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北荒城而言, 这着实是一场惊天动地,足以青史留名的大战, 若干年后, 城墙都已在风中腐朽, 王朝几代更迭, 这场战事化作小小的传说,以神话的名义流传于世。

那时候北荒城已经不叫北荒城了,可是依然不妨碍子孙后辈们自父母那里,得知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传说。

传说大梁末年,狼烟四起,民不聊生,有神佛携护法降世,降妖除魔, 匡扶社稷,从此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而这则是发生在很远很远的未来的另一个故事了。

那是在场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未来。

而此时年轻的韩勇精疲力尽躺在泥地里,浑身血污,气喘吁吁,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胜利了?

他们胜利了?

他们守住了北荒城?

他勉强撑起身子,呆呆注视着前方两道背影。

在尸横遍野中, 伫立着三个笔直的身影。他们并不强壮,也不成熟,年轻的脸庞上是年轻人的清稚, 浑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身上的衣服也成了彻头彻尾的血衣,看起来哪里像清艳出尘的仙子,说是路边的流浪汉乞丐还差不多。

可是就是这样的三道背影却永远烙印在了所有北荒人的心目中,成为代代相传的传奇,成为民间故事里永远的英雄。

韩勇想他会永远记得刚刚的那一幕:

少年身后金雾弥漫,翻滚,氤氲,凝聚,渐渐幻化出巨大的金色虚影,虚影渐渐凝实,显示出一尊庄严的金刚罗汉法相,罗汉手持降魔杵,怒目圆睁,凶神恶煞,呈忿怒相。

他背对着城门,缓缓举起手里的降魔杵,身后的罗汉也随即显露出三头六臂的真身,六只手纷纷握着刀剑枪降魔杵等各式武器向空中的紫云真人攻去。

最后的致命一击。

然后,那无法战胜的敌人自云端跌落尘埃,那不可一世的嚣张傲气灰飞烟灭,最后胜利的是正义。

神佛下凡,邪魔退散。

何谓“挽狂澜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

这便是!

大丈夫当如是!

是他们于风雨飘零之际扛起了北荒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韩勇忍不住仰天大笑,“真带劲儿,这辈子值了!”

……

乐景努力挺直脊背,忍下翻滚的气血,垂眸注视着躺在地面上不知生死的紫袍道人,长出了一口气。

真累啊。

比跑马拉松还累。

就在刚刚,他透支了自己的天赋,以之后很难提升境界为代价,强行驱动菩提佛果,发挥了菩提佛果的全部功力,灭杀了紫袍人。

紫袍道人此时已经没有之前的神气,他灰头土脸的躺在泥泞地里,已经没有进气只有出气了,几息后,紫袍人越变越小,露出了自己的原型——好一只紫毛肥老鼠!这老鼠大概由半人高,吃的肥头大耳,可称上一句硕鼠了。

坤火叼着一个小人,雄赳赳气昂昂的自不远处踏云而至。

乐景瞥了一眼,了然道:“他的元婴?”

“我已经把他的元婴咬死了,他彻底完了。”想起小老鼠临死前惊愕不已的眼神,坤火就想笑。

他应该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份。

只是他大概死都没想到,最后会是他亲手杀了他。

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一个本该沉眠地底的幽灵竟然还能复活?

他敛起思绪,没心没肺般邀功似的摇头晃脑,含糊不清地问:“乐景,我可以吃了他的元婴吗?”

尘烟翻滚,沉默的铁骑在烟雾里若有若现。乐景对上领头的蛮族首领又恨又惧的猩红双眸,垂眸一笑,漫不经心合掌颂了一声佛号,然后端的上悲天悯人的回应道:“我佛慈悲,你送它早登极乐吧。”

坤火咧开嘴,噗叽一声,把元婴连撕带咬吞吃下肚。

于是紫云真人这枚小石子彻底被历史的浪潮碾的粉碎,最后永垂不朽的,唯有北荒城百姓。

举目四望,不见日月,唯见北荒。

惨烈血腥的战场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甚至还有人唱起了古老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百姓们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兴奋得好似已经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就连韩勇此时也无法抑制住自己满心的兴奋之情,和同袍紧紧抱在了一起。

胜利了!他们胜利了!

乌铁忌惮的盯着眼前的两男一女一狗,心中掀起了翻天覆地的惊涛骇浪。

他没想到不过一个北荒,却如此卧虎藏龙,竟然引来了佛道两门的绝世天才拼力守护,能以筑基期的修为强行越级斩杀元婴期的紫云真人!

乌铁虽不是修士,但是见识还是有的。所以他的内心才一阵翻江倒海,又酸又苦,既羡又妒。

修真境界分为引气,筑基,心动,金丹,元婴,出窍,大乘,渡劫飞升。

筑基期的修士不过是刚刚入门,和元婴期的修士有着天壤之别的差距。

三个筑基期合力斩杀元婴期,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运气能形容的壮举了!若修真界有越级杀人排行榜,此举说不定能排进前三!

乌铁几乎能预想到这件事传扬开来会在修真界引起多大的波澜了。

这三个少年郎能无视修为境界,无视心动、金丹、元婴足足三级的境界差距,所靠的自然是法宝神通。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佛子,一个是道种,自然有师门传授的强力法宝护身,而且,更可怕的是,他们同样还受天道眷顾,气运加身,逢凶化吉,紫云真人就是因此才翻了船。

那个蓝衣道士手里长剑神光氤氲,剑意清凌,锐利逼人,甚至能破开紫云真人身上的妖力屏障,给他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足以证明其不是凡品,起码也要是高级法宝,甚至可能是仙器!

至于白衣少女也是天资不俗,强力法器护身,显然也是家境不凡,有强力宗门庇佑。

还有那个黄衣僧人……

乌铁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少年僧人身后浮现的巨大佛像。

——就好像神佛自苍穹之上居高临下向凡间投下来一瞥,于亿万年的荒野中愉快地发现了令祂也为之动容的眷属,于是毅然决然坠入污浊的凡世,给予中意之人绝对的庇护。

这是足以让人战栗发抖的,属于神佛的宠爱,无数人求而不得,乌铁哪怕获取一丝都感激涕零了,可是少年的表情却云淡风轻,仿佛来自神佛的守护只是习以为常,不值一提的小事。

蓝衣道士的剑只是伤及了紫云真人,真正给予紫云真人致命一击的是少年。他身后巨大的佛像不过轻轻一掌,就让紫云真人自云端跌落,一蹶不振无力反抗,轻松随意的仿佛拍死了一只苍蝇。

……多么让人嫉恨。

也多让人忌惮。

而且还有那只畜生……

乌铁小心瞄了一眼,正好对上那双冷酷的兽瞳,只觉如坠冰窟。

这只狗到底是什么来历!

为何就连紫云真人都如此忌惮他?

刚刚他看得清楚,真正杀死了紫云真人的就是这只畜生。

它亲自咬碎了紫云真人出逃的元婴,彻底破灭了紫云真人夺舍重生的希望!

他们这次……究竟惹了怎么样的怪物啊!

乌铁皱了皱眉头,嘴里弥漫开一层深厚的苦意。

他可以轻易看出来三人现在已经精疲力尽,未必有一战之力。他手中还有几千兵马,再加上一些法宝辅助,即便紫云真人横死,他也能攻下这座城。

可是这三个年轻人的身后却站着无数老怪物。佛子和道种在佛道两门的地位是无需多言的。

并且长他们那种二世祖难缠的地方就在于——打了小的引来了老的。一旦结下来梁子,日后只会有源源不断老怪物前来寻仇。

乌铁是小世家出身,以往对于这种家世显赫的修士都是唯恐避之不及,从不会与之为敌。

毕竟他可没有老怪物撑腰,也没有什么救命的底牌。

是的,按理说,他应该退兵的。

乌铁咬牙切齿,这些怪物……这些怪物为何要插手凡间战事!紫云真人已经是他们压箱底的底牌了,现在紫云真人都死了,他手下的这些傀儡士兵当然也不会是对手,现在应该撤退,把损失降到最低,以图来日。

以图来日……

这才是明智的做法。

可是在战败的那一刻,乌铁已经没有来日了。

他作为败军之将,这次攻城不仅损失了那么多士兵,还使紫云真人陨落,他又没有有力家族庇佑,回去也只会被大汗处死。

乌铁咬了咬牙,既然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拼一把。

这两人虽然杀死了真人,但是也不过是惨胜,均受了不轻的伤,就算他们是怪物肯定也会出现疲惫吧?

他未必没有机会。

说不定他就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乐景掀起眼皮,睨视那马上的首领模样的蛮子,冷斥道:“还不快滚?”

乌铁纵马出列,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修真者不应该插手凡间事。”

黄衣僧人敛眸轻笑,眸光冷冽,身后金光潋滟,或为佛光:“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修道者职责。”

“何来妖,何来魔?”他咧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我们只是普通凡人百姓,你屠戮凡人,触犯天道,小心天雷加顶,灰飞烟灭。”

“你知道的倒还挺多?你们和妖族勾结,还算什么普通凡人?”苏简握紧剑柄,剑尖在地上划过深深的痕迹:“天之道,在于平衡。妖族都插手凡间战争了,我们修道者怎么能袖手旁观,自然也要参战以示公平。”

蛮子首领冷笑道:“呵呵,好一个平衡!那你们可知,天之道,还在于不私!你说我们和妖物勾结,你们刚刚不也是驱使妖物伤人性命吗?况且你们身为修道者却插手凡间战事,扰乱人族气运,并大肆屠戮无辜凡人百姓,此举和邪魔有什么区别?”

一旁围观的韩勇几乎为对方这倒打一耙的回应给气笑了!

该说不愧是不通人性的野蛮人吗?如此厚颜无耻,冷酷无情的性情怪不得被文人们说是不堪教化了!

还不等他咒骂出声,就听城下传来嗡嗡的怒骂声。

“呸!你说谁是邪魔呢?明明是你们先来打我们的,是三位仙长救了我们!”

“你说再多也没用,三位仙长是我们的恩人,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畜生要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

“没错,我们都看到了!你们和鼠妖勾结,才是邪魔!”

“你那个鼠爹都死了,你还不快滚?还在这里唧唧歪歪的,等下看你人头落地还能怎么猖狂!”

韩勇探身一看,就见城下刚刚还躲在城门后探头探脑,小心翼翼的百姓脸上的惊惧一扫而空,眼中浮现扬眉吐气的痛快。三位仙长强力手段给予了他们中气十足的叫骂的底气,此时七嘴八舌大声叫骂好不痛快。

乐景一字不漏把身后的声援声尽收耳底,笑道:“到底谁正谁邪,看起来百姓心目中有杆秤。”

乌铁轻蔑瞪了那些大放厥词的小虫子一眼,真是不知死活,若不是现在时机不对,他一定要让把他们剁碎了喂狗!

他收起心中翻滚的怒意,阴沉着脸恶狠狠刮了他们一眼,眼珠一转,又若无其事笑道:

“大家都误会了,某这次来其实是奉王令,我们大汗慈悲,听闻有百姓受妖族蹂.躏,民不聊生,因此伤怀不已,特派某率大军前来保护北荒百姓。某来此,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两族友好!还请诸位给个方便,不要让我为难,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城中百姓都为此人厚颜无耻颠倒黑白的功力而惊呆了。

乐景挑了挑眉,没想到此人脸厚心黑、能屈能伸,还算是个合格的政治家,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位极人臣。

“少废话!”苏简横剑护在胸前,“你要战,那就战!”

乌铁反而有些迟疑了。

他原先以为三人已经是强攻之末,可是眼下来看好像并非如此。

他们虽然伤口很多,但是气息稳定,下盘很稳,态度强硬,看起来似乎还有余力……

他紧张的盯着乐景的一举一动,大脑飞速盘算,身下的骏马喷了喷鼻子,马蹄轻响,身后几千残兵安静的宛若幽灵,于无声寂静中沉默凝望。

他们本来也算不上是人。

只要是人,就会怕死,战场上可容不下胆小鬼。

所以临走前,仙师把他们都炼成了傀儡。不怕伤痛、悍不畏死、令行禁止、冷酷无情的傀儡,才是最优秀,最铁血,最忠诚的超级士兵。

有这样的士兵们在,他未必会输。

身后的傀儡士兵给了乌铁些许底气,他一片混沌的大脑恢复了一丝清醒,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这两个少年未免话太多了。

“差点被你们给骗了,你们在拖延时间!你越级强行斩杀了紫云真人,只怕现在也元气大伤,你现在也就嘴上说的厉害了!”

乐景平静一笑,不辩愠怒,“那你尽可以来试试,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只有嘴皮子上的功夫。”

苏简也配合的嗤笑道:“和他们废话那么多干什么?他既然自己找死我们就成全他好了。”

“这些杂碎不劳三位仙长出手,”韩勇握紧手中砍刀,越众而出,朗声长笑道:“小的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此言一出,自然应者甚众。这些汉子早就被刚才的战斗激发了血性,此时纷纷摩拳擦掌,表示要给蛮子一个厉害看看。

乌铁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丝毫没有把这些小虫子放在心上,这里只有修士值得他忌惮!

他方才虽然说的笃定,但是内心还是有几分犹疑,面对两人强硬的回击,他犹豫了几秒,最终决定赌一把。

他掐了个手诀,喝令道:“进攻!”

于是旌旗滚滚,马蹄震震,云雾翻滚间一支沉默的队伍呼啸而至。

乐景径直坐下调养生息,“坤火,拜托你了。”他虚弱一笑,做足了弱风扶柳之态:“我们三个人的命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保护好我们啊。”

坤火骄傲的仰起头,甩了甩尾巴,“你就看好吧,看我把他们都咬死!”

苏简笑眯眯:“坤火,真可靠呢。”

………

信心十足的乌铁很快就被打脸了。那些愚蠢凡人自然不是他的傀儡士兵的对手,但是他机关算尽,却唯独算漏了那只狗!

他当然知道这只狗很厉害,却还是下意识觉得一个畜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而且经过刚才的战斗,这只妖兽估计也没多少妖力了,所以不足为虑。

却没想到,就是这种狗,化身巨犬,轻易地挡住了几十个傀儡士兵的进攻,并轻松把他们撕个粉碎。

眼见着这只狗穿行在傀儡士兵中如入无人之境,且慢慢向他逼近,乌铁目呲欲裂,再也不敢恋战,当下就策马回逃。

这都是怪物!怪物!

他一定要活下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他回去就散尽家财上下打点,这样说不定就可以保……住……性……命……

身下的战马突然一个踉跄,哀鸣着倒地,乌铁也随之狠狠摔了下去,下一秒,他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颗头颅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韩勇握着染血的刀刃,眼前一黑也随之栽倒在了地上,大笑不止:“痛快!”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他的下场可以看到。’2

乐景讥讽一笑。

他现在浑身灵脉干涸,使不出一个法术,若不是有坤火在,他们这次真的很难全身而退了。

在片刻的静默后:

“啊啊啊啊胜利了!!!”

“我们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邪不压正!”

“爹!娘!赢了!我们赢了!”

北荒城城门内外欢欣鼓舞,手舞足蹈,喧嚣欢乐的声音直上云霄,所有人都在疯狂大喊大叫,用叫声疯狂宣泄着。

韩勇笨拙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了下身形,很快站稳,这个身上被开了几个血窟窿都不皱一下眉头的汉子此时屈下膝盖,用力向那三个顶天立地的活菩萨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喑哑:“小人韩勇,敢问三位仙长尊姓大名,某定立长生祠,日夜祭拜供奉!”

如此微弱的声音,按理说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不会被人注意到,可是若不是一道声音,而是几十道,几百道,乃至几千道几万道声音呢?

韩勇的下跪仿佛引发了多米诺骨牌的连锁效应,接二连三有人扑通一声跪下,远远对着三人磕头伏拜。

这些不愿意做奴隶的人,这些勇敢反抗命运的勇士,向背对背伫立在战场中央的三个血人低下头颅,弯下膝盖,献上最高的敬意。

于是自五面八方传来他们的嘶吼声:

“仙长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来世愿给仙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某这条命就是仙长的了!以后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奴家会日夜三柱香供奉仙长牌位!”

欢呼声越来越微弱,天地间只飘荡着浩大的谢意。

这些属于凡人的微弱谢意汇聚在了一起,凝聚成了山呼海啸的民意。

乐景默默咽下涌到喉咙的鲜血,抬眼望去,只见城楼上下一片匍匐的身影。

这些勇敢反对侵略者,誓死也要挺直不屈脊梁的人们,却在通过磕头来表达自己的朴素谢意。

路清灵几乎是有些惊慌失措般看着这一幕,慢慢的,她眸中弥漫开晶莹水光,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她到现在也没有获得为何要守城的答案。

但是她不可否认,被凡人感谢、敬仰的感觉还不赖。

乐景合十轻笑,还不待出声,突然额心天眼通一阵刺痛,只看到一团莹润明媚的金光由远及近,向他们的方向奔来,在这团明亮金光的身后,紧紧缀着几团稍微暗淡的光团。

是佛光。

这个佛光还很熟悉。

乐景在过去的十年间经常受其熏陶。

没想到他们的再次相遇会在战场上。

想到临下山前的那番对话,乐景眸光微凉。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和那个人兵戈相向啊……

净土宗的和尚和临清派的道士赶过来时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佛子和道种相对伫立,皆形容狼狈,遍体鳞伤,满身血污,脚下是累累尸骨,血流成河。

百姓匍匐在他们身侧,恰似信徒在参拜神佛。几道阳光破开乌云斜斜洒在他们的身侧,给此情此景增添几分属于宗教的神圣色彩。

在铺天盖地的谢意声中,突然响起一声叹息。

“唉。”

声音不大,却穿过了人山人海,清晰在乐景他们耳边响起,不亚于平地起惊雷的震撼。

苏简下意识环顾四周寻找说话人,几秒后,自城门内走出来一群道士和和尚。

为首的分别是一个披着红色袈裟的老和尚和一个白胡子蓝衣道长。

老和尚慈眉善目,老道不怒自威,看起来都不是善茬。

路清灵在心里叹了口气。

早在他们对上紫云真人时,路清灵就已经用秘法向宗门求援了,修士瞬息千里,他们能这么快赶过来也不奇怪。

只是……

路清灵没想到他们竟然赢了。这样他们过来不仅还没意义,反而还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她难掩担忧的望向乐景,道宗那边还好说,关键是佛宗那边……乐景身为佛子,不仅没有悲天悯人活人无数,反而还大开杀戒,即便她知道乐景杀人是为了救人,但是……毕竟还是杀人了。

老和尚向他们走来,匍匐的人群情不自禁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乐景闭了闭眼睛,在短暂的沉默后,他避开老和尚痛惜的目光,微微低头,双手合十阖眸叹笑道:“师傅,好久不见。”

他的脑海里再次回想起老者的临别赠言:‘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老衲会亲手解决了你,算是全了我们师徒一场的情分。’

老和尚,惠通复杂的看向他最出色的弟子,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吗?”

“不是!”苏简抢先回答道:“是我,我……”

“是我杀的。”乐景按了按苏简的胳膊,示意他噤声,他坦然回视老和尚眼中的失望,平静回答:“他们该死。”

惠通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他叹息道:“你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少年淡然一笑,说不出的风光霁月清朗无双,“师傅是来杀我的吗?”

惠通点点头:“我是你师傅。”所以我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堕入修罗邪魔道。

他望着佛子,忍不住婆口佛心劝说道:“你身为佛子,本是夺天地造化孕育而生,命格贵不可言,若你安心修行,来世可证菩提,人间对于你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看破后即知万者皆空,你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吗?”

乐景笑了一下,“我明白师傅的好心……我只是忍不了。”

对啊,忍不了。

不仅是傻子忍不了,他也忍不了。

在乱世中,人命宛如草芥,一阵风吹来就能倒下去一片。人性在时代的挤压下苟延残喘,足以让几千年文明蒙羞。

他只是想要生活在一个自由的世界里。

惠通摇了摇头,“生死有命,王朝的兴旺更迭自有定数,你一时的义愤根本无法改变什么。”老和尚背对着北荒城,淡淡说道:“人力终有极,你就算护得了这一城,难不成还能护得了这个天下?”

乐景笑了,他的目光缓缓划过城楼上面神色各异的面孔,眸光澄澈,宛如赤子。

他如何不明白惠通口中的道理。

华夏自古以来就有三百年一轮回的说法。

能超过三百年的朝代屈指可数。

华夏也不乏被蛮夷入侵的历史。

但是华夏太伟大了,她的文明也太伟大了。这么一个有着悠久历史,优美文字,璀璨思想的文明,不是落后浅薄的草原文明能抗衡的。所以最后那些草原部族无一例外都会被华夏同化。

夷狄入华则华之。

这些马背上的民族放下刀弓下了马,开始说起汉语饮起茶。

所以这次的蛮子入侵不过是华夏浩瀚历史中不起眼的涟漪,若干年后不过是华夏史书上寥寥几笔。而华夏,始终是中华民族的华夏。

但是……

但是啊……

“师傅,你看看他们。”乐景冲着城楼上下渴盼的百姓遥遥一指,“他们不通术法,不修长生,在乱世中,他们就是火烛,一阵微风就能吹灭。”

惠通平静回答:“人死如灯灭,不仅是凡人,我辈修士也是如此。”

“可是火烛虽小,却能照亮他人,若是亿万万支火烛一起燃烧,那么定能照亮万古长夜,照亮上下几千年的文明!”少年专注着凝视着不远处密密麻麻的百姓,眼中有不熄的大火:“我知道我现在无疑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但是……”少年一字一句坚定回答:“有些事总是需要有人去做,我的力量虽然微小,但是若是能点燃火种,鼓舞千千万万个人奋起反抗,那么我此时的行为就是有意义的。”

“曾经有个人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想试试。”

“我想知道蝼蚁之力能否捍天。”

少年的眼中燃烧着的火焰几乎灼伤了惠通,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乐景的执着和用意。

他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浅薄的同情,而是愤怒,对命运,对天道的愤怒。

他想挑战天命,想反抗凡人、乃至修士的宿命。哪怕堕入修罗道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哪怕你会万劫不复,生死道消?”

“哪怕我会万劫不复,生死道消。”

在想明白这一刻的同时,惠通几乎都要发抖了,他也控制不住用惋惜的目光注视着乐景。

这就是他们的佛子啊。

“你太傲慢了。”惠通说:“你就是你,不是他人,你有什么资格为别人做决定?难不成你的想法就是对的吗?你可知,因为你的任性和傲慢,可能会造成生灵涂炭,无数家庭妻离子散,无数百姓曝尸荒野,导致更大的灾祸和罪业?”

乐景点头:“我知道。”逆天而行又怎么会是一帆风顺?通往自由的道路是用尸体铺就的,和平必须要用战争手段才能实现。

惠通点了点头,眼中失望之色更重,“你知道,可是你还是选择这么做了。”

“因为……”少年指着城楼上下受伤的百姓,莞尔一笑,眼中燃烧着明澈的火焰,“师傅你看,斧子劈开的天地间,到处是不愿意做奴隶的人。3”

这个民族从来不缺“宁可站着死,绝不坐着生”的傻瓜。正是这些傻瓜组成了这个民族的五千年的风骨。

作者有话要说:

1《诗经秦风无衣》,这是秦国抵御西戎入侵的战歌

2臧克家《有的人》

3节选自知乎用户回答的一句话,前文有注明,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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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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