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下, 甄文君独自坐在庭院内的长阶上, 双眼发直。

不知道是上了药的缘故还是她已经习惯这份疼痛感,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已经没有那么痛了,只是想要灵巧地耍起金蝉刀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她看着手指上短短的一道伤痕, 这是金蝉刀划伤的痕迹。

很小的时候阿母就把金蝉刀传给她了。一开始削了一片薄木片给她,让她先拿着练习。等到坚硬的木片能在指尖自如转动之后又给了她一片树叶接着练。她心气儿高, 不愿意继续练这些假玩意儿,吵着要阿母直接把真的金蝉刀给她。阿母也不推拒, 当真给了她。她兴致勃勃地将刀片夹在指缝中, 甫转了两圈就听她“啊”地一声,小手被金蝉刀割伤了。

“阿母,你是故意的。”

阿母蹲下来对她笑:“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欲速则不达。阿来, 你的确很聪明, 可是有时候实在太操之过急了。日中则昃月盈则亏,静下心慢慢来, 你会发现那些原本难以企及的事会变得更加从容。”

阿母一直教导她韬光养晦、不露圭角, 除了想要她能在乱世中藏拙避祸之外,更是想让她养成老成炼达的个性。

这些教导岂能忘怀。

卫庭煦说得对。

细细想来,甄文君觉得她的话仿佛给了自己当头一棒。以为自阿母被虏之后,这两年来自己已经能够从容面对一切变故,可以为了阿母为了将来忍下一切苦难。没承想不过是卫庭煦又一次小小的试探和反复就让自己生出厌世之情, 实在不该。更对不起阿母多年教养。

幸好一直以来的努力也不算白费。今日卫庭煦一席话足以证明她已在卫庭煦的心里心里敲开了一扇门,而看她对仲计的态度更说明她爱才之心,无论高低贵贱只要有能力就可入得她青眼。

日后她若想在卫庭煦身边站得稳立得牢, 便要做到卫庭煦想到却未说出来之事,甚至做到连她自己都还没想到的地方。就像那两万两白银卫庭煦未必看得上眼,可是五车粮食却是能够继续留在她身边的关键。

想通这关窍之处,甄文君觉得心口淤堵的一口浊气总算是散了出来,可手掌的伤又开始阵阵发痛,看来她这一身的经络算是彻底打通了。

灵璧晚上来给甄文君送饭时见她面色如常,又把姐姐二字挂在嘴上絮絮叨叨,便知道她是想通了。

“你还是这样子我看着舒服些。”灵璧将碗箸都码放在案几上。

甄文君手疼得拿不稳箸,灵璧见她手中发抖吃得满脸,站在一旁直乐。甄文君夹起一团葱花弹到她脸上,灵璧哎呀一叫,上来就要将她拆个干净。

“疼疼疼疼,姐姐我疼。”这回不是做戏,甄文君是真的手疼。

“还知道疼?之前肩膀都碎了还能抢我花瓶,那时候怎么不见你喊疼?”灵璧说着还在她肩头敲了一敲。本来肩头的伤已经有了好转迹象,至少能够自如活动,今日行刺事件这么一闹又伤筋动骨,轻轻一碰都让甄文君浑身散架似的难受,眼泪珠子说落就落。

“自小在山里长大的怎么还这么娇弱。等你伤好些我和小花一块儿教你些强身健体之术吧。”

正好提到小花,甄文君好奇道:“今日听那小大夫说小花娘子是中了奇毒这才导致面容大变?”

“嗯,我见过小花以前的模样,和现在完全不同。”想起了些往事,灵璧轻轻一叹道,“她比我小一岁,是姑戗族人。当年大公子,也就是女郎的嫡长兄还在世的时候乃是大聿最年轻的将军,二八年华就随军抗敌,七年时间里屡立奇功,先帝亲授骠骑大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三公。那时大公子打的就是姑戗族。姑戗族居大聿东南,族人看似纤弱貌美却各个英勇善战力大无穷,最擅长近地肉搏。可惜大聿精兵阵法多变,又有铁骑□□,入境之后很快就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虏获了很多妇孺,小花就是其中之一。小花和其他几个年轻娘子被带回平苍,大公子本要将她们全都发配到平苍东边靠近京师的郊外修筑先帝陵园,却被女郎看中,觉得她老实便留在了身边。女郎此时双腿已经无法行走,虽有四轮车代步却依旧不便。小花力气大,能够伺候得了她,年龄相近都是女童也方便些。主母让我跟在身边看了一阵子,小花看似少言木讷,其实心里都明白的很。女郎对她好她都知道,全部放在心里极少提及。中那鬼鸠之毒也是因为奸人想要刺杀女郎,在她的菜中下毒,小花试菜时中毒,险些命丧当场。幸好女郎精通药理穴位,当场以银针刺穴阻断毒素扩散,这才将她从阎王爷手里捞了回来。只不过鬼鸠之毒实在难解,很快摧毁了她的容貌。近十年来女郎一直都在找鬼鸠的解药,走访过诸多名医却一无所获,甚至很多名医根本没听说说过此毒。所以今日仲计脱口而出时女郎才会特别在意。”

小花如今算是卫庭煦最贴身最亲近之人,她们俩的亲密程度连灵璧都比不上。小花乃是囚奴出身又是胡人,为了卫庭煦牺牲容貌甚至性命,得到了今日的信任,说明卫庭煦尽管多疑却依旧可以拿捏。

甄文君将箸抵在下巴上,眉头紧锁细细思索。

卫庭煦看似反复,其实每次要将想用之人拉近一步之前都会先把她往外推两步。此人必须要为卫庭煦披荆斩棘鲜血淋漓,方可接纳到身边。

这个女人一直都在很远的地方从容指顾地看着所有想要接近她的所有人,无论是想要为她效忠之人还是一心想着杀了她的人。

甄文君知道自己已经是在“可接近”但又必须“继续探查”的人选之列。

即便还会再反复也不远了,甄文君双眼放光――她一定会成为卫庭煦的心腹。

第二日一大早,甄文君梳洗妥当,还让灵璧来给自己打扮了一番才往卫庭煦的院子去。昨夜她一觉睡到天亮,就算浑身是伤依旧是来到卫庭煦身边睡得最好的一夜。

原以为卫庭煦还未起床,没想到一进主院便听见一声爽朗的笑声。甄文君脚步略略迟疑,来这儿的人几乎各个低声细语生怕吵烦了卫庭煦这活阎王,没想到今日竟来了个热闹的,偏偏这油腔滑调满满脂粉气的声音她还有些熟悉。

谁啊?

正疑惑,屋里“哎呀”一声惊叹,旋风似的卷了出来,对着甄文君拱手道:“这不是文君妹妹吗?一年未见,可还记得我吗?”

这人不是阿燎是谁?今日她一身白色衣袍头竖紫金冠,又是男装扮相,领口点缀一二红梅,配上她雌雄莫辨的好容貌十分惹眼。

甄文君身子晃了一晃本能地后退,意识到后退的动作似乎有嫌弃的嫌疑,立刻甜笑着回礼:“怎敢忘却燎公子的国色天姿?一年未见,劳心燎公子挂念。”心里仍旧记得一年前此人狂狼轻浮的做派,虽言语热情,甄文君却默默继续向后挪动,保持距离。

阿燎焉能看不出她小心思,她退一步阿燎进两步,硬凑上前道:“比起一年前文君妹妹倒是活泼了不少,可见庭煦将你养得好呀。”

鼻息顷刻间都是阿燎的香粉味儿,甄文君鼻子发痒顾不上礼仪,脖子往后仰几乎整个人都要折成两截,猛地打了个喷嚏。赶紧笑着转了个圈躲开:“姐姐对我无微不至。”

阿燎上手揽住她的腰不让她躲,如嗔似怨地哭诉:“妹妹在陶君城这一年也没来看我一眼,真叫人伤心啊!”

甄文君感觉到腰间那只手正十分不老实地揉捏自己的软肉,从前这阿燎就是如此,人前人后都爱动手动脚,如今明知自己是卫庭煦的救命恩人还如此无礼,脸色忍不住涨红,咬牙切齿道:“燎公子府上的满园□□才该好好记挂。”

阿燎回得迅速,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如此说:“可我偏爱妹妹这朵娇花。”

小花推着卫庭煦出来正巧看见这幕闹剧,甄文君脸色已有怒色隐忍不发,卫庭煦轻咳一声唤道:“阿燎,别胡闹。”

腰上的手刚一松开,甄文君就如泥鳅般从阿燎的怀里滑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朝着卫庭煦而去。昨夜想了许久,平复了起伏之心,想要对卫庭煦一表忠心,刚开口说了句“姐姐,我……”突然又顿住,看了眼身后的阿燎,不知该不该开口。

卫庭煦温柔一笑:“妹妹睡了一觉便想明白了?不必顾忌阿燎,她是我知己,事无不可对她言。”

甄文君认真道:“姐姐做的都是大事,我无才无德唯有一腔热血,愿将这腔热血尽付于姐姐。从前是文君糊涂,辜负姐姐苦心。既然文君要追随姐姐,便该事事以姐姐安危为己任。”

卫庭煦向她招手,甄文君忙上前去,跪在卫庭煦脚边。卫庭煦抚着她的脸,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道:“我原本想着让你无忧无虑度过此生,像旁人家的女儿般幸福安乐。没想到文君并非家中燕雀,胸有鸿鹄之志。文君,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是真的想明白了?我所谋之事非同小可。”

甄文君伏地大声道:“愿为姐姐肝脑涂地!”

“好。”卫庭煦笑着拍了拍甄文君的肩头示意她起身:“我正与阿燎说起绥川之事,你正好进来听听,三日之后你随我一起。”

甄文君抬起头,脸上带着惊诧:“去绥川?”

卫庭煦眼睛微微眯起:“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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