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热浪穿过树叶发出洒洒的声响, 喧嚣的蝉鸣声不绝于耳,两只黑色细犬吐着舌头趴在树荫下, 围墙上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鸟鸣。

这是一个夏日的午后, 就连空气中都漂浮着慵懒的气味。

只是这份燥热的暑气却在进入乐景的卧室后骤然变得阴冷低迷起来。

乐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盖着厚厚的被子, 可身体还是冰凉一片。他的身体外似乎被包裹了一层薄膜,把他和外面的热气隔离开了。

自从入夏以来,乐景的身体就莫名其妙地变得虚弱起来。具体表现为全身无力,手脚冰凉,多眠嗜睡和厌食。

医生来了一波又一波,中医西医都有,却都没查出什么原因,只能看出乐景的身体在迅速走向衰败。甚至还有医生在给乐景把完脉后直接摇头,说让乐景准备后事吧。

之前语重心长告诫乐景“慧极必伤”的那个老大夫这次就直言不讳道:“你这是油尽灯枯之兆。”只是老大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 一般出现这种症状的都是一些年纪很大的老人,他们也没生什么病,只是大限到了,所以身体就会慢慢失去生机,也就是所谓的老死了。

老大夫纳闷的地方就在于,李景然不是那些寿终正寝的老人,他今年也不过才17岁, 怎么脉相却像那些八十多岁的老人一样透着死气。

乐景对此却有猜测。

在他穿过来时,李景然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他其实是附身在了一具死尸上的。之前他频繁生病,他就有猜测是他的灵魂和李景然的身体不兼容造成的排异反应。现在这具身体内的生机迅速流失, 很有可能是排异反应加剧,他的灵魂可能很快就要离开李景然的尸体了。换句话来说,也就是说他要死了。

两个月前,中村凉太曾说他还有185天就会被人杀死。他算了算时间,发现那天是10月4日,正好是重阳节。

这两个月以来,乐景也并没有闲着,他拜托了同桌丁晖发动自己家里的权势来调查暗杀事件的幕后主使。

但是如果他们这次一击不中后就彻底蛰伏龟缩起来的话,那么即便是警察调查也找不出什么线索,毕竟民国也没有监控,在全北平城里找个杀手不亚于大海捞针。

所以他也加快了《王朝崛起》剧情的节奏,想要用更加“犯禁”的内容逼那些人的再次现身。《王朝崛起》目前的剧情已经进展到了皇帝被野胡杀死,徐望穆打着为皇帝复仇的旗号已经拉起足足三十万人的义军队伍,旗下有不少文人武将效力,并且已经收复了大华的大半失地。此时正在广积粮高筑墙,磨刀霍霍,打着为皇帝报仇的旗号准备收复被野胡占据的另外半边失地。

如果那些人果真是因为《王朝崛起》所蕴含的某种思想而对他起了杀心的话,那么那些人在看到如今的剧情发展后不可能还坐的住。

因为徐望穆现在已经坐拥三十多万大军,享受治下万民香火祭拜。在赶跑野胡大军后,他的声望势必将会被推高到顶峰,他将会是大华最有权势的人。

……面对徐望穆的如此功绩,天下万民唯有以皇位筹之。

徐望穆一介平民会黄袍加身,开创伟业。

尽管背景发生在了架空古代,大华也和民国不同,是封建帝制国家,可是《王朝崛起》却是一本正儿八经讲诉造反的书。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乐景闭门不出,李淑然也请假待在家里。屋外也埋伏了很多便衣警察,就指望着如果杀手再来暗杀就能一网打尽。

然而乐景写的种种剧情终究还是没有被《北平小说报》刊登,与此同时,已经很久没有登门的主编张熙贯终于登门来访了。

自从《畜生道》问世后,张熙贯就已经把收稿的差事派给了一个新编辑,再也没有兴致勃勃地登门和乐景讨论《王朝崛起》的剧情了。

乐景对此并不伤感,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这次突然登门的张熙贯脸色青白得宛如死人,一进来就直勾勾地盯着乐景瞧。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张熙贯看向他的目光绝望中却又藏着点点希冀,轻声问道:“徐望穆会做皇帝吗?”

乐景的点头打破了张熙贯最后的幻想,这名老人看向乐景的目光甚至带上了哀求:“徐望穆可以辅佐新帝,开创一世君臣相得的佳话。”

乐景摇了摇头,几乎有些残酷地开口问道:“既能为皇,何必称臣?”

张熙贯脸上彻底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他有些失魂落魄地低下头,身体摇摇欲坠。

乐景耐心地等待着,却没有安慰的意思。

安慰?怎么安慰?他又不可能改变剧情走向。

所以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张熙贯低着头,声音低哑却无比坚定:“那么恐怕我们报社,是不能继续刊登先生的作品了。”

乐景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

既然如此,他换家报社再投就是了。

张熙贯好像猜到了乐景在想什么,很快就补充道:“恐怕,以后这华夏没有一家报社会刊登先生的文章了。”

从刚才就一直面不改色的乐景终于挑了挑眉。

所以他这是被全面封杀了吗?

对方拥有如此权势,怪不得后世猜测凶手会从国党和青帮入手。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恐怕对方针对他的打击不过是刚刚开始。

就像乐景所预料的那样。

就在张熙贯造访后的当天下午,屋外的便衣警察突然消失了。紧接着丁晖就登门造访,面色古怪,眼神歉疚,一来就给他深深鞠了个躬。

乐景笑着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一来就给我行如此大礼?”

丁晖直起身来,垂下双眸不敢看乐景:“不好意思,先生,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乐景沉默了一下,看向丁晖的目光带上一丝了然:“上头发话了?”

丁晖肩膀一抖,咬住了嘴唇没有说话。

乐景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问道:“我大概还能活多久?”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乐景摇了摇头,若无其事笑道:“既然如此,你怎么能亲自过来拜访我?这件事被他们知道了,你的日子会更难过。”

丁晖的肩膀抖动得更加厉害了。

“你快点走吧。以后别过来了。”

丁晖仿佛被定住般,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一下。

乐景催促他:“别发愣了,快点走吧。”

丁晖仿佛猛然被惊醒了,他深深看了乐景一眼,眼神复杂,充斥着乐景懒得辨读的各种感情,然后闷声转头就走。

乐景也转过身准备进屋。

突然,一阵细细的声音从身后钻到他的耳朵里:“华夏非乐土,速走!”

乐景闭目叹笑。

速走啊……

可是他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去哪里,都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二战的烽火终会在世界各国燃起,全世界都会被一个巨大的绞肉机绞得粉碎。

除了南北极,世界皆为猩红。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乐景突然感到很疲惫。

距离1949年还有22年。

距离冷战结束还有64年。

距离国家崛起经济腾飞,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

当天晚上,有人把一团裹着石头的纸团扔进他的院子里,纸团上只有八个字:“离开华夏,方可活命。”字迹歪歪扭扭,应该是有人特意用左手写的。

乐景隐隐觉得这张纸条是那个特意从枪口下绊了自己一脚的人写的。

第二天,乐景就病了。

心灵的疲惫似乎影响到了身体,他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衰败下去。

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乐景突然觉得腻味透了。

这具纸糊一般的身体真是让他腻味透了。

这个操蛋的世界真的让他腻味透了。

乐景闭上眼睛,隐隐约约能听到屋外李淑然小声的呜咽声,心火越烧越烈,有头愤怒的狮子在火中咆哮。

他们想让他死。

他也的确就要死了。

他们甚至不用暗杀他,他的身子就撑不了多久了。

所以他病倒的这一个月以来,外界格外风平浪静。

那些人也不急着暗杀他了。

给他诊病的医生里应该也有他们的人。

所以他们都在等他死。

等待他无力地病死在病床上。

可是……

乐景一边咳嗽一边笑着,幽深的双眸里燃着滚烫的火焰。

他为什么要如他们愿呢?

他们以为一个将死之人就翻不出来什么风浪了吗?

他们以为他死后他们就安枕无忧了吗?

做他.妈.的青天.白日大梦!

李淑然听到屋内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担忧地冲了起来:“哥哥,你没事吧?”

在她的视野里,只见先前奄奄一息被医生通知准备后事的大哥坐了起来,他的面容沐浴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一双凤眸亮的惊人,里面含着孤注一掷的狠意。

“哥哥……?”

“淑然。”哥哥冲她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声音轻柔飘忽:“可以帮哥哥一个忙吗?”

李淑然咽了咽口水,声音下意识地放的很轻:“什么忙?”

“告诉我的朋友们,我就要死啦。”青年嘴唇一张一合,仿佛毒蛇在危险地吐着蛇芯,“如果他们有空的话,可以过来听一听我的遗言吗?”

李淑然如坠冰窟。

“不!你不会死的!”她冲了上来,紧紧攥住乐景的手,状若癫狂:“我会给哥哥请来最好的医生,给哥哥开最好的药!所以……”她响亮地抽泣一声,目露哀求,不知是在说服乐景还是在说服自己:“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哥哥没有安慰她,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顾自地说道:“我死后,你就跟着中村凉太离开华夏,别去日本,去美国。这辈子都不许踏入华夏一步,你听明白了吗?”

李淑然平生第一次对哥哥激烈地吼道:“我不明白!哥哥你不会死的!不会!!我哪里都不会去!!”

“淑然。”哥哥喘了口气,虚弱地开口说道:“听话,别让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李淑然泪流满面退后几步,崩溃地拼命摇头:“不!不会的!不可能的!你还那么年轻……”然后她捂着脸跑了出去。

乐景困扰地歪了歪头,有些不解。传统意义上而言,死亡的确是个值得悲伤的事情,但是有必要那么悲伤吗?

李景然之前对李淑然并不好,他在穿越过来后,也只是对李淑然尽了基本的抚养义务,所以为什么李淑然会对他有这么深的感情?为什么这么不能接受他的死亡?

“啊,人心果然难懂。”乐景勉力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鞋蹒跚向屋外走去,自言自语道:“希望春燕能冷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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