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大手擦去顾元白脸上的泪,薛远急得满头大汗,粗粝指腹小心翼翼,“怎么突然哭了?”

顾元白从来没有在人前哭过。

但他此刻却默然无声地流了满脸的泪水,未发出分毫的声响,悄无声息的,等薛远注意到时,惊愕之下,心都揪住了。

顾元白顺势抓着薛远的衣领,攥着衣衫的手指用力,玄衣在他手中皱起、团成了一块,直到猛然涌起的那股气消散,顾元白才松开手,喃喃,“我竟然哭了么。”

薛远擦过他的眼角,顾元白不由闭起了眼睛,盛夏的空气炙热,薛远的手一碰,泪水都好似被烫得停止了一样。

薛远从宫侍手中接过温热的巾帕,擦着顾元白的脸,心疼得不会说话了,“别哭了。”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顾元白缓缓闭了闭眼,“无事。”

他将骤然升起的失措情绪压下,再睁开眼时,便看到薛远的衣领已经被他攥得散乱了开来,顾元白面上的窘迫之色一闪而过。他伸手稍稍整理了他的衣襟,拿起巾帕,“手。”

薛远手上有些湿痕,不知是汗水还是顾元白的泪水,顾元白低头,认真地擦过他的手,从指缝中滑过。

“圣上的手好小,”擦着擦着,薛远突然忧虑道,“也好瘦,手腕这么细,臣两个手指头就能圈得过来。”

顾元白心中的伤感被打碎,“薛将军这话说得好笑,朕的手指长,和女子的素手比起来,更是大了不止两三圈,你哪只眼觉得朕的手小?”

薛远突然阴沉了下来,“原来圣上还知道女子的素手大小。”

顾元白:“朕只是觉得你在睁眼说瞎话。”

薛远瞧出他的心情还是不怎么好,想着办法逗他开心,手指在圣上手心里挠了一挠,半真半假地黑了脸:“臣都不知道女子素手是多么大,多么小。”

“那你就去看,去瞧去摸,”顾元白微微一笑,把薛远的手一扔,巾帕也扔给了宫侍,“起开,别碍着朕的眼。”

薛远莫名其妙地站起身,退到一旁看着顾元白的背影,丈二摸不到头脑。

顾元白将太医院递过来的东西重新看了起来,翻到最后,太医院含蓄写在其上的弊端也已一一列出。

顾元白的身体亏损太大,即便是养好,也无法孕育子嗣。他的身体弱是天生的弱,又错过了少时根骨未开的最好时候,现如今只能尽力去补一补他的身子,使寿命长久,不再如此提心吊胆,但大约是无法如普通人那般能跳能跑的健康了。

无法孕育子嗣对一个帝王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打击,但顾元白却接受得良好。只要能比现在好,能使寿命延长,顾元白已经感谢天地了。

等顾元白颔首之后,太医院便开始按着章程做起了事。

五天后,一个阴雨天气,有人冒雨前来禀报,和亲王妃在两日前腹痛,当日诞下一女,如今母女平安,正在和亲王府之中。

顾元白一愣,倏地站起,“女孩?”

宫侍道:“是个女孩。”

顾元白出神了一会儿,喃喃:“女孩也很好,很好。”

露出笑,“派人去通知和亲王,再赐下赏赐,让王妃需要什么就说什么,朕为她们母子俩做主,谁也不能懈怠。”

说完,顾元白就在殿中来回踱步,他说不清是期盼着和亲王妃诞下男孩还是女孩,若是男孩,那必定要抱养在顾元白的膝下,王妃是不能亲自抚养了。

如今生的是个女孩,顾元白就需要在宗亲府上再找些其他的孩子。

他叹了一口气,但心中却微不可见地放松,顾召的孩子若是当成他的养子,以后会坐上他的皇位,他终究是……有些膈应。

但女孩就不一样,甚至因为是女孩,王妃也要轻松一些。她若是想抚养自己的女儿,那便亲自抚养。若是她不喜欢这个女儿,那便送到宫中,顾元白会认其为女儿,会给她一国长公主的尊贵地位。

不过王妃向来坚韧,想必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独身抚养女儿。

若是如此,顾元白会尽可能地补偿她们母子俩,代替和亲王作为她们的靠山。

顾元白能放和亲王去北疆,这已经是帝王的仁慈,是看在和亲王被人陷害到如此地步的份上。但和亲王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不要再妄想回京。

即便是和亲王妃求情也不可以,顾元白已然退步,再也不会更退一步。

等到休沐日的晴朗天气,顾元白便暗中去了和亲王府,去探望刚刚出生的小婴儿。

稳婆将小丫头抱了出来,“圣上,您瞧瞧,这便是咱们和亲王府的第一个小姐了。”

小婴儿还在睡着觉,毛发稀疏,小手握成拳头放在耳朵两侧,小得好似连风吹都受不得,顾元白没有多看,便让人赶忙给送了回去。

王妃现在不能见人,她便派了身边的侍女前来传话。一问和亲王如何处置,二问她是否可亲自养育女儿。

顾元白反问,“问问你主子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和亲王,想养还是不想养女儿。”

侍女跑回去问了和亲王妃,王妃抱着自己的女儿,温柔地将女儿的小手放在唇前亲了一下,回头道:“我不想见王爷,我只想安稳地养大我的女儿。”

王妃在知道自己生下的是个女儿后,没人知道她心中的庆幸。

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若是个男孩,那必然要养在圣上的身边,可那样的沉重又脏污的罪恶,连她都心中一颤神经紧绷的秘密,圣上时时刻刻看着她的孩子,又怎么会心中不计较呢?

和亲王越是因为顾元白想要一个儿子,王妃越是喜悦自己生的是个女儿。

她的女儿不必承受来自父亲那样扭曲的情感,她是干干净净的,王妃看着小小的她心中便软成了一块,幸福便升了起来。这样平静又温暖的生活,她不希望再被和亲王打破。

顾元白听到了王妃的回答之后,点了点头,道了一句:“朕知道了。”

赏赐放下之后,顾元白便起身带着人离开了和亲王府。一路上,烈日昭昭,街道之上人来人往,薛远突然问道:“圣上喜欢襁褓小儿?”

顾元白看了他一眼,薛远佯装随口一问,目光正在周围商贩的摊子上转悠,如同一点儿也不在意顾元白的回答。

顾元白学着薛远的样子,勾起一抹虚假的客气的笑:“我喜欢幼童的程度,就如同薛将军喜欢女子素手一般。”

“说清楚,”薛远俊脸一板,不笑时便有阴煞在眉目蒸腾,他面上吓人,却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借着袖袍的遮挡,偷偷牵住了顾元白的手,“我何时说过喜欢女子的手了?”

“我要是喜欢,”他想用手指插入顾元白的指缝,含糊带着轻浮,“也是喜欢这样的手。”

他的手指骨节总是咯人,粗硬分明,插入顾元白掌心时的酸胀感从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顾元白不喜欢被他握着,疼。也不喜欢被他塞着舌头,涨。

不在孝期倒还能品出一二分美好,现在?顾元白没当众踹他一脚就是好事。

他皱着眉头,要抽出手,可薛远却好似不知道一般,握得更为用力。

袖袍将两只手的动作掩埋,薛远强硬地握了一会儿,又软了下来,“圣上,您这一个月都不让臣靠近……”

他压低声音:“连握手都不让臣握。”

才品味过亲吻揉捏滋味的薛远,知道现在是国孝在身,知道顾元白不愿意做出格的事,他也不想做,他只是想要偶尔握一握顾元白的手,去压一压至今仍然不安的心。

单单去稳定心神而已。

他叹了口气,真情实意地道:“臣就只握着,必然规规矩矩。”

然而这听在顾元白的耳朵里,不亚于“蹭蹭不进去”的威力。

顾元白眼皮一跳,毫不留情甩开他的手,转身让田福生上前,给他擦擦汗。

田福生在薛大人的瞪视之中,乐呵呵地给圣上擦过了汗,面上带了喜色,“圣上,您好像又长了一些,小的都快够不到您了。”

顾元白露出几分笑意,“真的?”

“小的哪里敢说假话,”田福生当真觉得圣上是长高了,也好似是更瘦了,他给圣上挥着扇子,圣上的发丝在空中飞舞,被烈日照出几缕金灿灿的光芒来,田福生突然想到,“小的还记得圣上有一把图画得顶好的扇子,山水之色跃然纸上,那把扇子还在去年行宫时被圣上带在了身上,但也不知从何时起,小的竟然找不到了。”

因为宛太妃的去世,所以今年圣上的寿辰和宫中的宴饮都不再举办。行宫避暑,顾元白一想起行宫就会想起宛太妃,他也不愿意前去。

如今已是八月份,顾元白早已打算在京城熬过这个盛夏。

田福生一说,顾元白若有所思,“可是褚卿曾献上的那一把折扇?”

田福生连连点头,“褚大人那一把扇子当真是一绝,十成十的耗尽了心思,那样的一把扇子即便是现在,有钱人家也愿意画上千金去买一把,更何况褚大人的名声响亮,君子六艺,画技一绝,这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事。”

墨宝值千金,说得便是如此吧。顾元白感叹不已,也不由可惜了一番,“那扇子给朕的时候,朕还喜欢得很,但是可惜,如今早就不知丢失何处了。”

圣上的东西,无论哪一样都会被宫侍收好。这扇子十有八九是顾元白自己弄丢的,除了遗憾,也全无办法。

薛远在一旁听得默不作声,只笑意渗人。

*

而在圣上坐镇京城的时候,远在沿海的福建水师,正在海面上和扶桑的水师激战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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