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雨下的更大了,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树叶上和灌木丛上, 发出一阵细碎的轻响。

时间已经很晚了, 小公子却没有任何睡意,燕琅也是如此, 两人心绪都有些杂乱,谁都没有出声说话。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时辰, 山洞里的柴火便烧的差不多了, 好在小公子身上的中衣已经干了大半, 即便柴火烧光,也不必担心受凉伤寒, 身着湿衣。

雨下的大了,两人当然不会冒雨去找柴火, 这样的天气, 即便找到了也没法用,小公子最后挑动火堆几下,叫它释放完最后的余温, 两人便在山洞中相对无言。

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然后越来越近,两人都听到了,脸色不禁为之一变,不约而同的站起身将仅剩的火星掩盖住, 屏气息声静听外边动静。

这场雨来的匆忙, 叫燕琅二人无法赶路, 然而祸兮福之所倚, 雨势渐大,也将二人留下的脚印抹去,齐家人追来之时,他们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

夜色深深,那山洞的位置又隐蔽,齐家人虽执着火把,一时之间却也发现不得,更不必说他们正骑马出行,速度极快,怎么可能走几步就停下观望。

燕琅听见那阵马蹄声渐近,等真的到了山洞附近,却也不曾多做停留,略微顿了一会儿,便听马蹄声再度响起,那群人已经远去。

他们没有贸然出去查看,只继续留在山洞中等候,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确定是没有问题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东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霍润此前派遣出去的禁军终于带着并州驻军赶来,与霍润一行人汇合,封闭各处要道,全力搜寻储君踪迹。

禁军抵达州府时已经过了三更,郡守早已入睡,门房见来人手持东宫印鉴,不敢怠慢,匆忙去回禀此事,连夜将郡守叫起来了。

郡守今年也五十多岁了,觉也格外的浅,刚被人吵起来时脸上还有怒火跳跃,听人说完之后,却险些从床榻上掉下来。

他知道皇太女前不久刚刚大婚,却不知她一行人轻装简行到了并州,如果她在并州地界上出了事,那自己全家只怕都要掉脑袋!

郡守想清楚这一节,就半点困意也没有了,匆忙下了床榻,命人去集结本地驻军,命令一条条的吩咐下去,偌大的并州就像是一座缜密的机器一样,迅速的活动起来。

那禁卫前边引路,郡守带人随从在后,一路到了霍润等人停留的驿馆,便立即将周遭控制住,自己则入内去向霍润问安。

皇太女失落在外,霍润如何有心思与他寒暄,三言两语将昨日之事讲了,便叫几个禁军留守此处,自己则亲自带队,顺着昨日皇太女离去的那条山路去搜寻。

郡守劝道:“外边刚下过雨,路滑难行,您还是在这儿等消息吧……”

“殿下尚且在外,我如何能安心,”霍润一抬手,坚决的止住了他的话头:“再则,我知道齐家人是为寻进京告御状之人,殿下却不知道,若是你们去了,她疑心是地方上出了变故,未必会贸然露面。”

郡守只得应声,又加派人手,叫好生顾看着这位储君之夫婿。

燕琅与小公子眼见齐家人匆忙追去,等待许久之后也不曾有异样,便知自己二人暂时度过了那一关。

好容易挨到天亮,雨稍微小了些,小公子持刀护卫在洞口之前,忽的回头去看她,出声道:“殿下,我们是离开此地去寻驻军,还是继续留在这儿等待?”

燕琅道:“这群人虽来势汹汹,却不像是有追踪经验的,怕不是冲咱们来的,现在我们没有坐骑,只靠两条腿还不知要走多久,若是被人发现,躲都来不及。”

“且等等吧,”她微微一笑,道:“再过些时候,想必便会有人来寻咱们了。”

小公子见她微笑,不觉也跟着展露笑容,轻轻说了声:“好。”又将铺在地上的大氅捡起来,披在她肩上。

燕琅昨夜虽也冒雨赶路,却也没淋到多少,反倒是他衣衫单薄,似乎是受了寒气,此刻面上隐有青白,看起来不甚康健。

她摇摇头,不容拒绝的将那大氅披在他肩上,神情担忧道:“只是不知昨晚驿馆之中发生了什么,霍郎又是否安好……”

小公子温言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您别太担心了。”

两人在山洞中静坐了大半个时辰,就听外边再度有马蹄声响起,唯恐是之前追踪己方的那波人,便不曾贸然走出山洞。

这么又过了半刻钟,燕琅便听见了霍润的呼喊声:“女君!女君可在此处?并州驻军已至,诸事无恙!”

这声音有些沙哑,但的确是属于霍润的,燕琅听得心头一跳,忽觉心酸,站起身来,举步走出山洞。

小公子随从在后,扬声道:“女君安好,霍郎勿忧!”

霍润见齐家从怀吉郡一路追到并州,甚至不惜对抗驿馆差役,便知道他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唯恐泄露皇太女身份,招致意外,便特意叮嘱郡守,吩咐时便说是仪国公府的女郎出行,以女君称呼便是。

他唯恐皇太女信不过别人,坚持要自己随行,每到一处便出声呼唤,走到此处时,嗓子已然哑了。

小公子出声应答之时,霍润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下意识扭头去看,便见皇太女正含笑站在山坡之下,神情柔和的注视着自己。

霍润怔了几瞬,旋即喜笑颜开,匆忙间翻身下马,僵硬的手掌险些没抓住缰绳,踉跄了几步方才落到地上。

燕琅知道他未曾习武,身体不似常人强健,也不等他下来,便撑住山坡上的几棵矮树,三两下登了上去,人刚到路边,便被霍润拥住了。

“亏得殿下无恙,”霍润声音哽咽,似是感慨,似是欢欣:“否则臣要怎么办才好呢!”

燕琅察觉到他身体的轻颤,心下生怜,柔声道:“这不是没事了吗?霍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别哭啊!”

霍润听得失笑,却道:“哭便哭了,谁生下来没哭过几声?别人想取笑便取笑吧,眼见殿下平安无恙,我欢喜尚且来不及,哪有闲心去顾及这些细枝末节。”

都说是小别胜新婚,这夫妻俩分别一夜,惊了一场变故,较之此前更加亲近起来,不约而同的握住对方手,察觉皆是一般冰冷之后,便齐齐笑了。

既是夫妻,霍润也不拘谨,察觉到她手掌冰冷后顺势往上一摸,便觉她小臂也正泛凉,他目光顺势往后一扫,见小公子身披大氅,不禁面笼寒霜:“阮侍郎,危机之时我将殿下托付于你,你便是这样顾看殿下的?!”

小公子听得神情一凛,忙称罪道:“是臣有罪,敬请主君责罚。”

燕琅低声解释道:“大氅是我给他的,昨夜风雨大作,青元冷的脸都白了……”

霍润却不买账,看她一眼,少见的疾言厉色道:“殿下觉得自己便没有错吗?您是皇太女,是储君,如果臣下的一时病痛可以凌驾在储君之上,那昨夜臣为何要叫殿下先行?!”

燕琅听他声音沙哑的厉害,脸色也不比小公子好看多少,不禁心下一酸,拉着他手,诚恳道:“是我错了,你不要动气。”

“储君是不会做错的,错的永远是臣下,”霍润道:“阮侍郎,你护从不力,杖三十,你可心服?”

小公子敛衣行礼道:“心服口服。”

霍润行使的是储君之夫的权力,燕琅并不与他作对,待他说完,小公子也应声之后,这才道:“昨夜之事究竟如何?”

霍润出发前便叫人带了暖炉,一路上仔细包裹着,现在仍是热热的,取了来递给皇太女,一道上马之后,又将昨夜她离开之后驿馆中发生的事情慢慢讲了。

燕琅在山洞中枯坐一夜,连京城事变、祸及并州这样的可能性都想到了,却没料到这竟是一场乌龙,自己只是被殃及的池鱼。

她有些啼笑皆非,又问霍润:“那个打算进京告御状的少年呢?”

“我把他留在驿馆了,”霍润道:“至于他所状告之事是否为真,怀吉郡中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便要殿下自去查探了……”

燕琅静静听他说完,神情中不禁染上几分伤惘:“我猜测他所说多半为真,倘若是诬告,齐家不会这样气急败坏,更不会豁出一切,叫府兵带人连夜追杀,到了并州境内也不肯罢手。”

她摇摇头,怜惜道:“斩草便要除根,齐家都坐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留下他家人性命?此刻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霍润思及昨夜之变,心中仍有怒气未消:“若非因此人贸然前往,殿下如何会遭这一难?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

后边的话太不吉利,他未曾说出口。

霍润向来是温润君子,极少会这般尖锐,燕琅心知他是忧心自己,不仅不会见怪,心里反倒暖融融的,莞尔一笑之后,又劝慰道:“我现下平安无恙,便是最大的福气了,至于那少年,他也有他的苦楚。”

“至亲被人所害,他带着全家人的希望逃走,既要躲避齐家人的追杀,又要担忧家中父母兄弟是否安好,也是个可怜人。”

霍润原就不是凶戾之人,听罢不禁一声长叹:“是臣太过……”

燕琅笑着止住了他的话头,将手里的暖炉塞到他手里,道:“关心则乱,我明白的。”

霍润不肯接那暖炉:“殿下,您……”

“拿着,”燕琅道:“这是命令。”

霍润道:“您还记得我为什么会责罚阮侍郎三十杖吗?”

燕琅听得暗暗一叹,放柔声音,道:“我已经暖过来了,你拿着吧,别叫我担心。”

霍润不意她会这样讲,微微怔了一下,冷了将近一日的面颊便慢慢热起来了。

轻轻应了声“是”,他接过了暖炉。

一行人催马回到驿馆,较之昨夜,却是另一番光景了。

燕琅几乎一夜未眠,此时精神倒也不算困乏,吩咐并州郡守去擒拿齐家府兵,又命人以皇太女的名义奔赴怀吉郡,将齐家等望族控制住。

那要告御状的小郎君还在驿馆里拘着,有些事情燕琅得亲自去问个明白,并州发生这等变故,为防女帝忧心,又或者是有人拿着个做文章,她还要吩咐人回京城传信,种种琐事,不一而足。

小公子昨晚淋了大半夜的雨,脸色实在说不上好,霍润也是一夜未眠,眼下青黑,呼唤了她大半日,嗓子都哑了,只是怕她担心,不约而同的强撑笑脸,不肯显露疲态。

燕琅心下暗叹,吩咐人先去前堂准备,自己却将二人强行送到了住所:“我叫厨房熬了姜汤,都喝一碗,发发汗才好,照顾好自己,便是为我分忧,明白么?”

两人原本还要再说别的,听完却是心下暖热,深深看着她,恭声应:“遵命。”

燕琅轻轻颔首,转身往前堂去,走出去一段距离了,又退回去,在两人脸上分别亲了一口。

两人为之一怔,她却开怀大笑起来,拍了拍他们肩,背着手下楼去了。

太阳从阴云后显露出来,周围忽然间亮堂起来,虽然地上仍然有积水,但谁也不会怀疑,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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