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刑部, 都察院, 大理寺三司各派其人,定在大理寺之中审讯国舅遇刺一案。东炎早早地便赶到了,却见大理寺主簿早早恭候, 见东炎进门,行了个礼, 说道:“少卿,大人有请。”东炎便应了, 去见大理寺卿。

入了议事厅内, 却见大理寺卿正坐着,东炎行了个礼,说道:“大人唤我, 不知何事?”大理寺卿说道:“东炎, 坐。”又说道,“今日甚早啊。”

东炎说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 故而下官早来。”大理寺卿闻言面带忧色, 才说道:“我便知道是因如此,只不过,东炎,我向来知道你公正廉明,是从不肯徇私枉法的, 可你也知道,如今这件事,事关令弟, 因此……刑部跟都察院的人都觉得,应该让你回避一下,不叫你插手此案的意思……故而……我叫你来,同你商议一番。”

东炎略微沉默,片刻才说道:“既然两部大人都如此说,下官也无异议,只不过,身为少卿,就算不插手审讯,旁听的话,总还是可以的罢?”

大理寺卿见他答应,便松了口气,说道:“这是自然的。”

顷刻过了小半个时辰,刑部的主审跟都察院院司也到了,彼此寒暄行了礼,分位子坐了。敬安本是被押在刑部,如今便也一并转来,刑部之人也不敢对他太过,锁链铐子之类都未曾用,神色也仍旧是那样略带倨傲之态,一如平常。

东炎退在三司主审之后,位在主簿旁边,转头看了看,敬安望见东炎,便一点头,知道自己官司在身,自不能多礼。东炎看敬安那个样子,双眉微蹙,便低下头不看他。

因敬安爵位在身,便不能跪。只站在边上,当中刑部尚书便命带人犯上堂。差人将犯人带上堂来,那人跪地,又看旁边敬安,也略行礼,说道:“大人。”望着敬安,面色略见忐忑。敬安淡淡瞟了他一眼,不言语。

上头的自然不免顺着官面顺序而来,便问道:“下跪何人。”那人说道:“小人程亮。”尚书问道:“昨日你说你是东城巡卫营一员小小将官,可是真的?”程亮说道:“正是。”尚书问道:“昨日你杀国舅爷时候,说什么替天行道,国舅爷罪有应得,被缉拿之后,又说自己无罪,却是为何?是否有什么内情?”

程亮想了想,说道:“不瞒大人,此事最初是营中李校尉同我说起,小人本不知是何事,李校尉说谢大人的妾室被国舅爷污了……”

敬安听了,便皱眉看向程亮,恨不得一脚踢死了他。

程亮一怔,急忙低头说道:“李校尉说大人为此愤愤,又说只恨不能将安国舅杀死替大人雪耻……当时小人喝了几杯酒,受不得他的怂恿,便一口答应,要杀了安国舅,李校尉说从旁相助,杀了之后即刻逃走便是了,次日,小人准备了刀子埋伏街头,见安国舅经过,便冲出杀之,不料并无见到李明出现,是以小人有些慌了,便说是听从了谢大人之意。”

大理寺卿听了,便说道:“真是个胆大妄为的糊涂之人!既然如此,那此事跟谢大人是完全没有干系了?”

都察院司便说道:“大人且慢,此事还有些扑朔迷离,昨日他一口咬定是奉了谢大人之命,如今却突然改口,吾等怎可就轻信之?既然事关那姓李的校尉,不如将他带上堂来,细细询问,看事情是否便真如此人所说。”

刑部尚书便点了点头,发签子派人去传那李姓校尉,自有差人领命而去。

刑部尚书便撇了程亮,又问敬安,说道:“谢大人,这程某所说,你可知情?”敬安说道:“从来不知。”尚书问道:“那此人谢大人可认得?”敬安说道:“并无印象。”尚书又问:“那……那名唤作李明的校尉,谢大人可认得?”敬安说道:“既然是个校尉,总是见过的,然而大人若是想问是否是我指使的他们杀人,我自可以答你,就算是我对安国舅有仇,难道就会指使两个九城麾下之人,叫他们明目张胆当街杀人,好叫朝廷拿我问罪?”

三司面面相觑,大理寺卿同刑部尚书便缓缓点头,都察院司皱眉不语。

一刻钟之后,派出去的差人回禀,说道:“回大人,小人等到东城营所,找到那李明居所,却发现他已经死去多时。”

这一句话,堂上众人都惊。三司各自惊疑,地上程亮也大叫说道:“他死了,怎么可能?昨日还好端端的!”尚书问道:“可有仵作验明正身?是如何死的?”衙差说道:“京府大尹派人验了,是被人所杀,大概是昨日夜间被人杀死。”

三司你看我,我看你,都察院司说道:“这可是杀人灭口了,倘若是自杀,此事还有可能是他擅自做主,畏罪而死……如今,显而易见,凶手另有其人。”

大理寺卿瞥他一眼,说道:“这也说不定,按照大人的说法,就算是自杀并非他杀,亦有可能是被人所迫自杀而亡啊。”刑部尚书也不知如何判才好,片刻,才说道:“你们两位且先将此事按下,只说现在该将这谢小侯如何处置?继续将人扣着,还是……”

都察院司说道:“这行凶两人皆是谢侯麾下,且安国舅有跟谢侯有仇,依本官看,应该扣着。”大理寺卿说道:“我看不然,昨晚上已经扣了一夜,却无确凿证据,何况李明死之时,谢侯都被关在刑部……本官以为,此事跟谢侯无关,不可委屈朝廷栋梁啊。”

刑部尚书听听这个,看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犹豫难辨,外面有人上前,跪地说道,说道:“三位大人,宫中来人!”

三司一惊,齐齐起身,却见外面门口摇摇摆摆走进一员黄门,上了堂来,倨倨傲傲行了个礼,说道:“咱家奉皇后娘娘谕旨,前来观审,不知三位大人,可有了结论?”

三司回礼,大家重又坐了。刑部尚书说道:“皇上亲命本官三人审理此案,皇后娘娘莫不是不放心,才派了公公前来?”

黄门说道:“正是,不瞒你们三个说,皇后娘娘正是怕你们三人惧怕那谢府势大,一时胆怯,将人轻轻易易放了,所以叫咱家过来看着些。”

刑部尚书面带不忿,都察院司面陈似水,大理寺卿便撇嘴。

那黄门说罢,就看敬安,却见敬安冷冷瞅过来,目光如刀,惊得他后退一步,被两个小黄门搀扶住,才站住脚,面上却仍悻悻然的。

刑部尚书虽则有气,却不敢当面得罪这阉人,倘若得罪了他,便等同在皇后跟前失了面子,便说道:“此案尚未发现同谢侯有关,只因这两人都是谢侯手下,所以委屈他在刑部留了一夜,如今查明那挑唆杀人的李明已经身死,死无对证,所以本官正想着将谢侯放了。”

黄门一听,立刻说道:“却是不妥!这杀人的两个都跟谢侯有关,又无其他嫌犯,岂能说放人就放人?何况那李明身死的蹊跷,焉知不是人狗急跳墙了,杀人灭口么?放了他,日后要捉拿,却也难了。”

这黄门官的态度虽然盛气凌人,叫人很不喜,然而说的却正也是三位大人心忧之事,当下一时无言。

一方面,觉得此事跟敬安有关,另一方面,却觉得敬安起码也是侯爷之尊,已是屈尊在刑部留了一晚上,如今并无确凿证据便再留人的话,他真个有罪就罢了,倘若是无罪的,将来便等同得罪了云天谢府,这谢小侯又不是个好相处的……睚眦必报是早有其名。

三人早也听闻,那日在谢府上,安国舅只因调戏了个姬妾,便被好一顿毒打,如今竟然也死了,无论是否谢小侯动手,可见这谢府是沾不得的。

那大理寺卿看在东炎面儿上,便只要放人,都察院司却为慎重起见,仍要求将人留着,黄门自不许放人的,刑部尚书本在狐疑,见状便做骑墙之态,沉思不语。

堂上一派沉默,敬安忽地说道:“三位大人不必为难,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甘愿自囚于大理寺中。”

这一语出,众人有的惊,有的喜,有的惊疑,各怀心思。敬安笑笑,说道:“只望三位大人着力些,找些找出陷害我的真凶才是。也好叫国舅爷死的不那么冤屈。”

那黄门听了这话,“哼”了一声,本想说几句寒碜的话,被敬安一瞥,那话便梗在喉中,竟无法出口。

大理寺卿便赞,大拍马屁,说道:“谢侯光明磊落,且又以大局为重,如此气度,叫人钦敬啊。”刑部尚书也点头,敬安如此说,倒是替他解决一个难题,便说道:“既然如此,在事情明了之前,就委屈谢侯了。”又转头看都察院司,说道,“大人觉得如何?”

都察院司便说道:“如此倒也可,本官也十分欣赏谢侯顾全大局的气度。”

三人既都同意了,当下便又人来,带了敬安下去,仍旧押在牢中。那黄门见状,便心满意足,回去跟皇后娘娘复命。

午时已过,东炎归家,将事情来龙去脉同谢夫人说了一遍。谢夫人心头稍安,又催着东炎仔细为敬安之事出力,东炎不好说大理寺卿不许他插手之话,便只出来。

东炎心头有事,边想边走,忽地听到前头犬吠,却见竟是东院门口,那只月娥养的狗儿竟扑出来,追着一个人,东炎定睛一看,却见雪地里站着那人,正是月娥。

一身银白大氅,当空一荡,月娥回身,将小哈抱住,亲亲热热摸了一会儿,便叫人带了它回去,才起身来,重整了整斗篷,小葵扶着,就向前走。

东炎呆看了一会儿……本是经过,见状,便不由自主走了几步过去,问道:“要去哪里?”

月娥低头说道:“大公子回来了……方才外面有人传信来,说是侯爷被关在大理寺里,叫我去探望。”

东炎略一皱眉,说道:“要你去?”月娥说道:“正是,大公子要一起去么?”东炎本没这个意思,何况大理寺卿的意思,是不许他同敬安多接触,然而……

东炎看着月娥,她所戴斗篷之下透出一圈儿白色的狐狸毛,绕着脸边上,越发衬得其人如玉,双眸分明,一派秋水颜色。

东炎略觉恍惚,想了想,说道:“左右我也无事,既然是去大理寺,那么我便陪你去罢。”

月娥一笑,盈盈一拜,说道:“多谢大公子。”东炎看着她盈盈一福时候举动,身子微倾,头一垂,长睫毛遮住眼睛,正如昔日初见之娇柔之态……

东炎说道:“不必多礼。”先自转身,轻轻地喘了口气,只觉胸口如呛了冰水,着实难受,少不得就暗自忍着,只说道:“敬安他也太胡闹了,便如此叫你去,那种关押人的地方,岂是你这种妇道人家可去的?”

小葵便扶着月娥往前走,月娥说道:“大公子多虑了,我去过的地方,有比那监牢更可怕的。”

东炎身子一震,脚步微停,便转头看月娥,月娥微微而笑,点了点头。东炎说道:“你……”偏偏见她云淡风轻之态,东炎不语,将头转回来,鼻端酸楚,心头一片怆然。

两人出了门,东炎一看,却见敬安的三四个近身侍从都等在门口,看见东炎出来,便齐齐行礼。

月娥乘轿子,东炎素日也是乘轿,此番想了想,便叫人将轿子撤了,只骑马。一行人便向着大理寺而去。

也不知行了几时,轿子终于停了,月娥听得外头东炎同人说话,接着小葵来掀起轿帘子,便扶了她出来,又替她将斗篷的帽子兜了兜挡风,东炎在前,敬安的那几个侍卫便跟在月娥身后,几个人进了大理寺,只向着后面的牢房而去。

狱卒见了东炎,尽数行礼,有人便在前带路,进了牢房内,一片阴冷之气扑面而来,东炎回头看了看月娥,却见她只望着地面,东炎心头暗叹,转头领着人向内走,又走了一段,见几个狱卒正围着桌子在赌牌,见东炎来了,一个个忙不迭的跳起来行礼。

其中一个,便壮着胆子,唯唯诺诺,说道:“少卿大人怎么来了?这……上面有令,大人你……不能同侯爷相见。”

东炎便说道:“我自不去,这位是谢侯的……要来探望。”

那些人早有准备,却不敢拦,当下说道:“是是,小的们知道。”便说道,“小人等请夫人过去。”也不知道敬安说了什么,这些人毕恭毕敬地将月娥引着,向内而去,东炎跟着走了几步,终究停了步子,幸而敬安的牢房离得不远,东炎站在这边,便能清清楚楚看到月娥停了步子,狱卒便去开牢房的锁,铁链子交击的啷当声响,遥遥传来,声声入耳。

门开处,狱卒垂手退后,恭敬说道:“侯爷,人来了,若无吩咐,小人告退了。”里面敬安微微答应一声,月娥站在狱卒身后,隔着牢房柱子,看到敬安在内,靠在床边儿上,好似个无力的模样,也不看她,月娥不由地心头一惊。

狱卒退下之后,月娥便迈步进了牢房,先问一声,说道:“侯爷?”敬安轻轻一声咳嗽,才回身看月娥,说道:“月儿。”终于微微一笑,却略见虚弱之意。

月娥见他有些不好,便走过去,说道:“侯爷不舒服么?”敬安望着她,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儿头疼。”

月娥心头一惊,急忙说道:“侯爷身后的伤未曾痊愈,是不是又不好了?”敬安摇摇头,说道:“伤还好些,他们又不敢对我用刑,只不过这口气实在难忍。”说着,就叹一口气,说道,“也不知是谁人陷害我,竟然如此用心良苦,先是策反我两个下属,如今又杀人灭口,唉……月儿,我有些忧心。”说着,便将脸蹭在月娥胸口,低声说道,“故而叫人带你来,先看一眼也是好的。”

月娥未料想竟会如此,皱眉问道:“怎会这样?总不会无救罢?”敬安不抬头,只伸手将她抱了,说道:“我……我也不知,大哥也不帮我,他们连让大哥见我都不肯,月儿……怕是有人要置我于死地了。”

他从来都是趾高气扬,就算是对她,也只是温柔怜惜,却从不曾如现在这样无助可怜,声儿都带着沙哑,中气不足的模样。月娥心头一阵焦急,说道:“侯爷,你不必担忧,清者自清,决不会有事,大公子……大公子也不会不帮你。”心底却想到东炎同自己说过的,昔年楼家之事,不由身子微冷。

敬安又叹道:“月儿你不是朝中之人,不知其中事,就算我清清白白,亦有许多人要借此置我于死地。……我只怕以后见不到你了。”月娥越发心惊,伸手用力握住他肩头,说道:“怎么净说这样的话!”

敬安却不抬头,声音颇有些伤感,低低地说道:“月儿,倘若我不在了,你如何是好?不如……趁着现在还好,我送你回平川,同小良相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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