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欢的倒数第二场戏,最后是在第二天下午拍摄的。

方仲希的脸色虽然仍旧不好,但还是咬牙硬撑过去了。刘家安将监视器里的画面倒放了一次,见没什么瑕疵,便示意这条不需要补拍了。

至此,郁清欢在《生死一线》里的戏份,就只剩下最后一场了。

“清欢,待会别走。”刘家安的视线从屏幕移到郁清欢身上,笑道:“趁热打铁,等会将你最后一场戏也拍了,你觉得怎么样?”

“没问题。”郁清欢点头,“我早就准备好了。”

刘家安闻言乐了,“行,那你赶紧去换衣服。”说完,转向道具组,“血浆和枪都准备好了没?再检查最后一遍。”

刘家安拍电影,向来精益求精。

没有合适的剧本?不拍!

演员班底不合适?不拍!

服饰制作不合他的意?也不拍!

甚至剧组里的道具也力求逼真,等会拍摄要用的手枪,就是他通过各种渠道弄来的真货,只是里面没有放子弹。

“清欢,来,”瞅着刘家安不注意,于鑫偷偷的跑到片场,将郁清欢拽到一边,从身后掏出两个暖宝宝递给他,“等会你要在地上躺挺长时间,把这个贴在腰上,要不然该受凉了。”

“没事,”郁清欢摇摇头,没有伸手去接,“今天不怎么冷,我这样就可以。”

镜头是世界上最清晰的照妖镜,在大屏幕上,身上稍稍有一处不妥当的地方,就会被无限放大。虽说暖宝宝轻又小,但郁清欢的戏服只是薄薄的衬衫加白大褂,万一露出了暖宝宝的形状,或者显得腰身臃肿,那肯定不行。

“你真是个死心眼。”于鑫拗不过他,只得收起了暖宝宝,叹息着骂了他一句。

他这个艺人,性格看似洒脱,实际上却最是有但当。但凡交给他的工作,不管大小,全部都会用心完成,绝对不会打一丝一毫的折扣。

不说别的,就说暖宝宝这个事。当他没看到是怎样,就连赵卿渊身上都贴了好几个,刘家安对此根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郁清欢死心眼,怎么都不肯用。

按理说,这样的明星经纪人肯定会喜欢,但于鑫和郁清欢之间却不仅限于工作关系。撇开经纪人和艺人这两个角色,他们还是不错的朋友。

这大冬天的,郁清欢就穿着单薄的衬衫在寒风里拍戏,于鑫怎么能忍心。若是可以,简直都恨不得自己上去代他了,反正他有一身肥膘,还能挡挡寒。

于鑫再次长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正抓紧时间看剧本的郁清欢,心里心疼的不行。

哪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不是爱笑爱闹的,偏偏他们家这个,自律的简直没有一丝烟火气。没有事情的时候,要么看书,要么对着摄像机磨炼演技,就连微博都不刷。

唯一能看着他稍微活泼点的样子,还是在赵卿渊来的时候。

所以哪怕郁清欢总是跟赵卿渊传绯闻,于鑫也没有阻止他们两个来往。就盼着他在赵卿渊的带动下,能再开朗一点。

在于鑫想着的同时,片场那边已经开始清场了。郁清欢见状,脱下身上的羽绒服递给他,整理了一下戏服,便走了过去。

“清欢,”刘家安走过来给他讲戏,“这一场的关键之处在于你的眼神,我到时候会给你特写镜头,你一定要表现出濒临死亡的那种恐惧和绝望。”

停了一下,见郁清欢点头,又继续道:“但仅仅有这些还不够,叶盛是为救一个小女孩而死的,你还需要展现出发现救人成功后,连死亡都无法抹去的那股欣慰。”

“我知道了。”郁清欢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有立刻让刘家安开始,而是道:“我先琢磨一下。”

“可以。”

对于死亡,恐怕任何人都不会比郁清欢更有体会,但濒临死亡的绝望,他是真的没有。

郁清欢一直觉得自己上辈子死的十分有戏剧性,那时候,他去紫山别墅看房,想要在那里买一套别墅养老。虽然他做了伪装,可仍旧被销售人员认出来了,以至于当天直到傍晚,才从售楼处脱身。

偏偏很不巧,碰上了天下暴雨。

停车场跟售楼处有一段距离,尽管他带了伞,仍旧马上就被淋透了。郁清欢正想要扔掉伞直接跑去地库,忽然瞥到斜前方有一个人,竟然直直的朝没了井盖的窨井里走去。

暴雨天的窨井是最危险的地方,一不小心就可能致死。

郁清欢一惊,喊了一声,“小心。”想也没想的就冲过去拉他。

没想到那个人感受到后面外力袭来,竟然反射性的躲到了一边。郁清欢跑的太快,雨天路又滑,他一个没刹住闸,直接一头栽进了窨井里,再醒过来的时候,人生就已经重新来过了。

他的死亡,是在他根本就没意识到的时候发生的,就像是喝水、睡觉一样的简单,轻轻松松的便过去了。

可是叶盛的死亡不同,那是《生死一线》中比较重要的片段,刘家安对他的要求绝对会严上加严。如果演不出他要的效果,刘家安是绝对不会拍板通过的。

那种极致的绝望,是单纯靠演技怎么也演绎不出来的。

那么……只有那一件事了。

他人生中最黑暗、最绝望、哪怕过了几十年、经历了两辈子,也不愿去回想的那件事……

“清欢,准备好了吗?”刘家安在寒风中搓了搓手,朝这边吼了一句。

“可以。”郁清欢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到了灯光下。

其他演员早已经就位,郁清欢刚一找好自己的位置,刘家安就迫不及待的喊了一声,“开始!”

又是一场硝烟弥漫的战斗,叶盛站在安全区内,满眼焦急的看着外面,流弹穿梭的地方,站着一个满脸泪痕的小女孩,她似乎已经被来往的子弹吓傻了,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回来!快回来!”叶盛死死握着拳头,用当地的语言冲小女孩喊道。

可惜外面的炮火声太大了,尽管他用了最高音量,也无法将自己的声音传到小女孩的耳朵里。

怎么办?该怎么办?

叶盛急的团团转,他是一个医生,他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一条生命在他眼前消逝,何况那只是个将将五六岁的小女孩。可是子弹不长眼,他要怎么出去救人,万一搭上自己的生命怎么办?

救还是不救?叶盛的心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

直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入耳朵,叶盛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拽下脖子上的玉观音握在掌心,咬牙冲了出去,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抱起那个已经吓懵了的孩子,转身就跑。

身后的炮火仍旧在轰隆作响,震的叶盛耳膜几乎都要破碎了,但他心里却充满了喜悦。

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不但成功救下了这个小女孩,还逃了出来。

真好、真好啊。

等到他回去,一定要好好跟父母说一说这件事,他早已不是那个幼稚又中二的青年了,他也能成为他们的骄傲了。

叶盛翘起唇角,一只脚刚刚踏进安全区,身后一颗子弹便呼啸而来,从他的后背穿过,正中胸口。

这个时候,镜头瞬间拉近,刘家安死死盯着监视器,目光凝在郁清欢脸上,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血包在胸前爆开的那一刻,郁清欢的眼里就瞬间聚满了绝望和痛苦。

那个他从不敢碰触的回忆,借着这个机会一点点的在他脑海里铺展开来。

他的爸妈是为了给他买书桌,在去镇上的路上出车祸而死的,当场死亡,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乡里的熟人都说,这是他爸妈心疼他,在走之前为他做了最后一件事。

家里本来就穷,若是两个人都进了医院,医药费从哪里来?让孩子怎么办?与其让孩子为难绝望,还不如立刻死了,一了百了,不给孩子留下任何拖累。

郁清欢永远都不会忘记,在他爸妈去世的前一天,他妈满脸带笑的看着他说:“我们清欢是四里八乡最聪明的孩子,将来肯定能上个好大学,让爸妈好好跟着享享福,大学生怎么能连个书桌都没有呢。”

那天,他兴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爸妈走后,就搬着小板凳,开开心心的坐在大门口等着,脑子里幻想了无数个他有书桌后的场景,甚至连上面放什么东西都想好了。

然而,他永远都等不到他的书桌了。

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人,连声告别都没有跟他说,就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决然的离他而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世上,孤独而绝望。

刚刚抱住小女孩的那一刻,郁清欢明知道是在演戏,但还是忍不住不断的想,如果当年也像这场电影一样该多好。在出事前的那一刻,他一定会和叶盛一样,冲出去将自己的父母救下来,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所有的思绪不过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表现在屏幕上的效果却好的惊人。

刘家安几乎要被他眼里的绝望和痛苦震慑住了,直到郁清欢转换了情绪,他都没有回过神来,还是姜琦捅了捅他,他这才反应过来,喊了一声,“cut!”

眼睛仍旧舍不得离开监视器,把刚刚郁清欢的表演回放了一遍又一遍,激动的喃喃:“太棒了!真是太棒了!就是这样!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这场戏之所以提前拍,其实是他想要让郁清欢试一试,找找感觉,没想到郁清欢竟然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清欢——”他叫了郁清欢一声,想要让他过来夸一夸他,没想到抬起头往片场中看去时,顿时愣住了。

这条戏已经过了,参与的群演都在陆陆续续的离场,道具师甚至已经开始收拾道具了,而郁清欢却抬起胳膊覆在眼睛,一动不动的仰面躺在那里。

刘家安觉得有点不对劲,刚想过去看看,于鑫已经先一步跑了过去,“清欢你傻了啊?还不赶紧起来!这大冷的天在地上躺着,是不是想感冒?”

郁清欢没动,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清欢?”于鑫伸手推了推他,刚想说什么,一道压抑的哽咽却忽然传入了耳朵,他一惊,“你哭了?”

“我没事。”郁清欢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只是入戏有点深。”

于鑫顿时松了一口气,轻轻踢了他一脚,“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怎么了。赶紧点起来!”

“哥,你别动我。”郁清欢的眼泪浸透了胳膊处的布料,有风吹过,又寒又冷,“让我就这么呆会儿。”

于鑫无奈,只能把羽绒服给他搭在身上,坐在一旁等他。

等到郁清欢终于缓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了。

剧组的几个熟人在恭喜他杀青的同时,也忍不住调侃了几句。

“小郁真是太投入了,最后的时候哭的啊。”

“哎,清欢你这可不好,入戏太深很有可能影响心理状态啊,回去以后可要多放松放松。”

“清欢你怎么那么丢人啊哈哈哈哈,这哭的哦。”

…………

郁清欢点点头,笑着接受了他们的调侃。除了仍旧红肿的眼睛,看不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刘家安第二天要给他办杀青宴,郁清欢拍完戏后没有回家,仍旧住在剧组的酒店。

不知是不是因为发泄了一场的原因,他觉得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头疼的像是要裂开一样,进门后匆匆洗了个澡,便上床睡觉了。

于鑫过来准备跟他商量一下之后的安排,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答应,这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伸出手一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也不知道他烧了多久,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怎么叫也醒不过来。把于鑫吓得不行,赶紧找来赵卿渊,跟他一起把郁清欢送到了医院。

郁清欢虽然迷迷糊糊的,但也知道自己病了。在车上的时候,勉强睁开眼睛对于鑫道了个歉,“哥,麻烦你了。”

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基本的礼貌。于鑫心疼的不行,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你可闭嘴好好休息。”

剧组所处的地方太过偏远,到地方的时候,郁清欢已经烧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连护士给他扎吊针都没有一点反应。

“哎,”于鑫叹了口气,刚想跟赵卿渊说点什么,郁清欢的手机就响了,他拿起来一看,见是霍渠,也不敢拒接,只能按了接听键,把郁清欢的情况跟他说了。

没想到,霍渠听说郁清欢病了,立刻就表示要过来。

于鑫知道他的情况,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但在霍渠的逼问下,也不敢不说病房号。只能在挂了电话后,又给霍嵘打了一个,交代了一下情况。

霍嵘把霍渠送到医院的时候,赵卿渊正好回去了,而于鑫则出去接热水了。

霍渠推开门,就见病房里空空如也,只有郁清欢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露出一张烧的滚烫脸和缠着医用胶布的右手,看起来孤单又可怜。

霍渠的心忽然就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的厉害。他轻轻走过去,在床头坐下,目光落在郁清欢脸上。

郁清欢性格冷淡,生病的时候也很安静,乖乖巧巧的躺在那里,像是一只可怜巴巴的流浪猫。

“清欢,”霍渠红着眼圈凑过去,刚想说什么,忽然,紧闭着眼睛的郁清欢小小的叫了一声,“妈。”

那一刻,一股巨大的悲伤忽然从心底涌出来,排山倒海的将霍渠淹没在了其中。

在他人生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从未尝试过去理解别人的情绪。可此时此刻,霍渠却恨不得钻进郁清欢的脑海里,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竟然会如此痛苦又无助。

想要保护清欢,想要他永远都开开心心的,再也不像现在这样让人心疼。

一个念头倏地涌了上来,盘桓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霍渠忽然意识到,原来清欢也会软弱、也会需要自己的帮助。

而自己,必须要强大起来,必须要保护好他!

“清欢,”霍渠强忍住了眼里的眼泪,俯下身,小心翼翼的避开郁清欢打吊针的那只手,隔着被子抱住了他,轻轻的将自己的脸贴在郁清欢滚烫的脸颊上,一字一句,认真的道:“不要难过,清欢,我在这,我在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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