。

沈家也入局了。

陆家被迫入局。

邺京大部分世家,全都入局。

这场惊世豪赌,赢了,能得到期许的一切;输了,将彻底消亡。

徐家为了搏出一条出路,硬是咬着牙,参与了徐时锦这场计划。

但他们都以为徐时锦是恨着太子,为了让太子死,她才谋划一切。大家叹着她的狠心和聪慧,暗想,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个女人。可谁又能想到,她怀着复仇心而来,却还想为另一个男人做点什么。

她那颗冰冷铁石心下,有不为人知的温柔。踏着森森白骨,她把金冠送给一个人。悄无声息,无人察觉。便是事发时,看起来也像是一场巧合。可这场巧合,却让她呕心沥血,夜夜不寐,算了一遍又一遍,唯恐有疏漏。

她无情,又多情。

谁解她之意?

刘泠走到徐时锦身后,低声问,“好,我答应帮你。但是你怎么办?他回去他该去的位置上,你呢?你也要回来吗?”

徐时锦就算罪名被洗干净,还是那句话,她没有更多的功绩,金口玉言,她是回不来邺京的。但对别人来说千难万难的事,放到徐时锦身上,就显得没有那么难了。徐姑娘有七窍玲珑心,她想做什么,大多数情况下,是能达成所愿的。毕竟她聪明。

刘泠渐渐理解沈宴跟她说过的话,世上二选一的问题很少。非要你选的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是“不得不”,而是“我更想”。

落到徐时锦身上,便是——“不,我不想回来。不想回邺京,不想做回徐家姑娘。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刘泠怔了怔,目中渐起怒意,“你……”

徐时锦低声笑,“阿泠,你不要怒我不争。我没有不争,我是没办法争。我的身体已尽油尽灯枯之际,我自己最清楚。我活不下去了,怎么好再耽误别人?我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总是欠人家。”

刘泠脸白了一下。

她与自己的好友站在明堂前,那晚,说了许多话。

邺京城中杀戮不止,胜负不详,血流成河,人人自危。刘泠却与徐时锦站在静谧的厅前,慢慢说些话。

她站在后面,看着徐时锦消瘦的背影。月色下,孤零零的,似随时踏月而去。侧脸恬静柔和,蒙着面纱般。风起叶落,她们的衣袂在风中扬落。有侍女来报,“公主,沈大人跟你说,沈大公子已经和锦衣卫离去。沈大公子留了几句话。”

刘泠道,“说。”

侍女答,“沈大公子说,请徐姑娘留在府上养病,不要外出,他另有要事要办。等他忙完了,就来接徐姑娘。请徐姑娘不要离开。”

刘泠怔了一怔,有些心灰意冷之意。

徐时锦对着刘泠,露出淡淡的笑,那笑中的苦,大约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说,“你看,阿泠,我都猜到了。我能算所有事,却独独不能算自己。真是没办法。”

徐时锦便住在了沈府。

说是看病,但邺京之危不解,根本没有太医能出宫。

这三天,是邺京城中最压抑的三天。人人闭门不出,能听到外面的哭声求饶声,还有兵器交接的声音。刘泠见过沈宴,得知他不打算出门,便心中稍安。府上守卫之严,叛军还是攻不破的。这三天的大部分时间,刘泠便陪着徐时锦说话。

徐时锦有一天入睡,刘泠总也喊不起她,心中焦虑。他们府上也有问诊大夫,只是大夫给徐姑娘诊脉后,疑惑她脉动之怪异,根本不像生人之相。

“公主,这位姑娘,明明已经死了啊。”大夫诊了好几遍,仍是这句话。

刘泠将手伸到徐时锦鼻下,果然没有呼吸。

她想到徐时锦跟她说过的自己病情,心里便沉重。到底只是睡着了,还是真的在睡梦中死去呢?

刘泠无措。

沈宴听下人说妻子坐在客房台阶上发呆,便过去看。凉夜中,刘泠一个人坐在那里,可怜得很。看到他,眼神仍空空的。

沈宴叹口气,在她旁边坐下,问,“你想怎么办?通知沈昱,把他请过来?”

外面那么乱,有什么好请的。

再说……刘泠低低道,“生和死,都是小锦自己的意思。我们有什么必要干涉她的决定呢?再说,我不相信她会死。还没有听到太子死亡的消息,小锦怎么甘心再不醒来?”

沈宴摸摸她的脸,感受到她心中的难过。刘泠吸吸鼻子,转身抱住沈宴,才好受了一些。

沈宴说,“还记得你第一次跟我提起徐姑娘吗?”

刘泠顺着他的意思,想了想。当初是去宁州前,锦衣卫提到徐时锦,刘泠说,那是她的好友。她们之间没有反目,没有误会,虽然彼此不怎么联系,确实是好友。

沈宴漫声,“那时我忘了你。是提起徐姑娘,我才隐约想起她和沈昱当年的事,有你的影子在。之后才慢慢的,我想起了更多的关于你的事情。那时我想,你和徐姑娘,真不像是好友。徐姑娘几乎表面对你好,实际却在利用你。我很好奇,到什么样的地步,你会察觉,会与她反目。”

刘泠愣了一下,恍然。原来那时候,沈宴就知道徐时锦在利用她对付陆家。她狠狠瞪沈宴一眼,因为当初,沈宴完全没表现出来。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对此毫不知情。

刘泠笑,“是啊,这些年,我也常想,我怎么就与她是好友呢?到什么时候,她会在我背后咬我一口,把我推入万劫不复呢?”

沈宴没说话。

刘泠也半晌没说话。

许多年中,刘泠向往沈宴这样的光明存在,可徐时锦这样的黑暗人物,也陪着她。如果有可能,她会放弃一切去投入沈宴的怀抱,去拥抱那些美好的东西。但是她的心,在深渊中,一直与徐时锦遥遥对望。

她们彼此对望,一生不离。

刘泠眼中有雾,“但我知道她不会。她是我的好友。就算你欺负了我,她也不会害我。哪天你不要我了,小锦一定会永远站在我这边。我爱她。”

沈宴无言,针对妻子对另一个姑娘的表白,只觉得牙疼。他轻轻笑了笑,将刘泠揉入怀中,宽慰她,“你的爱人,会醒的。”

刘泠呆一下:她的爱人?谁?沈宴不是正抱着自己吗?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沈宴是说徐时锦。

刘泠噗嗤笑,抱住他,笑问,“你醋啦?”

沈宴漫声,“不能说醋,只能说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

“作为你的丈夫,原来我不止要防着男人,便是女人,我也需要防。”

“……”

他的调侃,让刘泠心情好了些。

她心情更加好的,是第三日,徐时锦醒了过来。徐姑娘一醒过来,便听到了好消息。邺京仍是她熟悉的邺京,太子宫变失败,已入狱。

这是上午时得到的消息。

下午时,消息传出来的更多。那三天中,死了许多朝中众臣。朝廷有一半人,都因此或伤或死。可见叛军,本是想血洗邺京。无奈陛下早有准备,城内有禁卫军、锦衣卫等人撑着,城外的京营军有了时间,赶来回援。太子没有等到最好的时机,事情就已经败露。

陆家全家被围,入狱。

徐家成了这场宫变中最大的功臣,徐家族长为救驾而死,引天下人唏嘘。

沈家等其他世家,在这场大变中也或多或少有损失,但损失之后,熬了过来,必有所得。

再晚上时,圣旨已下。言陛下失望震怒之余,将太子废为庶人,伏诛。

至此,这场混乱,达到了徐时锦最希望的结果。听到“伏诛”二字,她神情微微晃了晃,很快平定下来。

“太好了。”迎上关心她的刘泠目光,她露出笑。

徐时锦说,“接下来,便是沈昱要做的事了。”

是啊,太子落马,陆家落马。之前负责这些事的沈昱正好在邺京,有一线生机,他都会帮徐时锦洗清身上的冤情。他希望还徐时锦清白之身,好让徐时锦能找到机会,重回邺京,光明正大进入大家的视线。

所以他继续留在沈家。

他却不知,徐时锦根本没想回邺京。

徐时锦说,太子已死,她没必要留在刘泠和沈宴家里了,她打算离开。刘泠强行留她一天,要宫中太医给她诊断,看她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宫中太医再次来沈府问诊时,便给徐时锦看了诊。结果正如徐时锦所料,她身体在一天天坏下去。正是毒所致。太医倒是产生兴趣,问徐时锦是什么样的毒,想研究研究。他甚至邀请徐时锦回府,想研究她的病。

徐时锦拒绝,她不想呆在邺京。

她跟刘泠说,“我以前在邺京,算计来算计去,很是厌烦。出了邺京,我才知道世上有许多更有意思的事情。我生命所余不多,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邺京。我也想换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如果留在邺京,我知道我又得回到过去的生活中。”

太医万分遗憾,在刘泠的请求下,再加上他自己对医术的追求,他给徐时锦介绍了民间一位神医,说,“那是我的旧年好友,专攻各种奇怪的毒。当年报考太医院时,因脾气耿直得罪人,太医院说他医术阴郁,留而不用。他自有傲气,言太医院不用他,他一生不入邺京,就算陛下亲自去请,他也不会来邺京的。”

徐时锦笑,“这倒是个有趣的人。”

太医摸着胡子笑眯眯,“当然,陛下也不可能闲的无聊,去请一个乡野郎中来邺京。他医术再高,在陛下眼中,也到不了那个程度。不过姑娘你可以去试试看。我看你言辞有趣,虽然他脾气坏,但你说不定能说服他,帮你看看你体内的毒呢?”

“多谢。”徐时锦说。

得了线索,徐时锦便提出离开沈府,自行离去。刘泠神情迟疑,仍不愿意。

徐时锦说,“阿泠,你怕什么呢?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了解吗?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求死。我余生会努力给自己看病,希望我有重回邺京的那一天。希望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我在邺京等你。”刘泠说,“我等你一辈子。等你回来的一天。”

她说的平静淡漠,徐时锦望着她,目光盈盈若若,似有波动。

徐时锦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向府门前的刘泠。她低头,温声,“阿泠,愿你郁郁青青,一生无忧。”

这是她对刘泠最大的祝福。刘泠过得越好,她便会越开心。

他们之间,有一个能有好结局,便是好事。

太子伏诛之事,当然不会像秋日问斩时,押到菜市场,让百姓一起围观。徐时锦是从徐家那里得到的消息。她没有像对刘泠说的那样,立即离开邺京,而是仍留在这里。她等着看太子死。

她在邺京的酒楼里住着,多多少少,听一些徐家汇报的情况。她现在还没有与徐家断了联系,消息一天天传到她手中,她得知沈昱重新入朝,帮她平反,帮徐家平反。徐家问她,想不想回来?

徐时锦笑一笑,拒绝。

新一任的族长亲自写信,“小锦,你父母的死,是家族做得过了。这些年,我们越来越看到当年的错误。但你要知道,家族从来没有放弃过你,从来没有抛弃过你。你在邺京这些年,徐家暗地里,也帮你挡了不少刀剑。家族对你,和对其他人,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恨我们当初处决你父母的事情过分,但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你若在那个位置上,你也会那么做。徐家从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但你若认为我们错了,你更应该回来,证明我们是错的。小锦,你姓徐,徐家从来没有不管过你。你随时可以回家。”

徐时锦默默看完信,不做声。

她早就不怪徐家。

她越大,越明白这个道理。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年幼的她还被家族怀疑。小时候接受不了,长大后,越来越觉得这没有什么。她不怪徐家,可是也不能原谅徐家。事情本应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徐家却选择了最粗暴的方式,害死她父母。

从小到大,她对徐家,一直带着隐约的仇恨。

后来不恨了,却也不爱。

而现在,徐家如何,在徐时锦心中,更是不起波澜。

风雨满楼,她坐在客栈中,听着四面八方的消息。比如沈家大公子忍辱负重多年,竟是早有谋略,揭穿太子伪善的那张皮;比如去年那个害死皇子的徐家姑娘,原来是被冤枉的,这才是正常的嘛,听说徐家姑娘还做过御前女官,怎么可能谋杀皇子;再比如,唐家积极地与沈家接触,想要联姻,听说唐家姑娘和沈家大公子算是青梅竹马呢,真是天作之合……

春雨绵绵地下,徐时锦得到最后一张纸条。

一刻钟前,太子已伏诛。小锦,他临死前,有话问你。

徐时锦一把掀开客栈的窗,往皇宫的方向看去。春雨下得淅沥,斜斜飞进来。雾濛濛的世界中,徐时锦望着皇宫的方向,好像看到少时的她,第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走入殿中,目带柔光,向她看来,若春水荡漾。

少女时的徐时锦站在陛下身后,好奇又欣赏地看着少年刘望。他眉毛长而远,眼睛黑而青,鼻子挺而正,嘴唇饱满嫣红。少年的他清瘦如竹,他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在陛下首肯中,他递上折子。

少女的徐时锦走下数层台阶,从他手中,接过折子。那时她才入宫不久,第一次随陛下上朝,略有怯意。她宽长的袖子,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袖口的金线,在他手中晃了一晃。他的手修长,骨节匀称,徐时锦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她的礼数不全,冒犯了他。少年殿下眸子半扬,只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发难。

那时徐时锦想,殿下真是一个好人。

后来她渐渐知道,那是个美丽的误会。他并非是好人,他只是正好不在意。

但刘望满足少女时的徐时锦对爱人的所有想象。

他要对未来有清晰而明确的认定,他要有雄心壮志,他不能万事随她转,他要强大,要有野心,要……

一切与沈昱相反的条件,都是徐时锦加诸于爱人身上的要求。

她也许并不是爱刘望,她只是爱这么个条条框框勾出来的人物。但刘望正好满足,少女时的徐时锦,就把自己的一腔爱意,全放到了刘望身上。

她一心一意地爱刘望。

又一心一意地怨刘望。

最后她又一心一意地想杀掉刘望。

刘望逼宫失败,他被关在冷落的小院子里,随时等着死亡。临死前,他想清楚了一切因果。内侍将毒酒送到他面前,他要人给徐时锦带去一句话,“小锦,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沈昱?是不是从一开始,你爱的就是他,你从来没爱过我?”

望着信中内容,徐时锦落落地笑。

她将信递到烛台前,微风细雨中,她看信纸一点点被火光吞并。她喃喃道,“我爱谁?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她撑起一把伞,出了客栈,走上邺京街头。

一切都结束了吧。

她的怨念、期望,都走到了最后阶段。

却并没有多少快乐。

心里空荡荡的,站在这街上,觉得自己没有归处可去。

街头起雾,人人躲雨而去,从徐时锦身边穿梭而过。徐时锦只慢悠悠的,在他们间走着。彩旗被雨淋湿,楼头窗子有客人的影子,地上水洼处,倒影的人影曲曲折折,不成画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归处。只有她没有。

徐时锦在雨中行走。

恍然想到去年的雨中,有贵公子在楼上向她招手,请她一叙。

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那么遥远。

她漫无目的、漫无边际地走着,想着明天就出京了。没什么必要留在这里了。

一路上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她这一生、她这短暂的一生,多像一场笑话。

天渐渐暗了下去,雨似乎也小了。千家万户的灯火,在徐时锦眼前亮起。她出神地看着,想着多久以前,她是不是也曾经拥有过这些。

再走一步,身后忽有人撞了上来,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徐时锦让开,一声没吭。她言语伶俐,她能瞬间安抚下小姑娘的惊惶。但此时此地,街头的人慢慢多了,她看着蹲在脚边捡花的小姑娘,很是疲累,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再一次,身后有人撞来。

这一次,她的手腕被拉住。

徐时锦僵了僵。

她站在桥头,桥下万家灯火,街上嬉闹。她撑着一把伞,风雨从她身边穿梭。另一只手,被身后的人握住。风吹起她耳边的发丝,将身后人的气息,传了过来。

两人静静地站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好一会儿,徐时锦身子侧了侧,缓缓转过身。她手中的伞,一点点抬高,从衣领到下巴到眉眼,将青年的脸,映入她眼中。

灯火落在桥下河水中,落在青年的眼中。阑珊明暗,摇摇落落。

徐时锦看得出了神。

沈昱拉着她的手腕,面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冷声问,“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徐时锦将伞抬高,替他挡住发上的雨水。

她目光清幽,似河中灯影。水光晃啊晃,深深浅浅,万般温柔。

一把伞,撑在两人头上。人群在身边来去,雨去,风也去,空气微凉中,带着夜市的热闹。伞下,那个容颜苍白的姑娘,抬着眼,静静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你来了,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你像一滴泪,从我心头滑过。

我静静地等,静静地看。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万种怨怒,千般不舍,在她此言一出,也尽数从沈昱眼中消去。

他突地向前,将她抱入怀中。

他说,“我以为你走了。”

“邺京那么小,又那么大。我想找一个人,千难万难。小锦,你不能这样。”

徐时锦说,“我们去看戏吧。”

她微笑,“像小时候那样。”

“沈小昱,你陪我玩一会儿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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