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干燥,用力辗转摩擦,蹭得她有些发疼。

林媚没回应,手指紧攥着,鼻酸眼热。她伸手,抵着他肩膀轻轻地一推,退开寸许,抽一下鼻子,想把那种溺在水里一样难受的委屈压下去。

她低声问:“你多久没休息了?”

他身上一股久经风霜的气息,那种疲累的低气压旁人都能感觉得到。

“……不知道,休息过。”执行任务途中打过盹儿,每天能小睡几小时。

“你先睡一觉……”

她要起身,却又被他一把抱紧,膝盖跪在了他搁在地板上的那条腿上。

“……睡不着,我们聊聊。”

林媚叹声气,“……那你先去洗个澡,我帮你烧点水喝。”

在外执行任务,肯定没有那么便捷的卫生条件,她闻到他身上一股汗味,并不讨厌,只是觉得心酸,心里软成一片。

陆青崖总算被她劝起来。

灯一盏一盏打开,灯火通明的时候,人也仿佛开始回暖。

林媚拆了前两天买回来的一整盒牛奶,倒入奶锅里,用文火慢慢地煮。流理台上热水壶正在烧水,很快就沸腾。

热好的牛奶倒入玻璃杯,搁在客厅的茶几上。

片刻,陆青崖从浴室出来。

背后的纱布拆了,连日奔波到底影响了伤口的复合,有点渗液。

大伤小伤常有,家里备了一套药品。陆青崖去电视机旁的柜子里找出了碘伏和纱布,到沙发上坐下。

林媚伸手,“我来吧。”

镊子夹着棉球,沾了碘伏,按上去。他背上还有疤痕,深的浅的,好像挂着一背的军功章。

“我抽支烟。”

打火石“嚓”的一声,一蓬青雾慢慢腾起,陆青崖沉沉吸一口,忽问:“恨我吗?”

他感觉到那清凉的棉球贴着不动了,片刻之后,她轻声地说:“恨过。”

伤口处理完,她在沙发上挨着他坐下,把牛奶杯推到他面前,然后一样一样地收拾东西,镊子、纱布、药瓶、绷带……

最后,把塑料袋子一扎,停下来。

“陆青崖,我得跟你说实话……”

陆青崖一顿,他咬着烟,隔着腾起的烟雾去看她。

林媚低着头,十指合拢在一起,很慢的去摩挲自己的指甲盖,“……当年选择生下言谨,是因为不得不生……”声音艰涩,吐词缓慢,“当时做检查,医生说卵巢已经出现了病变,能怀上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如果拿掉了,以后我再也……”

当时事情瞒不住。

三月,他俩分手,卢巧春也发现了她怀孕的事。长这样大,卢巧春从来没打过她,在外逢人便夸,说我闺女可懂事省心了,我们一贯都是放养。

那天,卢巧春第一次扇了她一巴掌,收手的时候就哭了,骂她,你怎么能这么作践自己!

林媚被拉着去医院检查,结果却被告知不建议手术。

卢巧春气疯了,逼问林媚陆青崖家里的情况,要去找人理论,但被林爸爸林乐邦拦了下来。

林乐邦说:“理论什么理论,那种不负责的孬种,没资格娶我闺女。”

“那怎么办?就这样……被人白白占了便宜?”

林乐邦看向林媚,“你自己决定,生还是不生?”

卢巧春气极:“生什么生!生了以后她还怎么嫁人!”

“没有生育能力一样不好嫁人,”林乐邦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长叹一声道,“……闺女这辈子就这一个亲生孩子,是要给她送终的。”

他们是过来人,很明白传宗接代对于传统中国人的意义,现在意气用事,等林媚老了,很有可能为这事后悔。长痛短痛,都是痛,可人能禁得住痛,却不一定能禁得住后悔。

最后,他给这件事下了决定,“……生吧,我们帮着养。”

“从小到大,我爸一直宠着我,以我为荣,又给予我充分的自由,他总说,我们虽然不是大富之家,可只要是我想的,他都会尽量满足。”林媚抬头看向陆青崖,声音有一种刻意而为的冷静,“……陆青崖,不是你想的那个理由,我真的没有那样深情,那样有勇气,那时候我才二十一岁,而且我们已经分手了……”

刚洗过澡的清爽气息顷刻便罩了过来。

他侧过身,右手臂一把将她抱住,左手把烟在摁在了烟灰缸里,也合拢过来,按在她背上,“……太好了,你还没那么傻。”

林媚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

潮湿的水汽就蹭在他肩上,仿佛他前两天在夜里穿过的那片沾染露水的夜色。

很久之后,她哽咽着,继续说:“……我爸说,生可以生,但我要听他的安排,去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他想办法托关系,让孩子自己当户主,另外开一个户口,对外说这孩子是捡来的。我没答应,我想他已经没爸爸了,怎么能再没有妈妈……那太可怜了……”

陆青崖把她抱得更紧,好像是想要通过此刻的她,去拥抱那时那刻的她。

“在我的坚持之下,最后还是把孩子的户口上在了我名下。因为是非婚生子,交了一大笔社会抚养费……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爸妈那样在乎名誉的人,直到今天,还在受人指指戳戳……”

林媚停下,半晌没再出声,

陆青崖哑声道:“继续说……我做的错事,我都得知道,说完了你再清算。”

这些话,林媚从没对外人说过,更不会对父母提起,尤其这两年言谨上小学,情况已经好转了。

“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怀孕的时候横着心,觉得无非是生孩子,多大的事……可当我从产房出来,看见孩子那么小小的一团,闭眼躺在我身旁的时候,我突然害怕了,我发现自己完全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他的到来……”

这是一条生命,喜怒哀乐,还有未来无限的可能……可那时看起来还那样的脆弱,好像还不如一棵黄豆苗禁得起风雨。

整整半年时间,她情绪低落,易怒,生理也受到心理因素的影响,一直发不出奶水,孩子一生下来就要喝奶粉。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言谨抵抗力差,一岁多的时候常常生病。

“那时候我一听到他哭就夺门而出,同时格外憎恨对他毫无耐心的自己,恶性循环,常常对安抚我的父母恶言相向……你知道吗,孩子都四个月大了,我都没正式给他起名……”

后来一次,她发过火,情绪几近崩溃,整夜没睡,抱膝坐在地上凝视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小小婴儿,绝望地与自己对峙。

天从暗到亮,夜幕被裁开一线,天光撒进来。

床上婴儿动了一下,醒了,扭头望着她,吮着自己的小拳头……

“他没哭,冲着我笑了一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终于被点亮了。”

从那以后,她从产后抑郁的阴霾之中走出来。孩子十个月大的时候,她结束了休学,继续读研,在附近租了一个房子,和卢巧春还有孩子一块儿住在那儿,白天上课,晚上带孩子。

就这样,两年间克服了一切艰难,读完了研究生。

那之后,孩子三岁,能听进话,再带起来就简单许多,但仍是放在父母家里,她在省会城市忙工作,再累也会周末赶回去,两处奔忙,只希望自己不要亏欠得太多。

林媚声音渐渐平稳而坚定:“我能把这八年的时间坚持下来,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言谨,为了把我从那种糟糕的状态中拉扯出来,付出了百倍努力的父母。我妈妈工作单位很好,但是为了照顾我和言谨,她提前办了内退……”

这四天里,她一直在思考,一直在衡量,把自私的渴望和理性的现实反反复复地比较,最后发现,痛当然会痛,可并没有那么难以抉择……

林媚动了一下,轻轻地挣开了陆青崖的手臂,抬手把眼泪擦去,看着他,“所以,即便言谨是你的儿子……我也不能回头了,我不能辜负父母对我的苦心。”

不知道是凌晨几点,窗外零星几点的灯火。

可能是长久没好好休息,陆青崖太阳穴跳疼,沉默了很久,想让这难受消散下去,但是无济于事。

“不管父母,不管孩子,只管你自己,”陆青崖看着她,发现她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八年的艰苦并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你还爱我吗?”

林媚也看着他,痛苦、不甘……各种复杂的情绪一并涌上来,“……从前我敢,但现在我不敢了。”

在这世上,爱有时候是最没用的东西。

陆青崖清晰感觉到心脏正在隐隐抽痛,“……我也不敢对你提复合,新仇旧恨,我犯浑的次数太多了,现在你说跟我一刀两断我都能理解。再者,我现在这状况,你也看见了,一没经济基础,二连陪伴的时间都没法保证,有时候执行机密任务,不告而别,十天半月都不能跟外界联系。最坏的情况,有今天没明天……”

他每一句话都比前一句更加苦涩。

“……可我总得再试试,没再见也就算了,既然再见到了,既然你还没结婚——和有没有林言谨没关系——我就想再追你,从头开始,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林媚眼眶又是一热,这次却没哭。

从前的陆青崖绝不会这样,任何有关现实,有关未来的问题,他总是不耐烦地一带而过。

她抬手去碰了碰杯子,牛奶已经凉了,“你先去休息吧——我们都冷静一下。下午我要去雄化镇,待一周,一周之后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最后,还是不能决然地说出绝不回头。

陆青崖点了点头,站起身,定了一瞬,又俯下身去,伸手环住了林媚肩膀,“……让我再抱会儿。”

林媚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手便垂下去了。

没拒绝,可也没有回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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