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钱小样蓄势待发、冲击人才市场前晚,青楚像绕地旋转的月亮,帮她试穿每套能招呼上身的衣服。当一个人五人六的小样横空出世,郎心平认为此刻是就“好高骛远和脚踏实地”命题展开讨论的好时机:“明天招聘会,找什么类型的工作你心里有点谱没有?”

“有,我都想好了,目标明确,一个原则,两个基本点。原则就是什么挣钱干什么,一个基本点是在专业特长内物色高收入,另外一个是:即使转行也要找有发展潜力的热门职业,例如旅游、房地产什么的。”

“你定的目标是不太高了?现在是你找工作,不是工作找你。中专学历不占优势,好在你专业面还不窄,像医院护士、社区医生,我看都挺适合你。”

“我在家就当护士,出来还干这个?那我为什么来北京呀?就因为这里机会多,对每个人都均等。”

“再均等,机会也是给有准备的人预备的。”

“我都准备好几年了,专业对口的工作里,医药代表挣钱最多,我明天第一档就锁定这职业。”

“医药代表不是谁都能干的,要有这方面工作经验,还要有医院、药厂、销售链条上大量的人脉资源。”

“医院人脉咱有哇,青楚姐那同学高齐……”

青楚抗议:“打住!你折腾我一人就够了,我都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你还惦记上了?”

“我看他挺欢迎你麻烦他的,我这不是成全他嘛。”

“他不用成全,你成全自个儿吧!”

郎心平:“别光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小样,有抱负是好事,但在抱负里,挣钱不该排在第一位。你才二十出头,家里有吃有住,没有经济压力,进入社会第一步首先是展示,人家肯给你舞台,就别问回报,等他们承认你有能力了,下一步才有可能给你发挥的机会,光想挣钱,亮不好相,以后全白扯,找一个自己能胜任的工作,把它干好,站稳位置,第二步才是赚钱。”

“那得熬多少年哪?要能当上医药代表,我不就一步到位了嘛。”

“胖子都是一口一口吃出来的,你见过谁能一步登天?”

“不有那么多二十几岁就CEO的吗?”

“你怎么不看看人家二十岁前都干过什么呢?姥不是打击你,是劝你希望值别太高,免得去了一看失落。”

胸中朝阳遭遇现实前总特别灿烂,好心的冷水浇不灭小样万丈的豪情:“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明天我要亲自闯一闯!”

别人碰过的不算壁,不亲自栽过的不算跟头,少年气盛与现实交手的第一回合,永远是现实胜。郎心平点到为止,小样明晚回家的形状,她提前看到。

小样穿着束手束脚的套裙,怀抱简历,在人才市场杀进冲出,这会儿她不是刀马旦,是长坂坡上淹没敌阵的武生赵子龙,衣服穿错了,招聘会还是比武会。遥望见一家医药公司的展板,她定神运气,使出浑身解数,一猛子扎进人海。

小样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应聘者里遨游,展台上冉冉升起招聘者,脚踏办公桌,一览众山小,冲腰部以下振臂一挥:“别挤,往后点,抬头看我!”应聘者齐刷刷抬头仰视,小样也不由得对他高山仰止。招聘者目光如射灯,俯扫一片,手一指,锁定小样:“你出列!”

所有人一起看小样,万众瞩目,自豪感油然而生。

“你把简历递进来,大伙给她让让!”

是金子总会闪光,即使淹没在人堆里也能给挑出来,众人闪开一条通道,小样平步青云走近展台,大方递上简历。招聘者接过去,瞄一眼,嗖一声,简历短途飞行,重回小样怀抱。

“看着挺不错一人,怎么才中专学历?”

小样顷刻从金子还原回沙子:“中专怎么了?”

“中专也敢往这儿招呼?向右转,那边招保洁、家政。”重新鸟瞰,“我们要的人最差也得大本啊,不够格免入!”

人海后浪推前浪,瞬间把小样拍死在沙滩上。

青楚晚上进门就问姥姥:“小样还没回来?”

“没有,也不知道聘上了还是没聘上?”

“您觉得呢?她那状态本来就困难,再加上那种心态,就更难了。”

“让她碰碰壁也好,不亲自下水扑腾扑腾,就不知道水深水浅。”

话音刚落,小样从现实水面上浮出头来,垂头丧气折返家的彼岸。抬望眼,面对亲人灼灼关爱,她举手制止:“为保护我心灵,请不要追问细节!”

郎心平、青楚相视而笑,都是过来人,现实给你上课,不用别人旁边开小灶,包你全懂。

小样:“今天接受了成批量打击,快让我歇歇。”

郎心平坐过去,抱起小样残躯,给她揉腿,看得青楚眼热:“瞧你这待遇,我都没有。”一股热流涌上小样心头:“姥你让我太感动了,不经历外面的风刀霜剑,就体会不出家有多温暖。”

“一天下来就觉得竞争激烈、社会残酷了?”

“超激烈!超残酷!”

青楚:“这才哪儿到哪儿呀?”

“这还不够哇?”

郎心平:“你还没上路,以后遇到的挫折只会更多、更难。”

“没关系,挫折可以打击我,但不可以击败我!”

郎心平:“好,你能一直这样姥就放心了,说说,今天有没有单位看上你?”

“有,好几个呢。”

郎心平:“那最后也没聘上一个?”

“他们看上的是这套衣服,我往里一递简历,就给扔回来了,北京人真势利,满嘴都是学历,根本不重实力。”

青楚:“你有什么实力啊?”

“不给机会表现,怎么知道我没实力?一点伯乐素质都没有,目光短浅!”

青楚:“对,伯乐都瞎了眼,这么大一匹千里马上蹿下跳,愣是看不见。”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没实力呀?”

郎心平:“你让姥姥说实话?”

“说吧,我承受得住。”

郎心平:“我觉得你目前还没有,不过相信未来一定会有。”

小样快哭了:“人都说忠言逆耳,这回我知道了。看来我对自己的估计过于乐观了,北京机会多,可门槛也高,我其实很平庸。”

青楚:“能意识到自己平庸的人,就有希望远离平庸。”

“这么有哲理的话我就说不出,姥姥,我跟青楚内在差得很远,对吧?”

郎心平:“内在?是有差距,不过你没必要成为她,只要努力,争取做好钱小样就行了,不管干什么、挣多少钱,都干得特好、特乐呵。重新给自己定个位,好高骛远永远没法实现目标,但脚踏实地却能天天进步。”

青楚:“今天不算失败,头撞南墙也是成长,我就这么过来的。”

“你们说得太深刻,我得消化消化。”

像所有少不更事的人一样,第一次触碰现实壁垒,钱小样以收获一头包结束。

清晨,青楚抵达事务所,一出电梯就看见杨丽红又来了,正跟前台央求让她进去,转头看见青楚,直奔过来:“赵律师,可把你等着了,邢律师看我材料了吗?他怎么说?”

青楚不忍心说出事实:“他……还没看。”

屡被拒绝造就了杨丽红一眼看透本质的敏感:“他不想接,对吗?”

“我不清楚他工作安排,这样吧,有进一步消息,我主动联系你。”

“不能再等了,求你带我进去见他一面,就耽误几分钟,他不接我不勉强,可跑这么多趟,要连面都见不上一下,我也太冤了,而且这回我找着新证据了。”

“新证据?”青楚兴趣被陡然勾起,是指向周晋吗?

像对她心理活动的应声回答,杨丽红说:“对,特别重要,关于材料里照片上那人,就是你打官司那家房产公司的总经理,周晋。”

“他是证人吗?”

“不是证人,是凶犯!就因为他,我男朋友才被错判。”

青楚越发欲罢不能:“你能提供什么新证据?”

“我能!绝对能左右案子走向,赵律师求你了……”

“那你跟我来吧。”青楚敲门,先于杨丽红,走进老邢办公室,“邢律师,上次那个杨丽红想见你。”

“我没时间……”

杨丽红不由分说,推门直闯进来:“求您给我两分钟,您最清楚重审有多难,不瞒您说,我找过十来个律师,他们都说这不是一般人能招呼的,必须请大牌,否则连申诉立案都不可能,所以我只能来求您,别人赢不了,您能,都说您是律师圈里头一号,死人也能让您给说活了。”

邢律师一笑驳回对方荒谬的阿谀吹捧:“怎么可能?我就是个律师,所作所为都在法律范畴内,也就比别人多清楚一点哪些案子可为、哪些不可为。”

“我知道您是大律师,佣金体现价值,只要能申诉成功,我们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报答您,我手上有十万,全给您,以后等成了……”

“别在我这浪费时间,外面有律师为扬名立万,可能愿意受理你的申诉,找他们去吧。”

“不不,我认准您了,要多少钱您明说,不够我想办法借,实在不行,我给您打欠条,以后补上……”

对方失礼纠缠,邢律师只能以失礼方式摆脱:“对不起,我得去见客户,青楚你送杨女士出去。”抽身退场。

倾尽所有一点薄利,不值大律师一瞥,杨丽红黔驴技穷,唯有押上尊严,她双膝一软,跪在邢律师面前,挡住他退路,顷刻潸然泪下,为自己的无奈、为自己的委屈。青楚心脏被这场面、被这女人狠撞一下,别人主动尊严扫地,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即使事不关己,还是不由自主疼痛。

老邢什么没见过?他保持青楚望尘莫及的不动声色:“这是干吗?起来!你看你,非把场面弄这么难堪。”一句话,就把自己置身在尴尬事外。

至此,杨丽红再没什么可失去:“您不答应接,我就不起来。”

“你怎么不明白呢?这件申诉……我明说吧,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十年前上诉程序已经结束,再想维权难上加难,你在跟整个司法系统叫板,明白吗?赢不了,搭钱、搭工夫还徒劳,让你男朋友再熬两年不就出来了吗?”

“可他就想讨回清白,您发发善心,再考虑考虑行吗?我想办法多凑点钱。”

“不是钱的问题,我说得很清楚了,明知不可为还勉强为之,是愚蠢,你没必要这么难为自己。”

举重若轻,一句话把杨丽红撂在地上,老邢趁机脱身而去。青楚情不自禁出手去扶杨丽红,递上面纸,与其说帮对方下台阶,不如说拾起一地尊严,物归原主。在冰冷彻骨的时刻,青楚的举动,保留了被拒绝者心里最后一丝温度,杨丽红对她铭记在心。

风波过后,青楚必然遭到邢律师责备:“人走了?真要命!你事先不知道我什么态度?怎么还带她来我办公室?看她可怜对吧?记住我的话,律师不是慈善家,不能看谁可怜就帮谁,法律不是一跪、一心软就能解决的事情。”

青楚不想跟他探讨情何以堪的心理程度,她永远学不会他的不为所动,感性是女人命定的软肋,像胎记一样去除不掉,她关心的是案子本身:“您真觉得这案子没戏?”

“申诉难度最大了,唯一有权启动重审程序的,是高法!想拿到再审指令知道有多难?你想吧,司法机关会自己打自己嘴巴吗?百分之九十九是费力不讨好,赢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一,我犯得着为百分之一浪费时间吗?”

“要不您让我去试试?”

“你?你图什么哪?”

“我仔细看过杨丽红提供的全部文件,不是没有可为空间。”

“什么难来什么,你还挺有进取心。”

“您直接说我有野心就得了。”

“我安排你当助手的意思呢,就是保证你稳妥,稳妥是女人一生的主题,你何必铤而走险,非要去挤那自古华山一条路呢?”

“对不起,辜负了您好意,我的理想不是稳妥。”

“看来当助手还屈你才了,这种代理成了一鸣惊人,输了可就灰头土脸。”

“我一穷二白,输了也没什么好怕失去的。”

“行,想试就试,不过立案前你要用自己业余时间,别耽误工作。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让高法发回重审。”

对于咄咄逼人的异性晚辈,老邢心里既有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也有后浪推前浪的担忧恐惧,这些并不耽误他以宽容的姿态给青楚机会。青楚不管那么多,机会是她现在唯一需要的东西,杨丽红对周晋的申诉案,被她要到手里。

小样机会在哪里呢?目前从她自身还看不到踪迹,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郎心平决定亲自出马,豁出老脸,给孙女争取个机会,这是中国式家长的天职,她也不能免俗。

一辈子不求人的政法学院退休教授主动坐进院长办公室,“稀客啊郎教授,最近您老可有阵子没回学院走动了,有事直说,您老是咱学院的泰斗,任何困难学院都有义务帮您分担解决,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人家识趣,听出话头儿就递上话把儿,给她张嘴扫平道路。当晚,老太太兴高采烈向孙女报喜:“我帮你找着工作了!”

小样理想主义地认为:老太太出马觅来的机会,就算够不上八抬大轿把她请去当CEO也差不多,结果事实很残酷。

“政法学院医务室本来俩校医,一个歇产假,另一个忙不过来,院长同意让你去,具体工作就是扎针发药、打下手,跟你专业能对上!院长还给我露话儿,说虽然现在暂时算临时编制,可以后要干好了有机会,不是没有转正可能,我去找人家时可没想到能这么理想。”

小样一落千丈:“理想什么?闹半天还是护士,我这辈子怎么就跳不出护士命呢?”

“护士和护士还不一样,大学环境比地方医院好,再说医务室平时就看点头疼脑热,工作量不大,时间富裕,你正好可以去教室旁听学生上课。”

小样扭转思路:“对呀,这样我也算进了大学,在校园熏陶几年,内在不知不觉就提升了,工资多少?”

“一个月一千五。”

“才一千五?”刚出口就接触到郎心平否定的眼神,小样立刻展开自我批评,“第一步是亮相展示,第二步才是赚钱。行,姥,你搭台我唱戏,保证不在你地盘上给你丢脸。”

第二天,前护士钱小样正式上班,有了北京第一个工作——政法学院医务室护士,刚上岗就追着人家打听怎么脱岗:“胡校医,平时咱这儿忙吗?”

“没特殊情况一般不忙,就是把身子,一年有那么几回给全院师生注射疫苗,算是最忙的时候了。”

“上下班要准时来、准点走?那我要离开这屋但不出校园,算不算脱岗?”

胡校医被问二乎了:“那要看你去干什么了,正当不正当。”

“正当,我去教室旁听学生上课。”

“你还半工半读?”

换汤不换药,工作性质没变,唯一区别就是从地方发展到中央,可求知欲鼓起了小样新生活的风帆。

青楚走进咖啡馆,杨丽红等在那里,围绕麦冬、周晋的陈年旧案被翻起,死水激活。

“麦冬是北京人,怎么案子当年发生在西塘?”

“他脑子活泛,九十年代做丝绸生意,从南方进货回北京,卖给到中国旅游的老外,生意挺火,也算那时的小款吧。因为进货常去西塘,在那一待几个月,认识了郁欢,就是被害人。那时她不到二十,就在麦冬进货的丝绸厂工作,聪明机灵,帮厂长搞公关。他俩就那么认识了,麦冬喜欢她,听说郁欢家穷,经常送她衣服、首饰那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他也知道郁欢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是西塘人,刚考上清华。”

“是周晋?”

“是他。不过麦冬那时候春风得意,没把一个穷学生放在眼里。发案前,郁欢家遇到变故,急用钱,没人好借,麦冬主动借给她,郁欢也接受了,那晚他俩约好在河边交接,然后就出事了……”

“我在材料里只能看到麦冬被逼供的事实,看不到他被错判的证据,你为什么相信他被冤枉了?”

“我从始至终都信他,从来没怀疑过,我跟麦冬认识三十多年,岁数有多大,就认识多少年,他说的我全信。”

“你俩是青梅竹马?”“对,两家邻居,小时候有别的男孩淘气欺负我,他就把人家打一顿。”

青楚从她的笑意里读到深情:“那时候你俩没好?”

杨丽红苦笑:“他眼里没我。”

“那你跟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被判刑半年后,押解回原籍服刑,我去探监,他很愤怒绝望,行为经常过激,我就不停鼓励、安慰他,到服刑第三年,我俩好了。”

“你为他跑申诉跑了多少年?”

“前前后后也有三四年了,律师、高法、高检、司法局、政法委,甚至连人大门儿都摸去了,能想的招儿我全想了。”

“你有证据证明周晋是凶犯吗?”

“赵律师,你能说服邢律师见见麦冬吗?听他亲口说说,肯定会改变态度。”

“你其实没有证据,对吧?”

“麦冬把名声看得重于一切,更何况那是他曾经爱过的女孩,哪怕最后你们不接,只要跟我去见他一面,别让他觉得被全世界遗弃,算积德行善了,行吗?”

“我跟你去。”

“你真好!心比别的律师热,不功利。”

接下来等待探监的时间里,青楚接到一个陌生的手机电话,声音似曾相识:“你好,是赵律师吗?”

“我是,哪位?”

“我是周晋。”

接到他电话并不出乎青楚意料:“啊,周总,有事吗?”

“晚上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请我?为什么?”

“你都让我出一千多万现金退房款了,再不赶紧请你吃饭,哪天我楼盘就让你损失没了。开玩笑,找你有事。”

“好事还是坏事?要是鸿门宴我可不去。”

“放心,是好事。”

青楚知道这顿饭一定不简单,但如何不简单,正是吸引她的关键所在,她和周晋第一次单独相对,既是继往,又是开来。

周晋举杯:“我敬你,网上评论我都看了,房子的事情要谢谢你。”

青楚受之无愧:“那可不,你用一棵大树换来整片森林,而我们事务所只挣到几千块钱调解费,我个人什么好处没捞着,还落师傅一身埋怨,甚至付出血的代价,你当然得谢谢我了。”

“商场如战场,冲锋陷阵流点血在所难免,不过你放心,你血不会白流。这月我们公司法律顾问合同到期,你愿意过来帮忙吗?”

“我?”青楚当然掂量得出邀请的分量,也当然知道对方等候巨石激起的浪花,这是任何一个年轻律师梦寐以求的机会,但出现的时机,似乎为时过早。

“我提供的条件很优厚。”

“我知道,不过我一个资历浅薄的小律师,有什么资格给昭华做代理?”

“资历是虚的,能力才最重要。我相信你能力,也看得到你潜力。”

“我觉得你眼力比我自己的好。”

“我实事求是。”

“如果我拒绝你呢?”

“我想不出你有什么可以拒绝我的理由。”

“你的邀请对我来说,有点天上掉馅饼的感觉,我这人面对太好的事情一般很警觉,怕乐极生悲,我现在给不了你答复,让我好好想想,行吗?”

“这理由真新鲜,行,让你好好考虑考虑。”

青楚明知故问:“对了,那天在你们公司闹事、把我打伤的那个女的够厉害的,她是谁呀?为什么要在昭华闹?”

“我知道你想什么呢,甭猜了,她第一不是我女友,第二不是我前妻,第三更不是我情人。”

“那就剩最后一个可能了,冤家。”

周晋淡然一笑,没说什么,笑容后面意味深长。这次见面,青楚明确意识到:不论未来两人以什么立场和方式相对,周晋都会让她兴味盎然,他的智慧、他的理智,甚至他的神秘,还有,他和疑似凶犯身份的风马牛不相及。

探监时间确定,青楚随杨丽红去见周晋的夙敌——麦冬。当看见乳臭未干的她出现在玻璃窗外,麦冬眼神全是疑惑,青楚早有预料,他满心期待老谋深算的邢律师,不是她。

杨丽红:“赵律师是邢律师助手。”

“他为什么不来?”

杨丽红一言难尽:“能把赵律师请来已经很不易了,有什么情况你跟她说。”

“你有什么问题问我吧。”麦冬只好把死马当活马医。

青楚提问:“十年前案发当天,你承认自己去过现场,可后来又离开了,你说走时郁欢还好好的,能复述一下你们分手时的情景吗?”

“之前我们挺亲热,突然她提出让我先走,答应晚点去酒店找我,我才走的,结果晚上没等来她,却来了警察。”

“你跟她约在几点见面?”

“七点半。”

“那时候天黑了?”

“没黑。”

“你走时几点?”

“八点。”

“天黑了?”

“对。”

“那天约会你是为给郁欢钱?”

“对,她家碰上难事,只有我能帮她。”

“之前你一直追求她,她没接受?”

“那晚她接受了。”

“因为你给她钱?”

“你什么意思?我又不是花钱买她感情!”

“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她才对你有所改变吗?”

“她是被我感动了。”

“当晚你被唯一的现场目击证人看到并且认出,后来你也承认去过案发地。”

“对,我去过,被人看见很正常,但推郁欢下河的不是我。”

“你在申诉里一直强调这点,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犯罪嫌疑人不是你吗?”

“没有。”

“那你能拿出什么证据说明你离开时郁欢还没落水?”

“我拿不出。”

“那现在我就明确告诉你:仅凭你自己说曾经被刑讯逼供,没法使高法启动再审程序。”

“如果我能举证罪犯另有他人,会怎么样?”

“你说的是周晋?如果你能举证,并且使他定罪,那你自然可以获得无罪判决,要求国家赔偿。你为什么怀疑他?”

“不是怀疑,我知道就是他!目击证人看见我跟郁欢先亲热、后争吵,亲热的是我,争吵的那个不是,郁欢也不会跟一个陌生人拉扯那么长时间,只有一个可能:那人她熟悉,一定是周晋!”

“推测不被采纳,证明一人有罪跟证明另外一人无罪一样,都需要证据。”

“如果我能拿出证据,证明是他把郁欢推下水,我就能重审,无罪释放吧?”

“理论上是这样。”

“周晋也被警方调查过,但他妈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说他那天整晚没出门,没有作案时间,所以警方一开始就把他排除在外。我不信,他有作案动机,因为他恨郁欢移情别恋,跟我好了,就是这样!”

青楚一再强调:“需要证据!”

麦冬挂着阴晴不定的表情,离开座位,探视结束。几乎间不容发,青楚前脚刚出监狱,周晋电话就后脚跟至:“有时间一起再吃个饭吗?”

“又有什么好事?”

“我想帮一个准备指控我的律师,给她提供些证据。”

还没跟原告分手,被告就已知情,青楚感觉自己被装了监控探头,猛然一惊,左右四顾,离开杨丽红远一点,把声音压低:“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见面再给你答案。”

两人第二次单独见面,青楚知道比第一次更不简单:“咱们开门见山吧。”

“好,你在接触麦冬,准备代理他申诉是吗?不接受我法律顾问的邀请,也和这事儿有关吧?”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关注他,就像他关注我一样。有一点我非常奇怪,十年来百思不解,麦冬坐着他的牢,为什么要把陈年旧案翻出来,还往无辜的人身上泼脏水?虽然受害人和我关系密切,但这案子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可在麦冬逻辑里,我不但牵涉其中,还被他指控为犯罪嫌疑人,你能帮我解释一下他为什么是这个逻辑吗?他到底出于什么动机?”

“你想从我这里打听点什么吧?对不起周总,因为立场问题,我不能回答你这些问题。”

“你不是还没接受他们代理吗?”

“即使是潜在代理方,从职业操守角度,我也只能对你无可奉告。”

“既然指控我,总要有证据吧?我知道他们一旦试图诉诸法律,就一定要掌握有利于自己的证据。”

“我可以本着专业态度向你保证,未来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我绝不接受这个代理。”

“那就是说,现在还没有证据?”

“无可奉告。”青楚外表是绵,里面是铁板。

“我做过什么自己清楚,他做过什么法律已有公断,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永远找不到证据,因为本来就是诬陷,你别浪费自己时间了。”

“谢谢你的忠告,这个需要时间去证明。”

“你还挺执著。”

“这点你应该了解。”

周晋已经了解到:对面这个女孩,需要他调动全部智商兼情商才能应付。

青楚:“有一点我也觉得奇怪,我还没接这案子,你就找我谈,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呀?”

“我承认自己过敏,想想案子和我的关系,应该情有可原吧。另外不管怎么说,我们打过交道,印象还不错,我觉得你不该只听他们一面之词,该多听听我的说法,对你只会有利,不会有弊。”

青楚洗耳恭听:“好哇,那你说吧。”

“嗯,首先我是个好人……”两人同时笑喷,“自己夸自己很虚弱,算了,我也不死乞白赖说了,如果你感兴趣,我们可以进一步加深相互了解,在时间方便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带你去个地方。”

青楚笑纳,她不排斥对他深入了解:“好哇,只要你不追着我打听那边的事。”

“为什么你会对这案子感兴趣?”

“因为它有意思、过瘾、High,我好奇,想探究。”

“可这种官司费时、费力,还不赚钱。”

“只有老律师才爱打名利双收的案子,因为他们怕失去,我没什么好怕的,也不怕失去,我喜欢挑战。”

“你不怕输?”

“为什么你们全都这么怕输哇?”

“我们?你把我和老的划一起了?我怕你输,像你这样锋芒毕露的,容易受挫折。”

“我不怕,输了有什么了不起?年轻输得起,赢了不就赚了?”

“现在的知识女性怎么都像你这么强势,就遇不到一个温柔点的?”

青楚大笑,一点不为自己欠温柔而惭愧,周晋被她理直气壮的笑声裹挟,也不禁莞尔:“每次和你谈话都很愉快,因为愉快,更要好心提醒一句:我欣赏你,但这案子非常复杂,麦冬的犯罪心理很耐人琢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他为什么纠缠我、给我栽赃?因为嫉妒、仇恨,自己得不到,就毁灭别人。我担心你初出茅庐,被人利用,当枪使了。”

“不会有这种可能,我是职业律师,别怀疑我的专业性。”

“那就好好保护自己吧。”

第二次见面,周晋明确意识到:即使成为潜在对立面,他们之间依然愉快,好感以蓬勃之势燎原,像他经营的房产,拔地而起、不可阻挡。接下来,原被告双方就像啮合在一起的齿轮,轮番亮相青楚的生活,你方刚唱罢,我方定登场。这回轮到杨丽红电话:“赵律师,考虑得怎么样了?”

“不是我考虑不考虑的问题,上次分手时说过:如果你们委托方那边不能提供任何可以证明麦冬无罪、周晋有嫌疑的证据,我就没法接手代理这申诉。”

“我打电话就是要跟你说这个,我们有证据了,刚找到!想马上约时间,跟你面谈。”

“这么快?十年没找到,这几天就出现了?”

“真是巧,我觉得是命中注定,老天被我感动,出手帮了一把。是这样,麦冬有个朋友认识一个叫雷子的人,他是过去周晋西塘的邻居,前一阵一起喝酒,他从雷子嘴里听到一些巨震撼的消息,绝对对麦冬有利。”

“你们是怎么找到那个雷子的呢?”

“他现在人就在北京,我跟你会合后,就带你去找他。”

“他也来北京了?”

“可不,要说真是无巧不成书!他住在郊区,麦冬朋友答应带我们去找。”

太多巧合拼在一起就凑成蹊跷。青楚心里画着问号,跟杨丽红前往郊区。汽车开进村庄,穿行在乡间狭窄的土路上,最后停在一个院门外,带路的朋友率领两个女人敲开门,见到即将震撼她们的周晋旧邻——雷子。

朋友抛砖引玉:“雷子,你大概能猜出我们来问什么,丽红想跟你核实一下咱俩喝高那回,你跟我说的那件事。”

“哪件?我跟你说什么了?”雷子表现得很糊涂,一看就是装糊涂。

“就是你说看见周晋那事。”

“周晋?从他离开西塘,我都十年没跟他联系了,什么时候看见他的?”

“不是现在,就是十年前。”

“十年前我跟他邻居住着,还不是天天见?你说哪回呀?”

“郁欢出事那晚。”

“是我跟你说的吗?”摆明不会轻易说出事实。

杨丽红:“雷子,今天我跟乔良特意过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说那晚你曾经看见周晋不在家,是不是真的?这对麦冬非常重要。”

“我说是或者不是,对麦冬有什么用?”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周晋就有嫌疑,麦冬就有希望申诉,十年前他是被错判的!”

“说了又对我有什么好处?”话里留着讨价还价的线头儿。

“只要你肯帮我们作证,还麦冬清白,我们一定会报答你,钱好商量,说个数,只要你告诉我。”

结束虚晃试探和实际议价后,青楚终于获得“雷子版”的案发当晚回忆。

“出事第二天,镇上就传开了,说追郁欢的北京小款爷借钱后想非礼未遂,一气之下把她推下水。接着警察来周家调查,我听到周妈妈向警察作证:案发当晚周晋一直在家没出过门。我一听就知道她撒谎,因为在那晚,我亲眼看见周晋从外面回来!我当时经营一个杂货店,那晚一直下毛毛雨,街上没人,我八点就早早打烊,检查门窗是否锁好时,看见周晋身影从窗外一闪而过,没打伞,白衬衫全湿透了,一看就知道在外面待了不是一时半会儿,所以我敢确定周妈妈撒谎。周晋那晚肯定出去过,就在警察确定的作案时间前后!”

“你还知道些什么?”

“就这些。”雷子欲言又止的表情,让杨丽红看出来:自己今天带来的钱似乎不够。离开雷子住处,她追问青楚:“雷子说的东西有用吗?”

“现在还确定不了,即使能够证明周晋当晚不在家,也证明不了他就在案发现场。”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摁一半话头儿没说,好像要吊我们胃口,他知道的肯定不止这些,我再想想办法。”

在青楚掐算好的时间里,周晋准时出现。

“怎么来事务所了?”

“路过,顺便提一个问题,另外还有一个邀请。最近有什么进展?”

“有一些,回答完毕。”

“就这些?其他还无可奉告?下面说邀请,考虑我建议没有?周末有时间吗?两天就够了。”

“时间是有,不过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该享有知情权。”

“西塘,敢不敢跟我去?”

“那地方我正想去呢,有什么不敢的?”

“那就这么定了,行程我安排,周六上午十点,咱们机场3号航站楼见。”

青楚回家宣布西塘行程,引起小样极大关注,她八卦的嗅觉提前呼吸到性质变异的前味:“周末玩去青楚?”

“工作!”

“一个人去?”

“不是,有人当向导。”

“杨丽红?”

“不是。”

“那就对了,怪不得我闻到一股神秘的气息,谁呀?”

青楚但笑不语,滴水不漏,因为她心里有太多神秘,这是一趟揭秘旅程,有很多答案即将在西塘呼之欲出,她对周末充满期待。

前往西塘的路上,周晋徐徐揭开往事:“郁欢是我小学同桌,我俩一起升到初中,还是同桌,然后开始有男孩在校门外堵她,她就让我送她回家,每天放学路上,她走前头,我在十米开外跟着,从不说话,一段时间以后,再没人纠缠她了。后来又一起上高中,高二那年,她因为家里拮据,辍学了,我最后一次送她回家。到她家门口,郁欢说:‘我到了,你还要继续往前走,别忘了我。’我回答她:‘无论到哪儿,我都带你一起去。’从那刻起,我俩恋爱了。那时候我目标明确,就要考进清华,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勤奋、努力,沿着预定轨迹顺利前行,郁欢是奋斗计划里浑然天成的一部分。可就在接到清华录取通知书的暑假,新生活即将一片光明铺展开来时,一切戛然而止……”

青楚站到十年前郁欢落水的岸边,河道两边民居密布,周晋指着水面告诉她:“就是这儿,郁欢被人推下去。她在水边长大,却从来不会水。”他掉头离去,像无法承受在此停留一秒,等他终于平静下来,才又说出,“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去那儿。”

“那晚你事先知道郁欢要去见麦冬吗?”

“知道,她告诉我麦冬主动提出借钱,她家那时候太需要钱,所以其实有点想接受,但我知道对方居心不良,就让郁欢别要他钱,我答应尽快帮她筹到一笔钱,所以那晚她是去拒绝麦冬的。可能因为金钱和感情的双重拒绝,使麦冬恼羞成怒,结果……要是我能提前预感到危险,说什么我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去。当时警方依据现场目击证人的证词,认定麦冬以借钱为要挟,逼郁欢跟他恋爱,遭到拒绝后在拉扯中把郁欢推下水。”

离开河道,周晋带青楚前往西塘临终关怀医院,她无法提前预见这站的谜底:“怎么带我去那儿?”“让你见一个人。”

两人站在高级病房,面对病床上躺了十年无知无觉的年轻女人,青楚生平第一次对植物人有了直观概念:“她是郁欢?她还活着?”

“肌体活着,头脑和意识已经死了。当年她被搭救上岸已经不省人事,在医院昏迷十几天都没苏醒,我惴惴不安等到第十九天,医生下达结论:脑死亡。”

青楚凝望郁欢的脸,她的面容和身体凝固在十年前的傍晚,意识和情感却从此断裂,到底是谁的手割断她的一切,只残存气若游丝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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