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泓心想, 若哪日他不幸在这明争暗斗里落败身死, 萧观音这女子难道还会为他守寡不成?!他也不要她为他在宇文家守寡,这女子,除了会装模作样馋馋人外,什么也不懂, 他在长乐苑, 长乐苑便风平浪静, 他若不在, 便是暗流汹涌, 来个浪头将她掀了,她都不知大浪是从哪头打过来的, 岂能一人留在这里,还是早点改嫁离开算了, 比如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玉郎表哥, 马马虎虎就还行,卫珩是嫡子,卫家在前朝也到底得势些,比她娘家萧氏, 更能护她。

这样一想,牙根子竟有些发酸,宇文泓心想“喜欢”的情绪真是烦人时, 转念又想,若是宇文家的谁盯上他了,卫家也是不成的, 普天之下,连皇家赵氏都护不了她,只有他这个做丈夫姓宇文的,能护得了他这娘子。

宇文泓暗暗想了一会儿,又忽然清醒过来,他想这些有的没的做甚,“喜欢”只是暂时的,等他过了,与萧观音一拍两散了,管她守不守寡,是死是活!

于是,迎看着萧观音懵懵的目光,宇文泓面无表情道:“爱嫁谁嫁谁!”

话音刚落,就听一男子笑音道:“是谁要嫁人?”

宇文泓抬头看去,见是大哥来了,忙起身相迎,萧观音亦起身向世子殿下一福礼,宇文清还礼唤一声“弟妹”,笑看宇文泓道:“难不成是你要纳妾?”

宇文泓听了,慌张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从前一个人睡大床舒服得很,自从娶妻成亲后和娘子一起睡,夜里已经够挤了,要再来几个人一起躺床上,那得挤成什么样子,我都没地放脚的,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宇文清听他这二弟又在“胡说八道”,原应像一位包容的大哥,无奈地淡淡一笑的,但他如此做了,眸光掠看过萧观音,想她与二弟夜里情形,心底却泛起几丝苦味,令他唇际笑意涩苦僵住,静默片刻,听身前的二弟好奇问他道:“大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无事找你”,苦味从心底漫到舌尖,化作直接的言辞,宇文清看向萧观音道,“我是来找弟妹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乐谱,含笑递与萧观音,“这是我近日进一步修改的《相思引》下阕,请弟妹再看看,提提意见。”

萧观音含愧道:“大哥所续,比我之前那版好上许多,我自愧不如,怎敢一再乱提意见?!”

宇文清温和道:“乐事需要交流,我自续自弹,固步自封,辨不出好坏,也难有进益,弟妹若肯看上一眼,说几句感想,就是帮了我了”,又道,“这曲下阕,我自己在云蔚苑有抚琴弹过,但不知是否是古琴、箜篌有别,听来总觉有些不对,不知弟妹可否试弹一阙箜篌?”

萧观音原正对着窗外淅沥细雨,一边同宇文泓闲话,一边顺手舀挖石榴籽与他吃,听宇文清有此请求,便看向了宇文泓,宇文清亦含笑看向宇文泓,似开玩笑道:“暂借夫人与为兄一用,二弟不介意吧?”

宇文泓直接拿了半个石榴,啃得唇如染血,嗓音含混道:“不介意不介意……”

宇文清一笑,便随萧观音往书室箜篌旁去了,宇文泓在原地站了一阵儿,还是跟过去了,人倚在雕花隔断处,望着萧观音坐弹箜篌,他那大哥在旁坐听,如此一阙终了,两人又开始商聊乐事。

萧观音望着乐谱真心赞道:“大哥这版,比上一版更好了。”

宇文清谦道:“还是感觉有所不足。”

萧观音道:“已经很好了,至少有七八成谐和上阕,与我之前所续那版,可说有云泥之别,大哥所续,可与上阕呼应情融,我那版就好像缺了些什么,不管怎么改都有曲音不谐之处,也不知是为什么……”

“我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宇文清迎望着萧观音等待解惑的目光,嗓音澄静,“等日后心中想定,并有闲暇再聆弟妹乐音时,再讲与弟妹听。”

他起身将走时,又凝望着萧观音,轻轻地说了一句,“那个人的死,与我无关。”

……不知为何,在得知柳姬的死讯后,随着涉及阴谋权势的猜测,一并涌至心间的,是担心萧观音会认为柳姬是他所杀,虽然他宇文清在这之前手上早已沾血,但他还是不想让萧观音对他产生这样的误解,不想让修佛心善的她认为,他宇文清,是个心中无德的草菅人命之人……

萧观音微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世子殿下口中说的那个人,是指柳姬,她不知世子殿下为何突然同她说这个,只是闻言轻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了。

声音虽轻,但还是传的进一旁之人的耳中,宇文清再淡笑着看向旁边的宇文泓道:“二弟可知我说的是谁?”

宇文泓摇摇头道:“不知道,我笨。”

宇文清看了他这智愚难辨的弟弟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悄瞥了眼萧观音身边那个名为“阿措”的侍女,告辞离开,他人走在长乐苑的长廊上,两边细雨渐密,连成珠线,落水如水帘一般,随凄凄秋风,吹送沁凉寒意,钻袖侵肤,令人微觉冷栗,仿佛不久前的夏日,久远的是多年前的时节。

因脸伤滞在云蔚苑的那些炎热夏日,他并非终日无所事事,除仍将所掌朝事捏在手中,常隔帘召见下属、批复公文外,对澹月榭一事,他自是有命人深查到底。

……柳姬其人,原为南人官宦之后,后在战中被俘,在离乱中辗转几遭,被人献与父王,父王后宅侍妾不少,原对柳姬也并不上心,只是养在后宅罢了,但不知夏日里柳姬如何媚宠,竟得了父王几分欢心,如今想来,她有意邀宠亲近父王,便是为了之后,能与父王相约澹月榭,以栽赃他这前来赴约的世子殿下了。

……柳姬那里,手下人刚查到她与长乐苑暗有密联,柳姬便“不慎”落水溺亡,不知是真与他这二弟有关,怕他进一步深挖出证据来,忙将线索断在“柳姬之死”上,还是有人故意将澹月榭柳姬之事,往长乐苑引,要的就是他疑心此事乃二弟所为,他疑心一起,柳姬也就无用,为防日后再从柳姬这里查出什么,索性叫她一死,以死将线索绑定在长乐苑长乐公这里……

……另一方面,关于那夜萧观音为何会往澹月榭方向去,他也有相询,萧观音只说是恰好与侍女去晴碧阁赏月而已,他不疑萧观音,但疑除她之外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恰好,仍是命人将那名为“阿措”的侍女查了一遭,这侍女从匪灾中逃出、来到萧家为奴的经历清清楚楚,但在这之前,便缈不可查,尽管因从前战乱之故,这份“查不得”,情有可原,但在他这里,所有不够清楚的人与事,都得留心……

随着庞杂心事愈发纷乱,雨势也越发大了,侍从为世子殿下撑起油纸伞,宇文清踏入雨中没几步,发现二弟的菜园子里,有一片种的秋花,红蕾白蕾,看着都似将在雨后开了。

他脚步因此微顿,片刻后再度提步,身影渐在雨幕中远去,回到云蔚苑时,见升平公主正靠坐廊栏赏观雨中木芙蓉,一些雨水都溅打到她身上了,开口劝道:“让侍女折摘了回屋赏看吧,小心淋雨着凉。”

升平公主不动,恍若未闻,宇文清便命侍女为她撑伞、披披风,他将入室时,听升平公主在后道:“你为什么不亲自来擎伞,像从前一样?”

宇文清背着身道:“我从前这样,你心中并不喜欢。”

“是,我不喜欢。”

升平公主淡淡说了这一句后,不再言语,仍是望着雨打芙蓉,落红片片,长乐苑室内,宇文泓看萧观音盯着窗外秋雨愈烈,口中喃喃“水都积起来了”,漫不经心地接道:“没事的,我们这里地势高,下面有好几层台阶呢,雨下大了也淹不进来的。”

萧观音开玩笑问:“要是真淹进来了呢?”

宇文泓道:“那我就坐在浴桶里面,像划船一样划出去”,他顿了顿,又咬了口石榴,含混道,“带你一起。”

萧观音笑问:“要去哪里呢?”

宇文泓道:“往高处去,水往低处流嘛,我们一起划去最高的地方,水就淹不过来了。”

萧观音看他一边说一边吃,好像啃石榴没吐籽,虽然吃的是软籽石榴,籽可嚼咽,但一般人不太吃的,含惑问他道:“你是把籽咽下去了吗?”

宇文泓“嗯”了一声,萧观音想起小时候哥哥逗哄她的玩笑话,起了玩心,神色微峻道:“糟糕了,籽在肚子里,是要发芽的。”

宇文泓看了萧观音一眼,把手中石榴一放,低头看了会儿肚子,突然“啊”地一声,开始抱着肚子打滚,口中直嚷疼。

萧观音本来是开玩笑,结果被宇文泓这样吓了一跳,她想他这种秋寒天气,还没事就敞敞衣裳,她越劝他还敞得越频繁,是否因此着凉肚疼了之类的,总之绝不会是因石榴籽发芽,着急地赶紧近前关切道:“怎么了?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大夫?”

话音刚落,一只手就横空搂来,将她搂靠在他的胸膛前,不再打滚喊疼的宇文泓,两只眼睛晶晶亮地笑看着她问:“听听,有没有种子发芽的声音?”

萧观音才知自己是被戏耍了,她望着宇文泓,“嗤”地一笑,伏在他的身前,作势认真道:“让我听听。”

宇文泓手仍揽在她的身后,他望着伏在身前的女子,心想,他对上萧观音,是真像个傻子了,好在,这只是一时的。

窗外秋雨仍在随风飘摇,柳姬溺亡的那个晚上,天也下着雨,他知他纵有一日能攀高,也是没有平静日子过的,总是四面风雨,危机暗伏,没有能真正放松的时候,他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也知他该怎么走,只萧观音这个变数,被他母妃强塞过来,是他始料未及的。

……如今这种傻乎乎的心动,更是始料未及的……

……他曾想拿萧观音对付大哥,会有人有同样的想法来对付他吗……拿萧观音做棋子在前,暗隐在后,坐看鹬蚌相争,等待渔翁得利……

他不过是一时犯傻,大哥不过是贪色而已,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从古至今,哪里真有人肯为一女子,放弃大业,想以萧观音为棋,来搅乱浑水,谋定全局,未免太过天真。

宇文泓正无声想着,见萧观音抬起头来,神色“凝重”地对他道:“发芽了,噗噗直长,不知长到哪里了。”

“到这里了”,宇文泓指了指自己心口道,“在这儿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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