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是她生辰那日未至, 自她嫁入雍王府后, 迦叶便没往长乐苑踏入过半步,上次她和他在外相见,还同他说过,那伽花长势很好, 到秋日, 应能盛放的, 让他到时候如约来看, 但迦叶含混不答, 并未应下,好像真的不愿靠近长乐苑半步似的。

心有疑惑的萧观音, 在来伽蓝寺不久后,直接向弟弟问了这个问题, 萧迦叶闻问沉默不语, 心里反复回想的,是父亲的命令——远离雍王府,尽可能减少与宇文家人相见,尤其是雍王殿下。

当时他有不解地问父亲为什么, 但父亲避而不答,只对他说,照做就是。许是发觉自己语气严厉, 在这样说了后,父亲沉默片刻,语气放缓, 轻对他道:“听话,父亲不会害你的,父亲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盼着你好,盼着你平安一世,无灾无难。”

那时父亲说这话时,深深望他的眼神,直到现在,似都能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父亲幽邃深沉的眸光里,好像藏了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说,但最终,也只说了那一句,父亲是沉默地爱着他的,他知道,如果不爱,怎会为了他与母亲关系冷淡多年,他确信父亲对他的慈情,但与此同时,这些年来,心底并不明白,父亲对他的生母苏氏,究竟抱以何种感情。

理当是爱的,就算不爱,也应抱有类似对待妾室外室的几分怜惜,但,每年清明随父亲一起为生母祭扫时,他都无法从父亲的神色中,找到这样的感情,父亲对他的生母苏氏,似乎无爱无怜,有的,反是几分不寻常的敬重。

他的生母,是教坊歌伎,他的父亲,是世家之子,为何父亲会对他的生母,隐有这样的敬重之情?既无爱无怜,又为何会与他的生母有了他?父亲并不是风流慕色之人,与母亲分居多年,身边也无半个妾室通房,当年应不会单纯因他生母貌美,就与他生母有所牵连,何况,论貌美,母亲本就是十分貌美之人,远胜寻常女子,姐姐观音容姿便似母亲,眉眼处,更有九成相似,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父亲是深深爱着母亲的,即使与母亲关系冷淡多年,他依然能够感觉到,既如此,那必得对他的生母苏氏,抱有更加深浓的情意,才能让父亲为了他的生母,负了母亲,破了与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可没有,父亲对他的生母,似乎没有那样的感情,那为何会如此,为何会有了他……

心中的疑虑,已积攒了不止一年两年,在父亲向他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后,疑惑更深的他,没有等来父亲的解释,也无法回答姐姐的问题,既无法实言,又不太想说谎欺骗姐姐的萧迦叶,正期期艾艾,不知该说什么好时,听有清朗男音唤道:“表妹!表弟!”

是一袭青衫的玉郎表哥,萧迦叶与姐姐迎上前去,三人见礼,一问后知,原来今日休沐的玉郎表哥,因昨夜梦到亡母,便想着来寺中,为生前信佛的亡母,参拜佛祖,既人已来伽蓝寺了,便顺道来看望客居在此的表弟迦叶,不想,表妹观音也在。

在问知玉郎表哥尚未去佛殿后,萧迦叶与姐姐,一边陪玉郎表哥同往,一边随意聊说些闲话,这厢他们三人,亲密无间地笑语,那厢不远处一尊金刚像后,一颗头从后探了出来,将萧观音与卫珩的每一次眸光相接、每一次含笑轻语,都深深看在眼中。

……他就知道!!

虽在雍王府大门前,与萧观音分道扬镳,但宇文泓,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的两只蹄子,踅摸来踅摸去,还是改变了原先的今日安排,转而来到了伽蓝寺,他这一来,正望见萧观音拿看弟弟做幌,与她心爱的玉郎表哥眉来眼去、情意绵绵。

与“心爱”的玉郎表哥,“眉来眼去、情意绵绵”了一阵儿的萧观音,再转看向弟弟迦叶,提起了之前那个问题,并开玩笑道:“可是因姐姐嫁人了,所以与姐姐生分了?”

“不、不是!”萧迦叶急忙否定,没法儿说出父亲命令的他,只能说了个掺有几分真意的回答,“我不去长乐苑看姐姐,是因为……我……我不太想看见长乐公……”

他话音刚落,就见他那姐夫长乐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大大咧咧地走到他们面前,叉腰哈哈。

萧迦叶:“……”

萧观音也是惊讶,问:“不是说不来吗?怎么又过来了?”

宇文泓脸皮一惯厚得很,半点不脸红的,即时胡扯道:“我突然又想看秃驴了,想摸摸他们的大光头,所以又过来了。”

他这话说罢,一列合十走过的光头僧人,默默抬眼看来,萧观音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胡说,宇文泓没再多说什么,而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的卫珩,则想起那日去曲江游仙苑时,他见长乐公跟表妹跟到几要贴背走了,有问表妹,长乐公平日是不是很黏她,当时表妹否定了,可今日看来,又一次跟到伽蓝寺的长乐公,还是挺黏表妹的,且,不仅黏黏的,还听得进表妹的话。

……若长乐公这般待表妹,表妹虽嫁的不是正常男子,但婚后生活,应无磋磨……

卫珩边这般想着,边淡淡含笑,向长乐公一施礼,宇文泓看上次相见时清清冷冷的兰台郎,这次居然对他蓄了点笑,心中登时一咯噔,感觉卫珩这一笑,非奸即盗。

……在他赶来前,萧观音与卫珩,在寺内,做什么呢……

感觉被笑得头上长绿毛的宇文泓,望着眼前穿得绿油油的卫珩,忍不住深想下去,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甚至,那春册上的种种?这般这般?那般那般?

……不不,萧观音是信佛之人,应不会在佛家之地,与卫珩去做那春册之事的,再说,卫珩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像阳光下的雪,晒晒就要化了,不是萧观音喜欢的身体类型,他通身上下,也就只有这张脸,能让萧观音馋一馋了……

都道女子爱俊郎,这样想着的宇文泓,不由自主地,插走在萧观音与卫珩中间,并,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脸。

如此一行人,渐走至佛殿时,不信佛的宇文泓,站在一旁,看着萧观音与她的表哥弟弟,认真参拜了一回,又看旁边有些信男信女们,正拜佛拈签,随口问道:“这个灵吗?”

萧迦叶道:“心诚则灵。”

宇文泓闲来无事,只当游戏,想着心中所谋河山,信手拈了一支,却见签上写的是: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心内一嗤,将签丢回时,见卫珩也将签文放回,手指拈在签身上半,遮了半句,令他只看到下半句——不可求思。

你信的佛,都在叫你不要再求思别人的妻子了,宇文泓心中冷冷想着,瞥看了卫珩一眼,转看向他的妻子萧观音,想看看她拈了什么,却见她长袖一滑,即将那签放回密如林海的签筒中去了,他半个字也没看着,只见萧观音静默须臾,再一次在佛前双手合十,双目静垂,似在认真祈愿什么。

照入殿中的一束束金色阳光,披拂在她身上,萦拢柔辉,细密的光尘,一直在她乌漆鬓边,闹腾地飘旋打转儿,而她长久澹静不动,真也似这佛殿中一尊佛像,宇文泓望着这样的萧观音,心中竟无半分不耐,默看她祈愿许久,直至她睁开双眼,没一会儿眸光又与她的玉郎表哥对上。

也是奇怪,上次还有看戏的精神,这次竟浮躁了许多,宇文泓一看这两人,又要当着他的面给他上色,立插在他们中间,边带着萧观音往佛殿外走,把那卫珩撂在后面,边问萧观音,方才,她在同她的佛祈求什么。

她的祈愿太多,他这一问,她的话匣子,就似止不住了,又说希望天下太平、海清河晏、永无战火、国泰民安,又说希望家人一生平安、身体健康、无灾无难、长命百岁,又说希望父母亲放下心结、早日和好,说着说着,连对她那两个丫鬟——莺儿、阿措,和对她养的那条黑狗的希望都出来了,宇文泓听她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了,正准备打断她,并挖苦一句“讲这么多,佛都记不住”时,又见她静静望着他道:“也希望宇文泓,每天都能高高兴兴的。”

挖苦的言辞,立堵在嗓子眼儿处,出不来了,寺内突然响起的撞钟声,直像“砰”地一声,撞在了他的心上,被钟声惊出林梢的鸟雀,叽叽喳喳地飞了起来,吵闹的声音伴着钟鸣,让宇文泓耳边乱糟糟的,一直嘈杂地哄乱到了他的心里,而身前对看的那双眼睛,是那样澄静,天地无声,万事万物,都似安静地溺在她的眸子里,好像他再多看一眼,许也溺了。

“……宇文泓本来就每天都很高兴,不需要什么希望”,哑声许久的宇文二公子,大声说了这一句后,背着手,自顾大步地往前走,走了十来步,脚步又渐渐放缓了,好像在等着有人跟上,走到他的身边。

走在后面的萧迦叶,望着姐姐与长乐公的背影,一步步地,走得有些迟缓,尽管姐姐掩袖遮签放回,但眼尖的他,还是看到了那签上的十六小字:红颜薄命,红尘离散,死生一线,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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