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讯问室内。

讯问已经开始。

一张桌子隔开两个人,头顶是刺目的白炽灯,陈队坐在秦书易对面负责询问,赵丽则负责记录。

其余人则在讯问室外的隔间里,透过单向玻璃观察讯问过程。

陈队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仔细观察着秦书易。

在调出九九年何家村洪水的档案之前,他是没有怀疑这个老人的。一个年近七旬的独居老人,他没有动机、也没有能力去杀死三个壮实的中年人。

即时现在档案被调出来,确认秦书易有了作案动机,陈队也还是更倾向于他是有同伙协同作案。

他一开始故意没有说话,静静晾着这个老人,给他施加心理压力,这样更方便等会的审讯。

白的刺眼的灯光照在他身上,能将他细微的表情和不经意的微动作放大。陈队一直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他的细微表情和动作。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秦书易除了脊背挺直地坐着,几乎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他的眼睛很黑,刺目的灯光也没能给他带去一丝神采。

陈队观察的越久,就越觉得棘手,此时的秦书易不像一位普通老人,倒像身经百战的战士,他严苛管理自己的言行,不露出一丝破绽。

他不知道的是,秦书易并不是善于克制言行。他只是太习惯这样的场景了。当年妻女去世后,他常常一个人这么坐在白炽灯下,什么也不敢想,将所有思绪剥离出去,一坐就是一整天。

陈队不问话,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没人看出他其实已经抽离了情绪。

最后还是陈队先开始问话了。

从最基础的姓名、年龄等信息开始提问,把这作为切入口,然后逐步提出更深入的问题。

他以为秦书易是块棘手的硬骨头,会很难啃,但偏偏相反,秦书易很配合。

到后面,他甚至能够平静地讲述何家村的那段往事了。

这是一个跟档案记录截然相反的故事,陈队见多了各种骇人听闻的案件,心中动容只是一瞬间。做他们这一行的,理智总是要克制情感,

他冷静地提出了更咄咄逼人的问题,想迫使秦书易吐露出真正的想法:“所以为了给妻女报仇,你便开始计划复仇了?你筹谋了多久?这么多的仇人,靠你自己很难完成复仇吧?所以你找到了合作的人?”

说完,他目光犀利地逼视着秦书易。

秦书易目光恍惚了一瞬,竟然点了头。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回想起了那段令人发疯的日子:“我想了很多报复的计划……我还偷偷去城里弄到一桶汽油,只要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将汽油浇到房子上,再放一把火烧了,就能给翠萍和楠楠报仇了……”

“但是你没这么做?为什么?”

陈队密切关注着他的表情,老人的眼睛此时有些浑浊,牙关紧扣着,双手不停绞紧……种种迹象都彰显着他心中的恨意。

他还注意到,老人上衣口袋放着个红色的纸人。

这种纸人他在四栋见过,家家户户都挂着,叫做扫晴娘。他总觉得这些纸人看着有些怪异,不由又多看了一眼,却发现刚才只是露出一点边角的纸人,这会却露出了整个头。

纸人的眼睛似乎还看着他。

陈队:???

他怀疑自己眼花了,闭了闭眼凝神,很快收回思绪,继续自己的工作。

就听秦书易回答道:“我不忍心,除了那些该死的人,村里还有很多孩子,以前还来找翠萍要过糖吃。他们有的跟楠楠差不多大,有的比楠楠还要小些,他们是无辜的,我怎么下得了手……”

他的眼神颤动,漆黑的眼里却再流不出泪来。

“你甘心就这么放弃复仇么?”陈队继续逼问。

“自然是不甘心的,所以我一直阴魂不散的跟着他们,让他们活也活得不自在。”

秦书易摇了摇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手在左胸口按了按,手掌心正好覆盖住纸人所在的位置。

陈队目光下意识跟着去看,却凝在了他的手臂上。

只见秦书易不甚强健的手臂上,几乎布满了暗紫红色的斑块,都不用去鉴定,他就能认出,那是人死之后才有的尸斑。

陈队的喉咙忽然干燥起来。

他几番吞咽,目光下意识看向负责记录的赵丽。赵丽也一脸惊恐。

之前在四栋她只是隐约窥见了一点尸斑,她还能自欺欺人地说可能是摔伤的淤青,但这回两人隔得这么近,灯光这么亮,她看清清楚楚,再不能自欺欺人。

凉气阵阵从后背升起,她的目光却仿佛黏在了那节手臂上。白炽灯太亮,以至于她能清楚地看到,除了暗紫红色的尸斑之外,对方的手臂肌肉也并不是饱满的,有的部位诡异地凹陷下去,就仿佛里面的肌肉组织被吃空了,只剩下一层皮。

她记录的手颤了颤。仓惶收回了视线。

在单向玻璃后观察的其他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诡异的一幕,一起去过四栋的张鹏更是死死盯着那节胳膊,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来。

他似乎想起什么,连忙去看监控。

讯问室里是有监控的,他不断将监控视频倒退、倒退……直到终于找到了什么,惊得鼠标都掉在了地上。

其他同事诧异地来看:“怎么了?”

“你们,自己看。”张鹏的声音有点飘,有点颤。

其他人连忙去看他暂停的画面,只见监控界面上,秦书易稳稳坐着,仿佛一尊静止的雕像。但随着屏幕上时间的跳动,他左边的衬衣口袋里,一个红色纸人慢慢地探出了头。

从监控里看,纸人那双无神的眼睛,仿佛正盯着讯问的陈队。

“……”

沉默在小小隔间里散开。

“可能只是秦书易的动作带动了纸人滑出来了。”

有人咽了咽口水,提出个并不太可信的说法。

“没错……”

张鹏眼神发直地附和着,又大着胆子将视频倒回去,慢放,试图找出支持这个说法的证据来。

然后监控视频里,薄薄的白色衬衣口袋里透出模糊的纸人轮廓。他们亲眼看着那个红色纸人从折叠状态一点点地展平,然后脑袋探出来,死死盯着陈队。

就好像一个蹲着的人,缓缓站了起来。

有人道:“要不先通知陈队,暂停审讯吧。这事太诡异了……”

身上长尸斑的老人、似乎活着的纸人,每一样都在挑战他们承受能力和三观。

张鹏想起了王青说过的话。

王青说那个老人已经死了。

当时他嗤之以鼻,但现在……他心惊肉跳地打开通讯器,让陈队尽快结束讯问。

陈队讯问时是带着微型耳机的,他听到张鹏微颤的声音传来,让他先暂停讯问,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疑惑和反对,而是解脱。

就是再不愿意相信,他也不得不承认,那道让他坐立不安的目光,是从那个纸人身上传来的。

暂停了审讯,陈队和赵丽一起出去。

两人出门口对视一眼,不需言语,齐齐刷刷地转向会客室去找姜婪。

姜婪却不在会客室里,他正在大厅里跟两个容貌出众的男人说话。

两人都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只是一个神情冷傲锋锐,一个却笑里藏刀。光看气质,显然都不是普通人。

陈队上前,还未开口说话,那个笑里藏刀的年轻人就迎了上来,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和证件:“陈队长你好,我是安全部的,秦书易的案子涉及到非自然因素,由我负责跟你们对接处理。”

陈队看着他的证件,觉得头脑眩晕。

他捏了捏眉心,道:“我们去会议室说吧。”

于是一行人便转道去了会议室。陈队进去时将陈画的证件拍了下来。

安全部他知道,但安全部竟然还管这种小小的刑事案,就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了。

可陈画提及的非自然因素又让他不得不重视,在直面了秦书易和纸人的怪异之处后,他已经逐渐开始推翻自己武断的猜测,开始相信姜婪的说辞了。

他将照片发给了局长询问。

陈队的、赵丽、张鹏以及姜婪三人在会议室坐下。又有人去请秦书易过来。

姜婪和另一个男人没有开口,明显是陈画占据主导地位。

陈画笑眯眯道:“陈队长应该确认过我的身份了?如果确认好了,我们就可以继续下面的流程了。”

陈队心里一跳,下意识看手机,就见局长已经回了消息。

他确认了陈画的身份,

就在这时,秦书易也过来了。

陈画一叠交接文件拿出来,慢条斯理地签好后推给陈队:“秦书易现在已经不算活人了,所以需要转交给我们处理。”

其他人心中一震,都惊恐地看向秦书易。

倒是陈队反应更快,皱眉道:“人移交给你们了,我们怎么对公众交代?”

虽然三观还在崩塌中,但肩上的职责却也不能轻易放下。宏福小区连发三桩命案,他们得查清真相,给公众一个交代。

“这个案子的凶手就是它,我就是把它交给你们,你们也没法给公众一个交代。”

陈画指着秦书易口袋里的纸人道。

大概是被点名了,被按回口袋的扫晴娘一点点探出来头来,目光扫视一圈,恶劣地朝陈队龇了龇牙。

它记仇的很,觉得陈队刚才欺负它爸爸了。

陈队:……

没错,就是这个目光。

他有些麻木地想,我的直觉果然没有出错。

其他人也是一脸三观破碎的样子。

这时姜婪出言道:“李秀娟受了刺激,在会客室亲口说出何老三和何老六杀了人,她已经露出了破绽。扫晴娘杀人的案子交给我们处理,你们可以以李秀娟为突破口,好好查一查当年那件案子。”

其他人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就是把这个纸人交给他们,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啊。

而且如今有了这种种证据,他们自然也相信了秦书易先前说的话。想到两条人命就断送在封建迷信的村民手上,而秦书易这些年却有冤无处伸,只觉得胸口烧起了一把火。

警察不就是匡扶正义,惩治罪犯么?

虽然来得有些晚,但他们理当给秦书易和他的妻女一个公道,让罪人收到法律制裁。

陈队当即应承下来。他看向秦书易,郑重承诺:“我们会尽全力还原当年的真相,给逝者一个交代。”

秦书易眼珠微颤,他闭了闭眼,嘶哑着声音道谢:“谢谢,谢谢你们……”

两方交接完毕,陈画带着秦书易父女离开。

等他们走后,张鹏后知后觉地问道:“不对啊队长,他们就这么把人带走了,可那三桩命案还没结呢?我们去哪再变个凶手出来?”

陈队:……

他长久地凝视着张鹏,而后道:“这次的结案报告就交给你写了。”

张鹏:???

***

四人离开蔡阳分局,秦书易看着微微透出鱼肚白的天际,神色有些释然,又有些欣慰。

扫晴娘坐在他头上,轻轻抓着他的头发,仿佛在无声地安慰他。

姜婪道:“陈队他们很负责,会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秦书易点头,声音有些喑哑:“我信他们,他们是好警察。”

正因曾经见识过敷衍塞责息事宁人的警察,才知道陈队他们的承诺有多难得。

陈画道:“去局里再说吧。”

几人这才上了车。

应峤和姜婪坐在前面,应峤一边开着车,一边不高兴。

从到警局,再到现在上车,他还没来及跟小妖怪正经说上一句话。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精心养大的崽,跑去了别人家院子里。

姜婪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还在扭着头跟陈画说话,细细询问监管所会怎么给扫晴娘和秦书易定刑。人有偏心,妖当然也有。他私心是不希望秦书易受到太重的处罚的。

这个老人一生含冤受屈,凄苦而死,却仍然能保持本心。他觉得他应该有一个好的结局。

至于扫晴娘……熊孩子需要受到教训,但也不能太过分。

陈画只能把过往的一些例子找出来给他分析。

总而言之,就是处罚肯定会有,但不会太重。不算是妖族还是修行者,都崇尚的是因果报应。

何家村村民迷信杀人是恶因,所以才结下了二十年后扫晴娘为父报仇、残忍杀害何老二几人的恶果;扫晴娘杀人也是因,所以它明明在多年以后可能修行成神,却因沾染了人命因果,再无成神的可能;而秦书易为扫晴娘塑像,诚心以香火日夜供奉也是因,二十年的执念催生了灵体产生,扫晴娘心甘情愿为他报仇,让他妻女沉冤得雪则是果。

世间有因方才有果,冥冥之中,所有人的命运早循着因果的轨迹运行。

而扫晴娘沾染因果不能成神的惩罚,已足够抵消它杀人的罪孽。

妖管局对它的处置,不过是给人类政府一个交代,给人类法律一个交代,自然不会过重。

姜婪总算放了心,露出个轻快的笑容来。

放下了心头重担,他才发现一直忽略了应峤,连忙道:“又辛苦你跟陈老板跑一趟了。”

应峤注意到他侧着脸笑看自己,笑容真诚,心里那点焦躁不满不知不觉就散了。

他脸上一点看不出刚才的小情绪,轻描淡写道:“不辛苦。倒是你困么?已经凌晨三点了。”

被他提醒,姜婪才反应过来自己忙碌了一夜。大妖的精力当然是旺盛的,但他习惯了每天早睡早起,应峤一说,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里溢出水雾来。

其实也不是很困。

但应峤觉得小妖怪肯定困极了,却偏偏还要硬撑着。他从小格子里拿出一颗糖递给他,放轻了声音道:“你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姜婪接过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草莓香在狭窄的车厢里满开,他顾着腮帮“唔”了一声,虽然不准备真睡,却还是听话地合上了眼睛。

他怀里还抱着不离身的双肩包,包里椒图和狻猊已经睡得打起了小呼噜,

姜婪闭着眼,舌头裹着草莓糖,整个人都是甜滋滋的,他闭着眼想,草莓糖可真甜呀。

只不过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姜婪含着糖迷迷糊糊地想,是什么事呢?

***

将近一个小时后,车在妖怪局大门前停下。

姜婪本来只是假寐,却被甜丝丝的草莓香弄得真睡了过去。还是应峤将他喊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跟着应峤往大厅走,直到进了门,迷糊头脑才陡然清醒过来。

!!!

姜婪看着不远处迎来的人,简直五雷轰顶。

他竟然忘了,妖管局的人是知道他的真身的,要是被他们认出来,那应峤这边不就瞒不住了!

姜婪慌得一批,他垂着头躲在应峤身后,疯狂想着怎么办怎么办。

来交接的人已经迎了上来。

陈画带着秦书易上前说明情况,众妖看到后面杵着的应峤,下意识想要问好,却被应峤一个眼神止住了。

陈画不动声色将他们带往另一侧,跟他们说明情况。

躲在应峤身后的姜婪悄悄探出头看了一眼,着急到宕机的大脑终于重新运转起来,他轻轻拉了拉应峤的衣摆,故意打了个哈欠,小小声地说:“我干感觉有点困,你能不能带我去卫生洗个脸?”

正好应峤也不想应付那些人,抬手给他擦了擦眼角困倦的泪珠,柔声道:“去洗把脸,我先送你回去吧。剩下的事情老板会处理,不用你操心。”

应峤简直太贴心了呜呜呜。

姜婪求之不得,连忙点头,连客套都顾不上了:“那我们快走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表现的太着急,描补道:“我好困啊。”

应峤看着他,只觉得胸腔里充斥着棉花一样柔软的情绪。

小妖怪真的好可爱。

他毫无原则地带着姜婪往大厅外走去,一边还抽空给陈画发了消息:[姜婪困了,我先送他回家。]

陈画:……

其他妖则看着传说中脾气巨差的应龙小心地护着一个妖往大厅走去。

他们眼中顿时燃起八卦之火。

有跟陈画熟悉的,悄悄打听道:“胡主任前阵说应先生相亲成功了,那就是应龙的伴侣吗?”

怎么背影看着有点眼熟?

不过这妖转念一想,眼熟也不稀奇,能跟应先生相亲的,那肯定也是一方大妖。

只是不知道是谁。

陈画瞥了八卦的妖一眼,嘴上道:“胆子肥了,应龙的私生活也敢八卦了?”

心里却想道,狗屁的伴侣。

你们的应先生正沉迷养崽游戏。

呵。

作者有话要说:影帝婪:差点就露馅了,好险qaq

龙龙:小妖怪犯困的亚子也好可爱。

——————

龙龙再次失去了一个扒掉婪崽马甲的机会。

为他默哀三秒钟。

月底最后一天啦,没有投的营养液请投给我们婪崽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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