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甄文君颇有些一蹶不振的疲惫, 连续三日都待在屋子里, 只有灵璧送饭来时才会起床,待在案几边双眼发直,灵璧跟她说什么反应都慢上半拍, 久久才回应。

甄文君知道自己该抓紧最后的时间想办法,可事到如今除了拼死行刺之外哪还有她选择的余地?

她心中一横, 做好了金蝉刀染血的准备。

谁知又过一日来送饭的不是灵璧,而是卫庭煦本人。

卫庭煦自己推着四轮车的轮辐, 小花跟在身后, 手里端了一张木质托盘,托盘内菜肴一番锦绣之色,看上去便知颇费了一番工夫。

“这是我向小花学的, 第一次下厨手有些生。妹妹来尝尝看可还爱吃?”卫庭煦说话的时候小花将托盘放在案几上, 将菜一一端出摆在不明所以的甄文君面前。

这是谁,这又是谁?

甄文君看着谈笑自若, 摆出遂事不谏姿态的卫庭煦, 蓦然之间倒是怀疑起自己是否得了失心疯,那晚是谁揉捏了她?是谁绝情地拒绝,弃她于不顾?如今又是谁若无其事送来装满心意的佳肴?

世间是否有两个卫庭煦?一个负责杀戮和拒绝,另一个负责温柔和收买人心。

甄文君提箸发愣,小花将卫庭煦抱坐在对面, 卫庭煦帮她夹菜:

“妹妹可有心事?最近消瘦了许多。来,多吃些。”

甄文君心道,这装傻充愣的本事当真让人瞠乎其后。

“多谢姐姐。”甄文君看眼前三菜一汤, 精致得有些不好下手。黄芪焖羊肉摆在离她最近之处,她明白黄氏与羊肉皆有补气之效,入口之后虽有药香却无药涩,口味香酥。斩块的小羊排上连着皮,中间的肥脂被炖入汤中,汤厚而肉不腻,口感惊艳。炙鸭通体色泽红艳,脆皮香酥,肉质细嫩,连皮带肉切成片细致地码放在大盘子里,盘边缘处放置着一叠椒盐,配合食用滋味更香浓。还有一盘醋芹。发酵过的芹菜以五味调成汤菜,沁香酸辣开胃解腻,吃完炙鸭之后喝一口汤心旷神怡。

这几道菜已经让甄文君差点儿将舌头一块儿吞了下去,最后一道鱼羹她舀了一勺细细品味,竟是用鱼肉混了猪肥膘剁成泥状入鸡汤煨熟,细嫩无比,喝一口后鱼鲜被鸡汤吊出来的滋味明显,又有猪肥膘润了鱼肉的柴劲儿,才入舌尖便一滑入腹。

甄文君没想到卫庭煦第一次掌勺就能做出这么多精彩的菜肴。以前有段时间她最大的爱好就是躲在谢家的后厨,问庖厨这个菜是什么那个菜怎么做。经书武功全都学得极快的她偏偏对庖屋之事极其没有天赋,非常羡慕能做一桌子好菜之人。

卫庭煦见她吃得马不停蹄,捏着帕子将她不小心沾到嘴角的酱汁抹去:“这些日子总待在这儿也闷了吧?陶君城郊外有一处马场是卫家家业,前些日子我刚刚收回来。我年少时曾十分爱马,可惜当时个子小无法骑乘,如今更是与马无缘。若妹妹实在无聊便去那儿走走吧。”

看来卫庭煦还是没有要将她带在身边的想法,不过既然这马场是卫家家业的一部分,自是值得探查一番。如果地形复杂她便在马场动手,刺杀卫庭煦。

刺杀的心思一起,一桌子用心的菜色陡然变味。甄文君放下箸,道谢:

“谢谢姐姐,我吃饱了。”

“喜欢吃吗?”

“嗯……喜欢。”

“喜欢就好,下次我再做给你吃。”

甄文君这才发现她手背上有一处红肿烫伤的痕迹,莫不是烹饪之时受了伤?

要做出这么多精巧的食物得花多少心思,她是明白的。以前庖厨那几手糊弄人的菜都要做个半天呢……

别多想,千万别多想。甄文君告诉自己不要被卫庭煦千变万化的态度迷惑了,这献殷勤之人前几日不是还凶她来着?

刺杀一事心思绝对不能摇摆,只有横下一心才有成功的可能。

甄文君已经想好了诸多可能性和刺杀时的前后手。她早就注意到小花是左撇子,攻她右路或有优势,只要将她逼退或是逼出些破绽便好,杀了卫庭煦之后夺马狂奔,奔进陶君城外的山林间。那些暗卫虽然武功高强轻功了得,可是她有宝马在手,暗卫再奔逸绝尘也未必能追上。

马场,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行刺良机。

马上要动手,甄文君又是一夜没睡着,第二天灵璧接她去马场,一路上都没看见卫庭煦的影子,到了马场依旧不见人影。不必说,她又白紧张了一顿,前前后后想得再妥当也白费,卫庭煦似乎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永远在最关键的时刻消失,卯足了浑身力气的一拳就要击出去之时发现目标不见了,打不着人自己差点摔个跟头,十分郁闷。

不过有点好处,好处就是甄文君失望着失望着,慢慢也就习惯了。

灵璧让人牵了匹性子温顺的好马过来给甄文君骑乘,甄文君眼下发黑全无心思,摇了摇头说昨夜着凉拉了一晚上肚子,现在腿都是软的,根本跨不上去。灵璧不知道她又要作什么妖,一切随她去便好。让人弄点儿酒水食物,吃吃喝喝后也算是完成了女郎交待的任务,马上带她回去。

两人坐在场边的亭子里,家奴送了几个热腾腾的蒸饼上来,甄文君抓了就吃,反正人生无望百念皆灰,要杀之人不知道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内心煎熬极度憔悴,就算要死也要做个饱鬼才是。

甄文君痛痛快快地吃着蒸饼,灵璧在旁与她讲解这处马场历史悠久,说文帝登基之前曾来此选马,当初大聿境内五大良驹十种神马全都在此等候天子选剔,一时马场声名大噪,文帝还曾挥毫泼墨为马场提名,如今匾额犹在,文帝就寝之屋原封保存,南来北往经过陶君城的游客许多都专门来此一趟,只为了一睹文帝旧宅风采……

灵璧也是没话找话说了一大通,她知道甄文君不爱听,这点儿破事连她自己都懒得知道。可是女郎交待要尽心服侍,她总不能坐在这儿与甄文君大眼瞪小眼发愣吧。随便胡说一通再虚情假意地相视一笑,收摊走人。

甄文君吃着吃着忽然咀嚼的动作一顿,口中多了一块嚼不动的事物,口感略似麻布。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有人在蒸饼里藏了消息要递给她。

“……如此,小娘子觉得如何?”忽略已久的灵璧之声忽然从天而降回到了她的耳朵里,前面说了什么模糊一片,只有最后这句问话和期待回答的眼神分外清晰。

她在等待回答,而甄文君嘴里藏着暗号。

枯叶落地,绵云浮动。赤马嘶鸣,蚊叮虫咬。马夫打呵欠。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灵璧脸上的笑快要坚持不住,这家伙中了毒还是在发疯,为什么五官都挪了位置表情奇怪一言不发?

根本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又无法开口的甄文君不能在关键时刻露出马脚,最后温良恭俭地微笑点头。

灵璧“唰”地站起来:“娘子同意便好,那咱们现在就回去吧。”

这么快就回去?也罢,反正卫庭煦也不在此处,她还意外得到了消息,这一趟出来已经颇有收获。可是暗语在她口中,总不能回去一路上都闭着嘴不说话吧。灵璧机谨,肯定已经发现了有些异样,这一路上肯定会想法设法让她开口。她绝不能将暗语一直留在口中。

就在灵璧站起身之时,甄文君“呕”了一声,捂住了嘴。

灵璧额头上青筋一浮,咬牙切齿地笑道:“小娘子,您又怎么了。”

甄文君握拳拍着胸口顺气,好不容易顺了过来后对灵璧笑:“这段时间吃惯了山珍海味,偶然吃到了蒸饼实在太激动,一不小心吃噎着了。哎……你说我这穷苦命。”

灵璧:“……咱们赶紧回去吧小娘子。”

“好!”

往马车走的时候甄文君将麻布在掌间揉开,上马车时抬手护头免得被横梁磕着时无意间抬眼看了一看,短短一行字很快读完:

“速杀,否则骁氏性命不保。”

甄文君坐定车中,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这帮清流煞费苦心传来暗语,还以为是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居然还是威胁。如果能速杀难道我不想吗?自然是没机会下手!有这能力潜入卫家马场为什么不自己想想如何刺杀?

甄文君气得几乎要浮起来,当着灵璧的面还是要保持微笑不露破绽。

马车返程,甄文君思索着清流为何还有势力藏于马场,想起在孤舟之上和云孟先生对话时的确提及有细作被杀之事,但是将“卫子卓”的零碎信息传出来的另有其人。他们有两人潜入卫庭煦身边,其中一人被发现后受轮刑折磨而死,另一个踪迹不明,看来似乎潜在这马场之中。

卫庭煦腿脚不便应该极少去马场,此人没有更好的机会接近她,即便看见了她本人也未必知道他们一心想寻找的卫子卓就是眼前的残障女郎。说到底还是清流头脑太简单……

甄文君在心中不断诋毁清流,忽然马车之外杀声四起,甄文君和灵璧互视一眼同时要起身,灵璧一把将她摁了回去,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刀道:“你留在车里不许出来!”说完掀开布帘冲了出去。

和灵璧相处这么些日子从来不知道她竟然随身携带软刀,果然深藏不露。

可外面行刺之人是谁?马车内只有她和灵璧,无论是谁都没有刺杀的价值才是。

甄文君往外探视,见马夫和另外三位随被十五六个持刀的蒙面黑衣人包围,转瞬之间随从就被杀了两位,灵璧娇叱一声飞身而来,手中软刀变化无端,迅速将黑衣人杀退,同时从袖中掏出一根长管,用力一拉管底的长线,只听“嘭”地一声巨响,从管中蹿起一阵红光的冲向天际,在青天白日之间划出一道耀眼的颜色。

灵璧放出暗号之后立即抽刀挡住黑衣人的攻势,与敌人酣战起来。

灵璧身手了得,甄文君见她出招奇快,路数甚野,这些个黑衣人若是与她一对一交战绝无胜算。可毕竟寡不敌众,后背上挨了一刀,灵璧咬着牙一声未吭,反手斜斜一刀砍掉伤她之人的膝盖,那人一声惨叫摔倒在地,脖子又中一刀,血喷得灵璧满脸。

黑衣人中有一位身形巨大可动作灵活,杀将上来和灵璧斗得眼花缭乱。甄文君见那壮汉好生眼熟,灵璧矮身躲过一击,双腿弯曲交叠还未站起身,由下而上刺向壮汉的下巴。壮汉往后一避,面罩险些被挑去。正是在这短短一瞬甄文君看清了那壮汉嘴角上的豁口,心下一颤――这人她认得,正是当初在孤舟上一叉刺穿她肩头的谢家爪牙!

这帮人是谢家,或说是清流的刺客!

想必他们误以为卫庭煦在马车之中,想要行刺。真是一帮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愚夫!

甄文君气得跺脚,气急败坏之间心中猛生一记。眼见马夫和随从全部被杀,灵璧身后有一黑衣人持刀在暗暗寻找机会偷袭,就要上前夺灵璧性命之时甄文君瞄准了机会立即扑上去将灵璧推开,这一刀狠狠砍在她的手臂上,割开一道长长的伤痕。

灵璧回头一看,甄文君居然舍身救她,实在有些出乎意料,正要让甄文君快逃时脖子后面重重吃了一击,眼前发黑意识难存,脱力跪倒在地。

甄文君见灵璧意识游离,立即拉住那豁嘴壮汉和他滚打在一起。壮汉早也看见她的脸,认出她来并未出狠手。甄文君扯着他的衣服压低声音道:

“卫子卓不在此处!你们快些退去!卫家在陶君城有数百由侦和数不清的暗卫,他们立即就到!记住,卫子卓真名叫卫庭煦,是个女人!此人极其凶残狡猾,凭我一人之力难以成事!听着,且将此事告知谢太行等人,再宽我些时日,派些援兵来接应于我!”

说完她将壮汉用力往外推,那壮汉稳住了步伐,将要再上去的其他黑衣人拦了下来。

甄文君喘着气,对着他们环视一圈,最后用受伤的手臂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打向另一边的肩头,将自己的肩骨生生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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