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对萧家人来说,自然是难眠之夜,府内各处灯火通明,几近一夜未熄,在天将转晓时,才有一处安静灭却,转为提灯在前,在将明的天色中,一路无声地随主仆轻步,破开轻淡的暗色,浮至萧家大门之前,即将离开这座幽静无声的府邸。

“迦叶!”

寂色中突然响起的轻唤声,令这一团明亮光晕在门前顿住,也让提灯的奴仆多寿顿步转首,惊讶地朝来人行礼道:“大公子。”

一夜未睡的萧罗什,边负手走上前来,边看向多寿身前的少年,和颜温声道:“难得回家一趟,在家住上几日再走吧。”

少年萧迦叶却摇了摇头,“寺里的功课,不能落下的。”

萧罗什静看他须臾,又劝道:“那在家用过早膳后,再回寺里也不迟,何必这么早走?!”

萧迦叶道:“现下回去,正好能赶上寺里的早课和素斋,回寺用早膳也是一样的,我吃惯了寺里的素斋,一日不用,还要想呢。”

萧罗什望着灯光中少年眉眼温和清淡,似对己身处境,没有半点怨意,不由在心底,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都是借口罢了,真正迫得他要如此早走的因由,他们心里都清楚,只是不好明说,从前,彼此以为不是亲兄弟的时候,兄弟间倒能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后来知晓真是血脉相牵的一家人了,却不得不疏远了许多,有些话,隔着一层,难以说出口来,萧罗什回想自知迦叶身世以来种种,于心中默然慨叹片刻,又对身前的少年道:“你打小身体就不大好,得好好调补才行,不要总跟着寺里和尚吃那些没油水的素食,无事时就离寺走走,多下馆子,好好吃些山珍海味补补,别误了长身体的时候。”

萧罗什虽因母亲礼佛之故,如家中弟妹一般,得了个佛家之名,但对佛事,实无半分热衷,更不会把那些清规戒律放在眼里,他向身为俗家弟子、带发修行的弟弟迦叶,推荐了好几处厨艺精湛的京中名馆,又从袖中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金银锞子,递与萧迦叶道:“拿去使吧,用没了就让多寿回府找我再拿。”

萧迦叶连忙推辞道:“父亲每月都给我许多,我都使不完……”

他们一个坚决不要,一个坚持要给,正来回推让时,忽听多寿声音微颤道:“夫人……”

两兄弟登时都僵住身体,萧罗什悄将装有金银锞子的钱袋,掖在身后,见将明的天色中,真是母亲走了过来,直直望向迦叶问道:“不待在绪风斋中,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萧罗什想与其让迦叶站在这大门口受母亲冷脸,处境局促尴尬,倒不如让他早些回伽蓝寺去,遂帮为代答道:“迦叶要回伽蓝寺了,这就走了。”

他说着揽住弟弟的肩,要送他出门,却又听母亲嗓音泠泠道:“急什么,且在家住上三四天再走。”

萧罗什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身边的弟弟更是如此,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母亲,幽亮的眸光,在晦暗将明的天色中,微微闪烁着。

母亲一如往常,不愿多看迦叶、与他多言,说下这一句后,转身便走了,萧罗什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忽地明白过来,三日后,观音妹妹回门,母亲留迦叶在家,是为了让观音回来时,能看到家人都在,心里能多少高兴一些。

毕竟眼下这桩婚事,没有半点能让她欢喜的地方。

萧罗什回想今日宇文泓亲迎闹出的混乱场景,根本是在羞辱萧家,对观音这位新妇,也没有半分尊重,再想今夜洞房花烛,自己皎洁如月的好妹妹,要被这么个悍蠢莽夫痴儿亵渎糟蹋,强忍的郁恨直往上涌,简直糟心地想要呕出血来。

他忍了又忍,暗挫着后槽牙,且将这愤恨压下,尽量和声对弟弟迦叶道:“好了,母亲都发话了,别再多想,回绪风斋歇息吧”,犹怕他又悄悄离开,索性将话说明道,“三日后观音回门见你在家,心内会欢喜的。”

因为母亲竟然开口留他,而迷茫懵怔中难掩隐隐欢喜的萧迦叶,听到兄长这句,才明白了母亲的用意,他幽亮的眸光微黯了黯,又想及姐姐这桩令他忧心忡忡、郁结难解的婚事,一颗心越发下沉,如临深渊,直至闻到风中幽送的春日花香。

姐姐爱花,所以他也喜欢,那包那伽花种,不是住持赠他,而是他知晓此物存在后,向住持开口求来,而后就一直带在身上,等着姐姐来伽蓝寺看望他时,第一时间送她,但,那日明明是与姐姐每月约见的日子,他一直等到入夜,却都没有见到姐姐的芳影,反是另一个可怕的消息,如惊雷般,传到了他的耳中。

因此寅夜急回的他,不慎在路上丢了花种,后来走时,也没有去父亲那里歇睡,而是连夜回程,想找回遗失的那伽花种,幸运的是,一路找至天明时,他终于寻回,尽管因此染了风寒,但在今日回家见姐姐前,早已好了,没有叫姐姐为他担心。

这包作为贺礼相赠的那伽花种,能让身不由己、嫁为人妇的姐姐,心内稍微欢喜些吗?

逐渐泛白的天光中,薰风愈暖,风中花香更浓,萧迦叶望着天际一轮淡月,想到他在回家前,曾在寺中,心念着姐姐的这桩婚事,为姐姐拈了一支签。

那签上写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月落日升,温暖的阳光,在花香浮漾的薰风中,照向人间,映亮青庐,萧观音在澈亮的晨光中,迷迷糊糊醒转,正对上一双漆亮乌眸,正圆溜溜地盯看着她,登时一个激灵,困意全无。

乌眸的主人,双手仍被红线束绑在头顶榻柱上,见她醒来,越发凑看了过来,双眸晶晶亮道:“你是要和我玩小人书上的生宝宝游戏吗?”

萧观音一怔,而后醒觉他指的是那本春册上,将女子双手绑缚于头顶的一张图,霎时脸红,忙坐直身体,帮他去解系柱的红线。

原本毫无睡意,一直沉默地坐在榻边,守待漫漫长夜过去,想着等天快亮、宇文泓醒来前,再帮他把这红线解开,却不想,自己竟迷迷糊糊靠着榻柱睡着了,双颊微红的萧观音,连忙帮宇文泓松开双手后,又要同他解释时,庐外忽响起侍女问询,听声音像是昨夜司礼的那位姑姑,“公子和夫人醒了吗?若醒了,奴婢就领人进来伺候梳洗了。”

领着芸香等人入庐伺候的沉璧,见二人腕间红线已解开了,暗想难道是昨夜公子动作狂放,令这红线松扯开了不成,但她如此想着,近榻收拾被褥时,却又见正中那方雪帕干干净净,不似有过行房痕迹,心中不解,一时也不好问询,只是先将那红线绕系在昨夜剪好的尾发上,恭喜公子与夫人正式礼成,自此互称“夫君”“娘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循礼,新妇入门首日清晨,当向公婆敬茶,这是新婚大事,新妇当华衣盛妆,不得马虎,故而二公子梳洗更衣毕许久,被众侍女围着的夫人,依然还没梳妆好,小孩心性的二公子,耐着性子坐等了一阵儿,就失了耐性,先行打帐出去透气,松快筋骨,似还想绕庐跑上几圈。

守在庐外的承安,怕公子跑出一身汗去见王爷王妃,忙劝拦了下来,在陪公子玩了会儿逗雀喂鹰之类的安静游戏后,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低声问道:“公子昨夜……可有按照那‘小人书’……‘轻薄’夫人?”

二公子直接摇了摇头,“好麻烦好麻烦,我不想生宝宝了”,又道,“不过娘子好像想生宝宝,早上有按照那书中所画待我,似想轻薄于我……”

承安万没想到听到这样的回答,正呆在当场时,又听帐帘声响,是沉璧姑姑等簇拥着夫人走出,如云破月出,有神光离合,第一次见到夫人真容的承安,登时看直了眼,只觉是幸见仙女下凡,心一瞬间噗通狂跳起来时,又想起公子方才所言,暗想夫人生得如此绝俗若仙,不染凡尘,私下行止却那般……奔放风情……不由心情越发复杂,惊怔半晌,万千心绪,最终在心内化为一句,夫……夫人真乃神人也!

被暗暗视作“神人”的萧观音,在众侍随从下,与夫君宇文泓,同往王府正堂去,宇文泓似不觉今日与往日有何不同,走近正堂,便直接奔了进去,笑唤“父王”“母妃”,走跟在后的萧观音,按仪微低着头,余光见堂内两边站满了人,锦袍玉带,衣香鬓影,应是宇文家的公子小姐以及后宅女眷,皆在堂中。

承载着满堂关注目光的萧观音,一步步地走近前去,从侍女手中接过热茶,跪向屏风前的两位,先向当朝丞相兼太师——雍王殿下敬茶道:“父王请用茶。”

宇文焘伸手接茶的动作,在望见新妇面容的瞬间,微微一顿,随后低头啜茶半口,又眸光微抬,从新妇清滟的眉眼处,轻飘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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