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豆汁儿加一摞资料,拯救一个沦陷的灵魂,谈笑风生回归到钱进来身上。

钱进来:“凡事有利有弊,我越琢磨越觉得这话是真理,连我瘫了这事都有利。”

来探视的杨怡、杨尔面面相觑:“有什么利呀?”

“以后杨杉再不会让我干家务活了,而且我还可以随便支使她。”

“听着不赖,那弊是什么?”

“这不明摆着,我失去行动自由了,想去哪都得求她,以后更不敢得罪她了。”

杨怡:“以前光觉得你贫嘴,现在发现你还挺坚强,有点男子气概。”

“大姐,头回听你夸我,这也得算利。反正已经这样了,愁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既然日子还得照样过,就打起精神好好过,起手烂牌是运气,能把烂牌玩好是本事。”

小样感慨丛生:不能选择活着的形式,但可以选择活着的质量。自己过去孜孜以求的是获得某种成功的形式,为形式所累、为形式所困,如果放下求之不得的形式,幸福也许近在咫尺,它和形式无关,只与你内心感受有关,其实每个人自己就能主宰幸福的有无。意识到这点,她突然豁然开朗。

杨家人撤退后,霹雳全副武装,口罩墨镜,趁夜色潜入医院,看望钱进来。表姐妹在花园碰头,上次聚首还是在雷蕾家宣言“我的青春我做主”,几天后,物是人非。

“霹雳,餐厅筹备得怎么样了?”

“选地方呢,见天找广告、看店面,腿都跑细了也没找着合适的,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要么就是位置不好。”

“刚开始就不耐烦了?”

“没有,虽然累点,但还是挺来劲的。”

“那当然,干自己想干的事,肯定来劲!你这样真好,一步一步离自己理想越来越近。”

“小样,你别灰心……”

“我不灰心,我现在也有自己理想了。”

“什么?”

“就是有朝一日让我爸重新站起来,我会为那一天努力奋斗。”

“你这理想可比开餐厅牛多了,我看好你,一定一定能实现!”

霹雳走后没多久发来短信:上出租才发现自己落了东西,就在咱俩刚才坐的石凳那,你帮我找找,找着先放你那,我不急要。小样折回花园,顺利在石凳下面草丛里摸到一个信封,她不用拆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不是有价的现金,是无价的情意。

钱进来伤势和精神趋于稳定,杨家从最初的狼狈里脱身,杨杉、小样母女开始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杨杉:“高齐,你叔叔这病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我心里没底,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将来康复治疗的前景,大概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高齐:“我们医院有专门的康复中心,拥有一项‘促神经再生’专利技术,在国内属最高水平,像叔叔的损伤程度,如果一直坚持做康复,最终达到恢复上肢活动能力、甚至借助器械重新站立,完全有可能。”

“那费用呢?”

“每天四小时康复训练,仨月一疗程,每月光康复训练费就一万多,再加上未来有可能在身上装辅助器械,也许还需要做肌肉、骨骼修复矫正手术,这样算下来,差不多一年小二十万。”

“一年就要这么多?那需要康复多长时间,才能达到你说的那种程度呢?”

“要视个人恢复情况而定,少则一年,多则三四年。”

“天呐!这么大一笔钱。”

“这只是治疗费,除此以外,住院费和特别护理费也是一笔开销,再加上平时生活费,我估计三四年下来,得七八十万。”

“那银川的康复费用会不会比北京低一点?”

“银川情况我不太了解,应该会比北京低,但也不会是小数目。无论在哪儿做康复,要想长期坚持,对任何家庭的经济承受能力都是考验。所以很多病人因为承受不了压力,干脆放弃康复治疗。不过阿姨,我提醒你们:一旦错过最佳康复时机,就永远失去重新站起来的机会了。”

沉默旁听的小样突然开口:“我们绝不会放弃!”

放弃容易,坚持才难,谁都知道这道理。几十上百万的康复费,搁在谁身上都会倒吸冷气,杨杉、小样母女刚爬出一个谷底,仰头就见面前矗立一道山峦。

杨杉皱着不展的眉头回到杨家:“听高齐算完账,我心都凉了,这就是个无底洞。”

郎心平拿出自己和杨怡、杨尔集资的存折:“这是我和你俩姐凑的,杨尔4万,我和杨怡一人两万,拢共8万,你先拿着。”

“妈,我不能要你们钱。”

“废话!你是我亲闺女,她俩亲妹,你不要我们钱,还要谁钱?我问你,要是你大姐二姐遇上难处,你能看着不管?”

“我……”

“我什么我?一家人就该互相帮衬,这时候还啰嗦什么,拿着!”

杨杉无法拒绝,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珍贵,亲人给的,正是她需要的。

郎心平知道一笔钱解决不了所有问题,给她宽心:“我心里也有笔账,这8万加上你自己的存款,头一年应该能应付。以后需要咱再想办法,横竖有家人呢,不用心慌。瞧瞧,我一个劲打气,倒把你眼泪打下来了,哭什么?没出息!跟钱进来过二十多年,怎么也没染上点他那股子傻乐呵劲儿?”

杨杉禁止自己一筹莫展下去,得到援手已足够多,唯一能回馈亲人的就是笑对一切。今天别人帮你,明天你反过去回报,被帮助时别觉得理所应当,帮助时别指望人感恩戴德,无论西瓜还是芝麻,多大的温暖都是情分,感恩、付出、回报,人情就是如此循环往复,一家人也得这么处。

当晚杨杉照会小样,让她第二天约见方宇:“前一阵子顾不上,现在该跟他说说赔偿的事儿了。”小样掏出银行卡,先替方宇争取个好态度:“这张卡是他的,里面有10万,手术预交5万,还剩5万,他一共就这么多钱,都给我了。”杨杉一声冷笑:“你觉得他赔10万就够了?高齐说康复治疗要花多少钱,你又不是没听见?”

什么都可以改变,唯有杨杉对方宇的怨恨如纪念碑被镌刻下来,无法撼动。第二天,方宇应招而来,双边会谈,小样列席旁听,没人剥夺她发言权,也没人给她发言权。

杨杉:“既然谈赔偿,我就开门见山,先给你报个数,小样她爸今后几年的康复治疗和修复手术加护理费用,少说也得七八十万,这账是医生算的,不是我编出来讹你的。”

“阿姨,七八十万我肯定没有,但您放心,我闯的祸我一定负责到底。”

“别跟我说漂亮话,一点实际意义也没有。负责这俩字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你们这些孩子,有些词儿整天在嘴里出出进进,可有多少人明白它什么意思?更掂量不出它的重量。负责?你怎么负?负得了吗?除了经济赔偿,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

“可七八十万……”

小样看不了方宇被钱压得抬不起头,替他悲哀,更替自己悲哀,头扭向一边。

“没说七八十万都让你出,我不是不讲理的人,这事不全怪你,小样至少有一半责任。我不想为难你,出了10万,再赔20万,这事就了结,以后我家不会再跟你有任何纠缠。”

“20万?”

“人都瘫了,一共让你赔30万,算多吗?”

“那我只能把奶奶房子卖了。”

小样情急插话:“那让奶奶住哪儿?”瞥见杨杉一道寒光射来,提醒她没有发言权。

杨杉:“怎么筹钱是你的事。”

“行,阿姨,您意思我清楚了,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我尽快答复您。”

方宇渐远的背影有些佝偻,小样看见他肩上无形的重量,一个错误足以压垮一个人,甚至两个人。

杨杉问到女儿脸上:“你是不觉得我凶神恶煞不讲理欺负他?”

“没有。”

“那你是不是想帮他求情,替他开脱?”

“没有,我连自己都不开脱。”

这是母亲意料之外的答案,第一次,女儿将责难照单全收,带一股子义无反顾的味道,杨杉真真实实感觉到:小样变了,但变向何方?她不知道。

向方宇索赔的事儿在杨家内部引起不同凡响。

杨尔:“交通事故科怎么认定的责任?”

杨杉:“人家说这不是常规交通事故,双方本来认识,又不是由于意外造成的,很难具体认定,两边都有责任,各打五十大板,让我们自己私下协调,协调不成就诉诸法律。”

杨尔:“那方宇要真赔不出20万来,你准备打官司吗?”

杨杉:“没想好。”

郎心平:“真没钱,就算法院判他赔20万,没执行能力也白搭。”

杨怡:“他不还有房子可卖吗?大不了咱申请强制执行。”

青楚:“房子是方奶奶的,强制执行也执行不到那儿去。我觉得打官司不是好办法。”

杨杉叹气:“我倒希望他能借来钱,别卖老太太房子。”

杨尔:“你是不是也有点不落忍啊?”

杨怡:“其实我也不忍心,可想想咱自家人愁还发不完,就不好意思对他心软。”

郎心平:“硬也是你,软也是你,话都让你说了。其实我觉得方宇能在出事后第一时间把10万存款给小样,至少说明他有负责任的态度。”

杨尔:“他说卖奶奶房子也算诚恳,可要真卖了,对他家老太太是不是有点残忍?”

杨杉:“我心里也别扭,弄得像我欺负人家似的。”

杨尔:“我出一主意你看成不成?现在你手里的钱暂时够用,要不先让他打个20万的欠条,两年内凑齐了给你?”

被无形剥夺发言权的小样挺身而出:“妈,这欠条我来打。”

“你要替方宇打欠条?”

“我不替他,替我自己。这事主要责任在我,我欠你和爸,我保证以后爸的康复治疗费我来挣!你别再管方宇要钱了。”

这次表态,在小样以往历次宣言中,既不是声音最高,也不是态度最坚决,杨杉感觉却是最掷地有声的一次,让硬不起来做恶人、又软不下去做好人的母亲左摇右摆。

就在杨杉软硬不是的当口,方宇回信,小样一字不差转述:“方宇说奶奶同意卖房,他已经去房屋中介登记上了,房子估价二三十万,现在有价无市,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卖出去,只能挂牌等着。他说实在不行,能不能先给咱家打一欠条?等房子一出手,他就把钱给咱。”一口气说完掉头逃窜,多说一句,情绪就当场决堤。

做好人?还是恶人?杨杉该有个决断了。

钱进来:“再多说一句,咱闺女非哭了不可。媳妇,我对此事有表达意见的权利吗?”

杨杉:“我什么权利也没给你剥夺呀。”

“谨慎问过总没错,省得一出口就被镇压。”

“你想反对我?”

“不敢,建议,对那孩子,杀人不过头点地……”

“谁杀人了?”

“用词不当、用词不当,这么说,高抬贵手,放人一条生路,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们都这么善良豁达,就我一人斤斤计较,是我要用那些钱呀?我这么做为谁呀?”

“为我、为我,小的知道,其实没人比我更了解你,无论表面怎么铜墙铁壁,都改变不了心里一汪柔情的本质,这就是你。我知道你其实不忍心让人家奶奶没地方住,算了,别逼自个儿非演黄世仁他妈,真让人家赔个倾家荡产,我打赌你第一个受不了、过不去。媳妇,放宽心,钱是王八蛋,你把它当回事儿,它就跟你装大爷,我半辈子没服过它,这回打算杠到底了,就不被它牵鼻子走,看它能把我怎么着?!”

杨杉叹息,20年夫妻,只有钱进来知道她压根儿没有作恶人的潜质,装都装不长。罢罢罢,不难为方宇,就等于不难为自己。杨杉开出一张10万的收条,交到方宇手上,点到为止,从此两讫。

“你以为我不跟你多要钱,就表示原谅你了?你以后就能心安理得了?做梦!告诉你,我是不想再跟你瞎耽误功夫,不然就以你毁了我们家、毁了她爸后半辈子,10万,连个角儿都弥补不了!”

“阿姨,我一点没觉得心安理得,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是废话,但我真是这么想的,无论以后你们家有什么事,我都愿意出一份力。”

“不需要!钱赔完了,你用不着再装好心,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忍不住恨你,这辈子我还没恨过谁呢。别让我再看见你!”

钱,两讫了,怨,永难消,方宇没有救赎自己,救赎爱情的机会。

放对方一马后,杨杉宏观评估了自家财政全局:方宇赔偿10万+家人捐助8万,一共18万,手术用去5万,剩13万,宁夏钱进来所在单位社保报销医药费未知,有说百分之六十,有说没那么高,还有说在异地不易报,反正满打满算,加上家里存款5万,20万是全部家当,搁平时不算少,要往钱进来康复费用里面一搁,化为乌有。于是,返回宁夏被提上议事日程。

杨杉向全家宣布:“这几天多方打听,宁夏也回了信,回那边做康复,费用至少比北京便宜三分之一,所以我决定等钱进来身体一达到出院水平,就带他回宁夏。”

郎心平头一个反对:“回去你一人怎么弄他?”

“大不了我提前办退休,他这样,以后我得拴他裤腰带上了。”

“你们那边也没个亲戚,万一有事,找人搭把手都得求外人,在北京好歹还有我们,大不了全家齐上阵,谁都能帮衬。”

杨尔体谅老三的苦衷:“妈,三儿考虑的是费用问题,回去治比在北京省钱。”

“钱我们也可以帮衬……”

“妈,你们已经帮过我了,我以后不能赖在你们身上当寄生虫,就算天塌下来,只要人没给砸死,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宁夏好歹是家,回去我心就定了。”

“这边不是家?待在这儿心不定?”

杨怡理解老三的心情:“妈,三儿是不想给您添麻烦。”

“我知道,她从小就这样,但凡自己能扛,绝对不跟人张嘴。钱进来刚动完大手术,经得住长途折腾吗?”

“这个我跟高齐沟通过了,他说情况稳定了坐火车没问题。”

郎心平再不情愿,也找不出阻止杨杉的理由,留京治疗的操作性,谈何容易?

杨杉最后宣布对小样的政策:“我带你爸回宁夏,至于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我放过话了:以后给你百分之百的自主。”

“我跟你们回宁夏。”小样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利,全家都被她雷倒,青楚也不例外,父亲出事后,自主一类的词汇从她嘴里绝迹,但如此决绝付诸行动,谁也没想到。

“你回去干吗?不要自由了?不要个性了?不要自我了?”

“我跟你回去照顾爸。”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别抱怨。”

“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抱怨。”

“那你跟方宇?”

“我会有一个了断。”

原来转变的终点在这里,决绝的极致是这样,被母亲放弃的女儿失而复得,自动归正到杨杉本来希望的平庸、平凡、平常道路上来,是否可以算做错误和代价后的一种偏得?小样决意挥刀自裁,她裁决了个性、自主、理想,最后一个轮到爱情。确定父亲瘫痪那刻起,她开始磨刀霍霍,现在需要手起刀落,把牙咬了又咬、手举了又举,走上杀场。

“我爸的事到此为止,就算完了,咱俩也该完了。”

方宇一直忍耐,没想到却等来这种结果:“为什么?”

“我妈带我爸回宁夏,我决定了:跟他们回去。”

“你、你、你……就算跟他们回去,咱俩也不用完哪?”

“不完还能怎么着?”

“我还能帮你们,就算你回去,我也可以!”

“你可以什么?跟我一起回去?你能吗?”

“样儿,打出事到现在,你对我一共说了不到十句话,我一直等你,终于等到今天你找我,结果一张嘴就说咱俩完了,你就是怨我,对吗?”

“我怨自己,怨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干吗不提前一天跑?哪怕回了宁夏再跑回来也行,为什么不早不晚非要在那天从火车站跑?都是你出的主意!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还是怨我。”

“我不怨!不怨!”口是心非,泪眼滂沱,小样早把自己和方宇一起判了死刑,枪毙数回。

方宇没话辩解、没话安慰,把小样拉进怀里,无赖地防止她绝尘而去。她在他怀里喃喃自语:“我好想好想倒回去,我爸妈没来北京,我没闯祸,脑袋没开瓢儿,没削尖脑袋往大城市钻,没被你撺掇上奔驰,甚至没认识过你……”方宇沉没到底,被全盘否决,自己没有机会,挽留只是徒劳,但他就是放不开抓她的手。小样拼尽全力、一把推开他:“就这样吧!”扬长而去,头也不回,一往无前的步伐不像分手,像就义。

青春期最悲壮惨烈的厮杀莫过于爱情,将爱情片甲不留的小样却滴血不沾,青楚从她脸上寻觅不到一丝惨痛的踪影。

“你今天找过方宇了?”

“啊。”

“跟他分手了?”

“啊。”

“真分了?”

“啊。”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呀。”

“跟我不用掖着藏着。”

“我没掖着藏着。”

“行,钱小样,你比我心狠手辣。哪天走?”

“后天。”

“要不叫上霹雳,咱仨去唱一次歌,给你送行?”

“行啊。”

青楚最终在小样歌声中找到伤痛的痕迹:“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你是不是像我整天忙着追求,追求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你是不是像我曾经茫然失措,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头。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跟着希望在动……”青楚、霹雳看不见她的泪水,但听得见她声音的颤抖。

深夜,方宇最后一次潜进钱进来的病房。

“听说您要回宁夏了?”

“听说你被小样开了?”

潜在岳父与女婿的关系终结,离别在即,爷儿俩都有点恋恋不舍。

“我正想你什么时候来,好告个别。”

“真决定走了?”

“决定了,现在我们家是一艘船,我媳妇是船长,小样是水手,我就是一乘客,她们要开到哪儿,我就跟她们到哪儿。”

“您觉着我跟小样还有戏吗?”

“本来最初决定把小样带回宁夏,我都没觉得你俩会完,现在弄成这样,实话跟你说:我觉得没戏了。关键这话还是她自己说的,我闺女和她妈一样,开弓没有回头箭。”

“就算我俩没戏了,我跟您这儿也还没完呢。”

“你该赔的都赔了,折腾一溜够,我也知道你是个什么孩子了,今天叔叔劝你一句:就坡下驴,奔自己前程去吧,要非管我,你这辈子可就没完了。”

“叔,你们就这么把我放了?”

“你也赶紧把自己放了吧,啊。”

方宇在钱进来怀里号啕大哭,被重负释放,被爱情放逐,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消受突然降临的一身轻松?

有一个告别式不能免,与裁决其他东西不同,对方奶奶说再见,甚至永别,小样根本整理不起冷酷到底的旗鼓,她百分之二百确定:只要方奶奶有一滴泪花坠落,自己绝对丢盔卸甲。于是,她站上能够俯瞰方奶奶胡同的天桥,苦等到老太太蹒跚买菜归来的身影,独自主持辞行仪式,用只能自己听见的音量高喊:“奶奶我走了,你牙口好胃口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长命百岁!”只有谢绝老太太参加,小样才可能脱身远去。

高齐的告别最让小样欣慰:“你放心,明天我们医院用救护车直接把叔叔送上站台,把他在卧铺上安置好,不用你们娘儿俩插手,但是到了宁夏怎么接呀?”

“找好人到站台上去接了。”

“那我就放心了,路上注意,尽量别挪动他,但你爸现在状况稳定,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别紧张。”

“高齐,想告诉你一句话: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你也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孩子。”

“别晕我了,我一事无成,还闯下大祸。”

“就当它是为成长付出的代价吧,小样,别往前想,想破脑袋也改变不了现状。我是现实主义者,如果心里还有追求、有想法,就用在当下,用在以后,糟到底也不过就这样,你还能笑出来,是吗?明天只会比今天好,在我眼里,你善良、可爱、无忧无虑,永远像阳光一样灿烂。”

钱家三口终于踏上(其中一个是躺上)西归的列车,钱小样短暂而曲折的北京奋斗史无疾而终。

火车刚刚驶出北京,小样走去车厢连接处打水,暖瓶还没注满,她就察觉背后有人,扭头望去——方宇站在身后,双肩背一个大山地包,义无反顾,即将远行。

小样目瞪口呆,两人面对面站着,空气静止。

“你怎么上来了?”

“我想好了,跟你一起去宁夏!”

“你跟着去干吗?”

“我有技术,在哪都能生存,干什么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

“你疯了?!北京那么好的工作不要了?!奶奶你也不管了?!”

“我怕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是不是想惩罚我?”

“我惩罚我自己!你已经把理想赔进去了,还不够吗?你能不能就当没认识过我,没出过这件事,回去从零开始,一分一分重新攒钱,那样你早晚还能开上修理行,去宁夏能实现这个吗?”

“小样,我不要那理想了,就要你。”

“方宇,我现在才明白高齐的话:我们不仅是自己的,你还有责任,回去,回奶奶身边,走吧!你走哇!”

方宇冲她背影嘶喊:“小样!我爱你!”

这是她期待已久、求之不得的迟到表白,是他惜字如金、挖心掏肝的追加倾诉,再弥足珍贵,也改变不了它与时间和地点的错位。

小样脚下略有停顿,依然头也不回:“我不要了。”

距离北京最近的第一个停靠站,方宇被驱逐下车,他像烈士一样矗立在空旷的站台上,丰碑一般,无人理睬。

平庸无奇却轰轰烈烈、鸡零狗碎却撕心裂肺的爱情落幕。

生活归于平静,所有人回到原本的节奏、原始的秩序。

杨尔继续“远隔重洋”与女儿霹雳保持联络,不过在视频聊天里,她对自己教育法的肯定又多了一个角度:“小样家的命运告诉我们:教育是人生第一道底色,妈上什么颜料,孩子身上就落什么色儿。还是那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事得比,你看你,有妈做主,路走得多顺、多宽广!你一定要把握妈给你创造的机遇。”

难为霹雳,窗外光天化日,她必须紧锁窗帘,营造出英伦的昏暗。

“我爸最近怎么样?”

“他能怎么样?还那样呗,对了,你爸要买房子。”

“他买房子干吗?”

“打算用新房结婚呗。我听说他把我离婚分他的存款全用上了,交了首付不够装修,没好意思管我借,就从单位同事那儿贷了几万,在借钱这件事上,你爸还真有魄力。”

“陈秀不出钱?”

“嘁!她有什么钱?还不是吃你爸、喝你爸、住你爸的,你爸愿意,总算有个女人要靠他养了,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那看来我爸离再婚不远了。”

“你还没过来劲儿呢?还在乎吗?”

“在乎能怎么着?”

“这么想就对了,让他结去吧,我跟你说,男人离了女人是一天也过不下去,可女人要离了男人,照样活得有滋有味,我们女人首先是自己的……”

雷蕾突然现身,误入雷区,等发现房间暗无天日,醒悟过来霹雳又在跟她妈玩时差,为时已晚,她的身影已经跃入视频,被杨尔视线一把擒获。

“霹雳,刚才在你身后闪一下又没了的那女孩是谁呀?”

“我同学。”

“她也是中国人?”

雷蕾噌一下,重回视频,与其狼狈逃窜,不如主动出击:“嗨!阿姨好。”

“你好你好,到霹雳房间里做客呀?”

“我俩经常互访,分不出谁主谁客。”

“好,平时你们多来往来往,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有个照应。你在剑桥学什么?”

雷蕾信口胡诌:“时装设计。”

“时装设计好哇,我公司就需要这方面的人才,要不你毕业一起跟霹雳来我公司吧。”

“好哇好哇,那我回国有工作了。”

“你俩在外面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欢迎您有时间来伦敦。”

幸亏杨尔日理万机,否则她只用一点点时间稍微琢磨琢磨:剑桥有时装设计专业吗?霹雳就尸骨无存。终于见着传说中的杨尔,雷蕾得到无限乐趣。

“截至今天,你爸妈尊容我都瞻仰过了,好奇打听一句,他俩组合是谁攒出来的?”

“我姥,我爸是姥爷带的博士生,二老一合计,就把俩小的拉郎配了。”

“见过走眼的,没见过这么走眼的,我要是法官,你爸妈往眼前一站,连调解的劲都不费,直接判离婚,太不般配了!你就是一个错误的产品。”

“我跟你没完!”

“事实胜于雄辩,说什么也不能让家长做主!”

市场调研接近尾声,餐厅选址亟待决定,董事长和总经理兼大厨接受150平方米的现实,她俩投资只能拿下这么大店面。

李总仰天兴叹:“唉,我憧憬中的豪华餐厅,先缩水成普通餐厅,现在又缩水成餐吧,干脆弄个家庭厨房算了。”

雷董火上浇油:“也行,要是西餐外卖,投资更小,说不定生意还好。”

“讨厌!”

“小有小的好处,容易起步,身轻才飞得远,等将来咱做大了,非弄个豪华大餐厅,把你累死了算!”

总算敲定一件大事,为节省开支,俩人一人捧一汉堡,谈完事业谈生活。

“照说有些东西,时间长了你应该习惯了,可我越看我爸和陈秀,越觉得不般配。”

“你又去偷窥他俩了?不是给自己添堵是什么?”

“我就随便看看,我妈说他俩要结婚了。”

“看你那样,还是放不下。”

“你说他俩结得成这婚吗?”

“要是天上不下刀子、人间没有冷箭,还是结得成的。”

“你在暗示我什么?”

“我没暗示,只是读到你内心的期许,你希望自己就是那支从暗处射出来的冷箭吧?”

“要是陈秀真能嗖一下没了就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你绑架她,让她人间蒸发。眼瞅着你有把人生翻回上一章的苗头,要不我带你看看心理医生去?”

“你才有病呢!”

“还留英呢,你不知道看心理医生跟感冒发烧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我心里没问题。”

“病人都不能正视自己的问题。”

老天一定听到了霹雳的疾呼,一个天赐给病人自治的机会,像天下掉下来的馅饼一样,罕见地砸中霹雳头。

这天,大小两位股东前往银行VIP接待室,雷董正式向李总移交投资款项。俩人还正儿八经把手握在一起,互祝:“顺利交接,合作愉快,生意兴隆。”办完转账,正要走出VIP室,霹雳一眼望见玻璃门外、基金柜台前的陈秀,脚步戛然而止,雷蕾也随之刹车。俩人躲在VIP室里偷窥,本来是为避免遭遇,结果看到隐私。

“那女的就是陈秀。”

“让我好好看看,我觉得她和你爸挺般配。”

“要是眼神能杀人,你现在已经死了。”

“当我没说,保留意见。”

“她怎么会在基金窗口办理业务?”

“那有什么稀奇?现在全民买基金,连菜市场阿姨都行动起来了。”

“她拿什么买基金呀?我爸买房子她一分钱没出,还有钱买基金?我得查查。”

“你又改行当特务了?”

苍天不负有心人,霹雳确定陈秀购买基金事实确凿的同时,一个瓦解对手的计划业已成形,了然于胸。当天下午,在李博怀绝不可能回家的时间段里,全副武装、遮脸遮鼻子遮嘴的女儿潜入父亲家,脱鞋、光脚,戴上白手套,从办公桌抽屉下手,寻找既定目标。基于对父亲了如指掌的认识,没多久,霹雳就在李博怀日记本扉页上找到她要的东西:父亲和陈秀的身份证号、存折号、护照号的全部记录,要的就是这个!李博怀浑然不知自己平静生活的水面下潜流暗涌,即将兴风作浪。

青楚接到电话,前往霹雳指定地点,秘密接头。

“我怎么觉得来这见你像特务接头似的。”

“性质差不多。姐,你是不是有个大学同学在银行工作?”

“对呀,怎么了?”

霹雳推到她面前一张便笺纸:“求她帮我查一下这个身份证号码的存款记录。”

“存款记录?那可不行,银行有为客户财产状况保密的义务,这是谁的身份证号?”

“陈秀。”

“你为什么查陈秀?”

“她对我爸说没钱,结果我今天亲眼看见她买基金,我认为她撒谎,瞒着我爸攒私房钱。”

“如果你确定是这样,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告诉我爸。”

“怎么告诉?说你亲眼看见又找人查过?那不是把自己暴露了吗?”

霹雳胸有成竹:“有办法,不用我亲自出马。”

“你让我同学做的不止是查存款记录那么简单吧?你最终想达到什么目的?”

“让我爸离开她。”

“对不起,我帮不了这忙。”

“为什么?”

“霹雳,离婚是你爸妈共同做出的理智决定,我理解你心情,换成我是你,可能也转不过来。但你爸的生活是他自己选择的,对陈秀他有自己的判断,无论你怎么排斥,都替代不了他的感受,他现在过得很幸福,别人没权利去破坏。”

“可他的幸福是假象,他生活里有谎言,难道他不该知道真相吗?”

“有也应该让他自己去发现。”

“我替他不行吗?”

“你这不是帮他,是干涉。”

“我有权利干涉他生活,就像他们干涉我一样。”

“可你喜欢他们干涉你吗?不喜欢对吧?谁喜欢?你爸的感情应该自己做主,即使你是他女儿,左右他,让他为你妥协,他也不会幸福。霹雳,有些东西就像时间,一旦过去,再也退不回从前,勉强维持的完整不是真完整。”

“你不帮就算了!”

“霹雳,有话咱们好好说。”

“别再跟我说什么‘他们有选择的权利’那种话,那我呢?为什么我的主从来都是他们替我做?为什么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大人做决定时,谁问过孩子的感受?孩子是不是父母给什么结果都必须承受,自己有问题只能忍着,天底下最被动、最没有发言权的东西?我不接受他们离婚!不接受一个家分裂成两个!我就是要阻止我爸再婚!你不帮我也要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青楚指尖的便笺纸,像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捡也不是。她能认定霹雳任性妄为,又体谅她情有可原。拧巴的家庭培育拧巴的心理,不幸的婚姻造就不幸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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