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林媚和陆青崖会合,一同前往老城区探望陆良畴。

院子在小巷深处,路被踩得坑坑洼洼,沿途都是粮油、五金、杂货的铺子,有人踩着自行车,高声喊着“借过借过”,从远处驶来。

陆青崖捉着林媚手臂,将她往身后一护,往路边站,等那自行车碾着一个浅水坑驶过去。

她今天出门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怕弄脏,一路都走得小心翼翼。

穿街过户,最终在一扇大铁门前停住脚步,陆青崖敲门,便听见里面传来猫叫。

片刻,门开了。

陆良畴脸上原本带着笑,在看见来人的一刹,笑意立时凝住了。

他怀里还抱着猫,松了手转身,那猫“喵”一身跳下地,往院子里齐膝高的花盆里乱窜,枯叶子窸窸窣窣地抖落下来。

林媚踌躇着望了陆青崖一眼,手被他挽住,带着往里走。

陆良畴坐在门口凳子上,点了支烟叼在嘴里,仰头看陆青崖,“还晓得回来?”

林媚打量他。

和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华的民营企业家做对比,陆良畴真是老了,双鬓斑白不说,整个人散发一种枯寂颓然的气息。

破产和亡妻之痛,能轻易地摧垮一个人。

陆青崖不说话,拿起立在门边地笤帚,帮他打扫院子。

陆良畴沉默地抽烟,抬着眼打量着林媚,他觉得有些眼熟,又叫不出来名字,“你是……”

“陆青崖未婚妻,”林媚走近一步,“您见过我的,九年前,您雇我给陆青崖当家教……”

“哦,”陆良畴想起来了,面色和缓了些,“……你俩不是分手了吗?”

林媚没接这茬,到他跟前蹲下,问道:“您最近都好吗?缺不缺什么?”

“不缺,”陆良畴站起身,“进来吧,喝杯茶。”

林媚往院子里望了一眼。

陆良畴霎时又绷住脸,“就让他一个人在这儿扫。”

住了好些年的老房子,有些破败,但胜在南北都有窗,格局通透,采光好。

林媚在客厅坐下,四下打量。

窗台上睡了一只猫,橘色的,整个地团在那儿。

陆良畴端了一杯热水,搁在茶几上,到林媚对面坐下。

外面传来沙沙的声音。

一只猫跳上膝盖,陆良畴捋了两下它头顶的毛,问林媚,“他这几年怎么样?”

林媚想起上回在医院,陆青崖说他已经有四年多没回来了,估计陆良畴对他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便说:“他现在是中队长,武警上尉,立了很多功……”

陆良畴冷哼一声,“立功有屁用,我看他迟早死外头。”

林媚心里有点难受,“……他一直惦记着您。”

“四五年不着家,我看他压根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当爹的。”

“他说……过年想回来的,怕您见了他来气,连带着也过不好年。”

陆良畴沉默下去。

到底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林媚也不好多掺合,便又问道:“你缺什么吗?正好我跟陆青崖有空,等会儿我们去趟超市,帮您补一补。”

“用不着,我不缺什么。”陆良畴又站起身,往屋内去了。

林媚干坐着有点尴尬,出门往院子里去找陆青崖。

他已经把落了一地的枯叶扫拢到一块儿,林媚拿着畚箕走过去帮忙。

陆青崖说:“衣服别弄脏了,站着吧,我来。”

林媚往旁边让了让,垂着眼去看他的动作。

她轻声说:“叔叔还是关心你的。”

陆青崖沉默着。

他很明白陆良畴的心情,正因为明白,所以不往他跟前凑。嘱托还在江浦市的邱博,时不时过来看一眼,知道他没事就行。

父子两人都不善于表露内心,很多情绪只能等时间过去,自然地风化。

等扫完了院子,陆青崖又提着水壶,给院子的花草浇水。猫跟着乱窜,白的黑的,黄的花的,都是土猫。

林媚听陆青崖说,这都是陆良畴捡回来的流浪猫。

太阳越升越高,林媚在台阶上坐下,有只虎斑猫过来,挨着她的脚,在台阶上躺下晒太阳。

林媚弯腰去摸,听见它不耐烦地叫了两声,笑着对陆青崖说:“其实你爸挺会享受的。”

陆青崖轻哼一声。

满院子的花木,幽静森然。

太阳照下来,不觉得灼热,只是温暖。

林媚晒得快昏昏欲睡,直到眼前光线被遮去一片。陆青崖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睡着了?”

“快了。”

陆青崖挨着她坐下,看着有两只猫在芭蕉叶下互相扑着打架。

“是不是觉得无聊?无聊的话我们就走吧。”

林媚摇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媚回头,却见陆良畴已经换了身衣服,把原本身上一件松松垮垮的汗衫,换成了POLO衫。

林媚:“您要出门吗?”

陆良畴目光往背对他的陆青崖身上扫了一眼,“我出去买菜。”

林媚愣了一下,急忙起身,“您坐着吧,我们去帮你买。”

“你们买了有什么用,中饭会烧吗?”

这是……委婉留他们吃中饭?

林媚干脆地替他做了决定,“我们买,您烧……我们开车过来的,方便。”

说着便把陆青崖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中饭气氛算不得多好,但好歹父子两人没掐起来,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只有林媚一个人叽里呱啦,尽职尽责地给两人当黏合剂。

吃过饭,陆青崖自觉地去洗碗。

陆良畴在客厅里转悠着找茶叶,问林媚:“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还没定……”

“他这这情况,我们家这情况,怕是高攀了。”他找出一盒碧螺春,捻了点儿茶叶搁进杯子里,浇上沸水。

“……您反对吗?”

陆良畴把茶递给她,“我反对什么,就怕你跟着我这个不肖子吃亏。”

茶水滚烫,热气腾在脸上,暖烘烘的。

林媚轻声问:“您平常一直住在这儿吗?……下回,我带个人过来拜访您。”

陆良畴脸上表情和缓,虽然没笑,但也能看出来跟刚进门时有些不一样了,“我没什么事,一般过来都能找到,我要不在,估计就在对门下棋。”

林媚点头。

陆良畴往厨房方向看一眼,“过年,让陆青崖回来。这种日子都不着家,成什么体统。”

林媚笑说:“好。”

离开的时候,陆良畴将两人送到门口,板着脸嘱咐陆青崖,“干什么事都好好干,二十七八的人,别不着调。”

陆青崖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走?”

“后天。”

“走之前来一趟,给你战友带点东西过去。”

陆青崖:“好。”

沿着日光往西偏斜的巷子,两人往回走。

林媚笑说:“……你们陆家的基因啊。”

陆青崖:“嗯?”

林媚赶紧说:“没什么……我说你们陆家基因好,帅都是一脉相承的。”

陆青崖笑了声,挽着她的手,提醒她避开地上的水坑。

到车上,林媚问他:“你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五点要去见个人。”

“朋友?”

陆青崖“嗯”了一声,林媚也没多问。

林媚下午有事要去趟工作室,陆青崖回宾馆休息,顺便给沈锐和李昊打电话,询问了一下队里的事。

下午四点半,出门,到江浦市外国语小学赴约。

到得早了十分钟,陆青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听见下课铃声响了,两分钟后,整个校园像是瞬间沸腾起来。

没一会儿,放学的小学生一窝蜂地涌向大门,陆青崖往往旁边让了让,让那些前来接送的家长先跟自家宝贝们会师。

十分钟过去,赶着第一波出门的人渐渐地少了。

教室里的林言谨背上早就收拾好了的书包,跟七八个小伙伴一块儿往外走。

一个小胖墩勾住林言谨的肩膀,“眼镜儿,你不是说你爸会来接你吗?你爸呢?”

林言谨朝着大门口扬了扬下巴,“看见了?最高的那个就是。”

有女生惊呼,“……叔叔好帅啊!”

小胖墩哼了一声,“我不信!你有爸怎么不早说?”

“我爸是军人,这么多年一直在执行秘密任务,关系到国家机密,能告诉你们吗?”

大家登时肃然起敬。

小胖墩:“他是军人,那他怎么没穿制服!”

林言谨很是不屑,“接我回家当然要穿便装,不然吓到你们。”

言谨的这番解释十分严谨,大家根本无从辩驳。

大家簇拥着到了门口,便看见个子最高的那个男人立直身体,笑道:“眼镜儿,放学了?”

大家对着从未露面的“林叔叔”很是好奇,纷纷拿眼去打量。

陆青崖不知道林言谨说了什么,被十几只充满求知**的眼睛盯着,感觉十分怪异。

却见林言谨朝前走了一步,低声问他,“军官证,带了吗?”

陆青崖不明所以,但还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

林言谨接过翻开看了看,红底的照片里,陆青崖穿着一杠三星的武警制服,沉眉肃目,正气凛然。

林言谨抿了抿唇,手指“恰好”按住了陆青崖名字那一栏,朝着他的同学们伸过去,“看见了吗?”

便听“哇”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围过来,要跟“武警叔叔”握个手。

林言谨眼疾手快,往陆青崖面前一拦,“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拽着陆青崖飞快往外走。

陆青崖低头看他,很是疑惑,这小子着什么急?

林言谨当然着急,怕待久了他们问题一多,就让陆青崖知道了他在背后都说了些什么。

走出去老远了,林言谨才松开他,整了整衣领,把他的军官证递过去,语气分外平淡地说:“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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