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在北戎人面前露脸, 今年的龙舟赛异常激烈。龙舟过后,又有专门的花船开过来,人在水面上或飞跃, 或荡秋千,或跳舞, 动作一个比一个高难,看得人眼花缭乱。

两岸欢呼声不断,本来是十分热闹的场合,可是慕明棠却始终看不进去。

并非水戏不够精彩,反而,慕明棠觉得这些杂技已经登峰造极。真正让她心情复杂的, 是看台上的当权者们。

百姓沉迷娱乐、纵情享受并没有错,可是当权者也如此, 就很难让人赞声好了。

金明池本来是演习水军的军事阵地, 如今皇帝带头在金明池看龙舟看水戏,还开放金明池, 公开提倡玩乐。

这些表演眼花缭乱,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 而与此同时, 西夏野心勃勃,北戎积极扩张,东北的女真族活动也日渐紧密。唯有邺朝,几年来不断消减军备, 不断打压武将。收服幽云十六州的折子,也无限期留置着。

慕明棠不由在心里悠悠叹了口气。

希望北戎议和之心是真,好歹,能让邺朝再太平几年。

她经历过人命如草芥的时候, 知道有一个安全的屋顶,每夜睡觉前不必担忧明日是多么珍贵的事情。她着实不希望邺朝再出战乱。

龙舟竞标和水戏表演结束后,皇帝意犹未尽,换了个场子继续玩。北戎多戈壁草原,很少见过邺朝这种层出不穷的水上花样。耶律焱也被勾起了兴致,提出要打马球。

听到耶律焱的话后,皇帝愣了一下。打马球倒不难,宫苑里有专门的马球场,为难的是打马球的人。

耶律焱提出打马球,邺朝难免要出人陪耶律焱尽兴。邺朝是东道主,输赢的比例要把握好,不能让客人屡玩屡输,有失大国风度,但是让的太多了也不行,所以上场的人就很讲究。

皇帝甚至觉得他的这种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他怕的是根本赢不了。

马球乃马上运动,这可是北戎人的强项。如今议和已经进入僵持期,这种时候若是暴露邺朝武力不及北戎,恐怕对接下来的和谈非常不利。

皇帝沉吟片刻,笑道:“难得八王子有这等雅兴,既然八王子喜欢,朕作为东道主自然无有不应。不过。八王子打算怎么玩?”

皇帝说完后,慕明棠感觉耶律焱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了看,忽然说道:“我在北戎久闻岐阳王大名,今日,愿与一战。”

话音落后全场安静,紧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谢玄辰望来。

和众人不同,谢玄辰听到他自己的名字完全没有意外之色。但是他的表情依然十分淡定,他随意地朝耶律焱瞥了一眼,轻飘飘道:“不去。”

谢玄辰的态度惹恼了耶律焱,耶律焱脸色一沉,追问道:“为何?”

皇帝轻微地皱了皱眉,他淡淡朝谢玄辰看了一眼,正好谢玄辰拒绝了,皇帝随即接话道:“不巧,既然安王不愿意,那就作罢吧。八王子不妨另寻他人。”

耶律焱通晓汉话,接触汉家文化,但终究是是个契丹人。耶律焱在北戎也是王子,虽然在一众兄弟中并不是最得势的,但也断没有被人一而再再而三打脸的道理。谢玄辰几次三番挑衅,耶律焱也被挑起了火性,问道:“安王不愿意,本王自然没有勉强的道理。但是安王避而不战究竟是为什么,不敢,还是怕输?”

“输?”谢玄辰本来都不打算搭理了,听到耶律焱说怕输,他极淡地笑了一下,转向耶律焱时,眼睛中全是冷冰冰的不屑,“我谢玄辰就没有怕这个字。你们太弱了,不配当我的对手。”

慕明棠听了都倒抽一口凉气,她维持着高冷从容范儿的人设,广袖下却在拼命拉谢玄辰的袖子。

差不多行了,装逼别太过。

契丹人尚武,慕明棠都听不下去,更别说那群北戎人了。耶律焱一听这话就气炸了,砰的一声站起来,高声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光说不做假把式。安王勿要一个劲儿放大话,真有本事,我们马上见。”

谢玄辰也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啊。既然你们非要自取其辱,那我奉陪到底。”

随着谢玄辰和耶律焱都站起身,场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化了,仿佛都有细微的电火花在空气中爆裂。北戎人一个个被这股气氛煽动起来,争相恐后地站起来:“八王子,我来上场。”

“我也去!”

北戎人各个踊跃,皇帝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其实,并不是很想让谢玄辰有太多存在感,尤其是在这种外交场合。谢玄辰最近,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

只怪谢玄辰名声太大,都雪藏了两年,依然还有关外之人念念不忘,都说了不去,还要锲而不舍地向他挑战。

皇帝内心叹了口气,然而大局为重,眼看北戎人上的都是彪悍好手,各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若是谢玄辰输了,皇帝的颜面也过不去。皇帝为了大局,只能暂时把他和谢玄辰的立场分歧放一放,至少,先把眼前这关过了。

皇帝说道:“安王和八王子年轻气盛,相互切磋球技,正好能促进我们两国了解。朕最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意气风发,朝气蓬勃,便替你们二人做回裁判。八王子的五人已经齐了,安王,你中意何人与你一同上场?”

在场之人都明白大局面前无私事,接下来的马球赛关乎国家颜面,无论之前有什么私人恩怨,此刻都要推一推了。谢玄辰无论选谁,被选中之人都要全力协助他。

根本不用担心队友会不尽力,相比之下,怕的是根本选不出队友来。

在场的人多少都对自己有数,他们看看契丹那边一个赛一个孔武有力,胳膊都能跑马的体型,再看看邺朝这边清一水的文臣书生,齐齐尴尬了。

谢玄辰看都懒得看,直接说道:“随便。谁想上谁上吧,反正都没区别。”

邺朝的人听到都有些心酸,皇帝环顾四周,也觉得无人可选。他头一次遗憾起中央没武将,要不然,不至于连五个人都凑不齐。

谢玄济方才一直不声不响,此刻他上前一步,拱手道:“父皇,儿臣愿意襄助二哥。”

谢玄济主动请战,许多人都向谢玄济投来赞叹的目光。蒋明薇站在谢玄济身边,也觉得与有荣焉。

虽然蒋明薇不记得原书中有和北戎人打马球的剧情,但是谢玄济可是男主啊,男主亲自出马,怎么可能不大出风头呢。

蒋明薇似有所悟,元宵救火的剧情莫名其妙没有了,所以谢玄济接下来会为国争光,然后顺理成章参与议和合约签订?

蒋明薇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她得知是剧情后,立刻大大安了心,此刻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蒋明薇身处其中,只觉得十分骄傲。

这就是她的夫君,独一无二的大男主。以后她们羡慕她的时候,还有的是呢。

谢玄济主动站出来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响应。不能怪他们不积极,实在是这种事情风险太大,赢了一切好说,若是输了,给朝廷丢了脸,怎么办?

在座终究是文官多,即便是勋贵,也养尊处优多时,渐渐发福了。他们平时和同样不勤运动的官老爷们消遣消遣便罢了,去和那些魁梧雄壮、在马背上长大的北戎人打球,不是自取其辱么。

皇帝也觉得为难。谢玄辰说随便,他们却不能当真随便选,皇帝和几个宰执挑挑选选,最后凑出了他们自认为的,实力最均衡的五个人。

北戎人早就准备好了,看到汉人连组队都要磨蹭这么久,频频发来嘘声。最后宋宰相谨慎地凑齐了人,谢玄辰连看都没看,便转身走了。

两方人次第到场上准备,皇帝生怕一会输得太难看,特意提前把话铺垫好:“你们年轻人切磋,这是好事,只不过比赛只是消遣,莫要为区区比赛伤了我们两国和气。”

所以,赢了是荣耀,输了,是为了两国和气,是大国气度。

男子们去马球场上准备了,太监们早就准备好华盖和宝座,伺候皇帝移驾,去外面的台子上看马球。

皇帝最先,皇后落后一步跟着。等这两位走后,其他女眷才林林落落往外走。慕明棠座次在最高席,往外走的时候,距离也是最远的。

她走过去时,看台上已经站满了人,视角稍微好些的地方都被各家夫人小姐,以及她们的侍婢挤满了。其中地方最宽敞,离马场最近的地方,早就被人占了。

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萧思懿就站在那里,她正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大声对着耶律焱喊话。因为谢玄济也在场上,蒋明薇硬是忍着尴尬,也站了过去。

蒋明薇在,晋王府其他人也围在周围。这其中就包括前几天的大红人,美艳大胆的塔烟公主完颜朵。

完颜朵还是异族打扮,可是头发已经盘起。这一点中原关外都是一样的,少女垂发,只有人妇,才能盘起长辫,做一些复杂华丽的发髻。

外围的人察觉慕明棠来了,纷纷让开:“安王妃。”

众人微微垂头对她行礼,不久之前谢玄辰说的那通话还历历在耳,如今谁也不想不长眼地往上撞,专门触那个煞星的霉头。

信号像水波一样越传越广,里面的人察觉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是慕明棠,立刻心领神会,也跟着让开。慕明棠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走到最里层,蒋明薇和萧思懿并排站在围栏前,前场的声音大,还有萧思懿不停地制造噪音,蒋明薇并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

慕明棠于是微笑着,提醒道:“晋王妃。”

蒋明薇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慕明棠,都愣了愣。她似乎没明白为什么,等看到慕明棠熟悉的、欠揍的微笑,蒋明薇才后知后觉,知道慕明棠是让她让位置。

蒋明薇心口顿时一把野火燎原,慕明棠这个人行事要不要这么绝?都说做人留三分余地,既是给别人也是给自己,可是慕明棠不,一定要赶尽杀绝,恶心人非要恶心到极致。

蒋明薇在心里不断地骂,可是当着众人的面,旁边不远处还有皇帝皇后,蒋明薇实在不能当众“不敬兄嫂”,只能忍着憋屈气,退后一步道:“是我疏忽,没留意到嫂嫂来了。二哥马上就要上场了,嫂嫂您快往前面站。”

慕明棠十分满意,笑着说道:“晋王也在场上呢,晋王妃都站好了,结果现在你把位置让给我,是不是不太好?”

知道不好,那你还问?蒋明薇气的不轻,然而她又不能自毁人设,只能继续低眉顺眼地说道:“不碍事,我看的到。长幼有序,我给嫂嫂让位是应该的。”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慕明棠一边说着,一边上前。走到蒋明薇前方后,她微微扬了扬下巴,骄矜贵气,理所应当。

就连萧思懿都向慕明棠看了看,她一眼就认出这是谁,杀神谢玄辰的妻子,安王府的正妃。方才谢玄辰和邺朝太后发生冲突的时候,耶律焱等人在注意这代表的背后意义,而萧思懿的注意力,却在一些小细节上。

萧思懿记得分明,当时许多人都想劝架又不敢,那么多人都对着谢玄辰束手无策,唯独慕明棠能堂而皇之地拉住谢玄辰的手,示意他别说了。

而谢玄辰,竟也真的不再说了。

男人都好颜面,有些人越是劝,他越要逞能,妻子劝他,他反而觉得妻子让他丢了脸。反正萧思懿认识的男人,包括她的家族长辈,都是如此。

可是谢玄辰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因为慕明棠一句话就忍而不发,既不在乎自己的颜面,也没有迁怒慕明棠。这在萧思懿的认知中,实在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萧思懿的姑母便是太后,异地处之,萧思懿完全没法想象怎么有人敢顶撞太后,而之后这个人没有任何惩罚,反而是太后避而不见。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个人对于自己的妻子,却言听计从。

萧思懿想不通,而她没法理解的两件事,却都和眼前这个女子有关。萧思懿又飞快打量了慕明棠一眼,往左边让了让,这样一来,中间的位置就全属于慕明棠了。

在后面人看来,那就是慕明棠走近,轻轻喊了一句,晋王妃便恭恭敬敬把位置让开。而北戎那位无法无天、跋扈无礼的准王妃兼太后侄女,看到后也主动给慕明棠让了位。

众人不由在心中啧了一声。她们眼睁睁看着慕明棠一路越过众人,一直走到最前方。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银紫色长裙越发流光溢彩,光芒熠熠。而慕明棠交握着手站在最前方,肩锁平章,脖颈纤长,所有人在她身后围成一个半圆,仿佛天底下所有人给她让路都是理所应当,任何的场次,她都理应站在第一位。

此刻,男子们已经系好了袖子,各自挑了马,纷纷准备上场。

谢玄辰随便掂量了掂量偃月杆的重量,走到马边,翻身上马。

谢玄辰腿长又直,兼之他宽肩细腰,四肢纤长,他上马的动作就是男人看着也觉得好看,引来不少人注目。

有人试图和谢玄辰商量:“安王殿下,一会儿,我们要如何配合?”

谢玄辰坐在马上,视线骤然拔高。明明是曾经熟悉的宛如行走睡觉一样的动作,可是现在,他竟然觉得有些怀念。

他不由摸了摸马鬃,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血脉澎湃的感觉。

阔别许久。

他回来了。

谢玄辰在熟悉这匹马的速度和力度,耳边隐约听到有什么人说话,他都懒得看是谁,便头也不回说道:“不用。”

那个人被拒绝了,语气立马变弱,明明他想提供帮助,结果现在口气变得十分卑微:“……臣的意思是,您打算怎么打,我们好从旁协助。”

“都说了不用。”谢玄辰被问烦了,终于朝他的队友们瞥来第一个正眼,“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随便,活着就行了。”

另外几人虽然明白谢玄辰只是随口一说,但还是不由在心里打了个冷战。活着就够了……他们难道,不只是上场打个马球吗?

这个大杀器打算做什么?

谢玄辰说完,一马当先,率先往场中走去。耶律焱那边本来在商议战术,察觉谢玄辰的动作,耶律焱也不甘示弱,立刻上马逼上来。

随着两方人的动作,看台上的人也纷纷打起精神。偌大的场子拥挤却安静,就连萧思懿都停止了聒噪,紧握着手等待开场。

很快,皇帝身边的太监出来说了些场面话,便宣布比赛开始。

宣布开始的一刹那,耶律焱的马就动了,而这时,太监的话音都没落。

萧思懿猛地尖叫出来,叽哩哇啦用契丹语大喊耶律焱的名字。耶律焱快,然而谢玄辰更快。他只是轻轻拨了下偃月杆,就把对方震得虎口发麻,握不住球杆,还不等传球的人反应过来,马球已经到了谢玄辰手里。

耶律焱见势不妙,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谢玄辰的力量。他们从小骑马,驭马几乎如身体本能,很快,北戎人就错落成一排,从各个角度拦住了谢玄辰传球的路。

这个时候,邺朝的另外四个人,谢玄辰的“队友们”,甚至都没有骑马赶过来。

谢玄辰也完全不在乎无人接应,他勒着马缰,马蹄前后踏动,似乎在寻找什么角度。耶律焱给另外几人打了眼色,示意他们务必看好谢玄辰,不能让他突围。

可惜谢玄辰,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突围。

毫无预兆地,他猛地一挥球杆,马球顿时如流星般疾射而出,穿越场上纷杂的马腿,穿过半个场子,直接砸入球洞。

马球投入网后,带动木板发出嗡嗡的振动声。谢玄辰直起身,看着一脸震惊、完全跟不上进度的场上所有人,在手心把球杆转了半圈,很认真地问:“你们真的还要打吗?涉及两国邦交,最后你们得个零分,多难看。”

作者有话要说:  耶律焱:有感觉受到冒犯呢。

慕明棠:好好说话,别装逼。

(日常任务:装逼1/1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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