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卫庭煦对视不知多久, 卫庭煦的眼神中陌生的煞气越来越明显――她要甄文君给她一个答案。驿站内的空气随着她的凝视而愈发紊乱, 一直藏在暗中的的护卫们似乎抽出了武器,准备动手。

“啊。”甄文君面部抽动了一下,随即展开一张真心实意的笑脸, 甚至带着从容的关切,“姐姐可是也想出来透透气?我方才在院中闲逛之时瞧见枝头含苞, 有万物复苏之像。天气渐暖,已经不像前些时候那么冷了。不过姐姐体弱, 若要出门还是得带上保暖裘皮, 免得受寒。”镇定之态仿佛根本没听见老者的一声呼唤。

方才长须白发的老者抱着一捆干柴满头大汗步履蹒跚地从甄文君身边擦肩而过,着急地看着前方喊道:“阿来?阿来!这死孩子,又跑哪儿玩去了!”一边喊一边往院子里寻去。

杀气很自然地融化, 卫庭煦再度露出熟悉的温和笑容时连带着一根睫毛都没挪动位置的小花也少了阴霾之色。

“不了, 即便是暮春我也是受不了一点儿湿寒之气的,在回廊上歇会儿便是。现在也该回去了。”

“姐姐早点歇息, 明日还要赶路。”

甄文君保持微笑地假意关怀了几句, 实则后背都僵了。

小花推着卫庭煦回房,客栈又恢复了平和,仿佛方才箭在弦上的紧绷气氛只是个幻觉。

那位白须老者莫非正巧叫到了同名同姓之人?恐怕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消失已久的谢家人终于出现了吗?甄文君暗暗留意那老者。壮丁大多都在前线打仗,这老者家中应是没有男丁了,才会一把年纪了还要在驿站之中充当夫役。见他将干柴搁在马棚前的柴堆处, 从怀里掏出一块灰色的粗糙麻布抹掉脸上的汗水,甄文君眼尖地认出这左下角打了块补丁的帕子正是她阿母之物。

果然是谢家的人。

谢家人居然突然现身,难道要在此处伏击刺杀卫庭煦?不说这儿里里外外足有三层护卫, 单就天罗地网般藏于暗中的暗卫,想要行刺卫庭煦简直是痴人说梦。

老者扶着腰歇了口气,一小郎君从后院儿跑了回来,甜甜地朝着老者一笑:“翁翁,方才你喊我来着?”

老者敲了小郎君的脑门一下,佯怒道:“又到处乱跑,马可喂好了?”

小郎君缩着脖子点头:“喂了喂了,翁翁别生气。”

老者哼了一声:“去厨房看看,三号房贵人吃的药应是已经熬好了,你给送过去。切莫洒了!”

小郎君敷衍道:“知道啦知道啦。”

三号房?卫庭煦与小花住在东侧一号房,灵璧和自己住在二号房,一干奴仆随从和胥公仲计住在后院,护卫在院子里扎营,暗卫自然是分布在各处。这驿站之中竟有不是卫家的人?实在不符合卫庭煦的作风。

灵璧烧好了水出来叫甄文君,见她一脸的若有所思,便问道:“你想什么呢?”

甄文君皱眉,压低声音机警道:“驿站之中还有别人。”

灵璧见她一脸慎重,笑道:“是有个过路的儒生,咱们来之前的两日已有卫家的暗卫来此探查过了,不是什么打紧的人。就算是刺客,且不说一院子的护卫暗哨,这些年来从未有一个刺客能在我和小花的手里逃出去。不必太过紧张,你受伤未愈,真有什么不长眼的再来送死也切不可再贸然行动。水我已经备好,你快去沐浴。晚饭我看厨房里食材不多,好在咱们自己备了些,你洗完就能用膳了。”

看灵璧笑出两个酒窝,现今俨然将自己当作一个阵营中人,言语神态也不似作假,是当真不在乎三号房中所住何人,甄文君心下稍稳。那三号房住的定然是要与自己联络的谢家暗桩,不知如何探查到了卫庭煦的通关文书早就在此等候。如果他们真的要刺杀卫庭煦无论成功与否都只会坏了自己好容易打开的局面。

不行,必须要阻止这帮人乱来,她要见三号房的儒生一面。但要如何避开暗卫的眼线与之碰面还需再想办法。

洗去一身劳顿后回到屋中,灵璧已经将饭菜放在案几之上。冬日里少见的青菜和一碗香浓肉羹配上两块蒸饼看上去十分可口。甄文君把肉羹和青菜吃掉,将蒸饼藏在怀里。她了解自己的食量,一碗肉羹和一小碟的青菜根本撑不到入夜就会枵肠辘辘,届时可借口去厨房觅食暂时离开房间。

入睡前,灵璧铺好床铺叫甄文君上来就寝,见她在那儿磨磨蹭蹭半天不动,问她:“你又怎么了?”

话音刚落,只听甄文君腹中发出一阵雷鸣,灵璧一脸诧异:“你晚上吃了两个蒸饼这会儿居然饿了?”

甄文君不好意思地挠头:“近来食量增长,一日要吃五个蒸饼才够。”

灵璧噗笑一声:“五个蒸饼,都快与小花比肩了。难怪,瞧你近日似是又长高了些。”

神初八年时甄文君真实年龄已近及笄,正是日渐发育成熟之时。伴随着饭量增长,个头一天天往上蹿,五官也逐渐舒展得更精致。她凑上前问道:“灵璧姐姐可有什么填肚之物?我饿着肚子睡不着。”她知道小花手上常备些糕点小食,而灵璧却不爱这些,此时夜班三更不会有什么能填肚子的东西,她等的正是灵璧否定。

果然,灵璧摇头说没有。甄文君肚子一阵阵作响,饿得直叫唤,在屋里找了一圈儿后一无所获,开门往外去。

灵璧叫住她:“你去哪儿?”

甄文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对面还亮着灯的三号房,回道:“我去庖厨找点儿吃的。”

灵璧躺在床上困意翻涌,打了个哈欠道:“快些回来,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甄文君“哎”了一声应下,往庖厨去了。

走廊上,跟端着一碗汤饼的老者再度擦肩而过时,她出声叫住老者:“老人家,庖厨里可还有什么吃食?”

老者颤巍巍回头:“有的有的,灶台上还有一碗汤饼,要是小娘子不嫌弃就请拿去用吧。”

甄文君客气道谢后往庖厨的方向去。院子里的护卫正在夜巡,为首的一人正是那日马场她与灵璧遇伏后前来援救之人。

甄文君感觉到对方视线的凝聚,坦然地从他面前走过。

驿站的庖厨十分简陋,只有个土灶台和几个晾晒着陈米的簸萁。甄文君四下查看一番,除了老者所说冒着热气的汤饼,屋子里并未藏匿什么可疑之人。也是,瞧这满院子的护卫,要在这些眼睛下面行不轨之事实在是难如登天,谢家人或许另有谋划。

她看着那碗汤饼眯起眼睛,莫非消息就在汤饼之中?

她正要端起碗来将汤面倒掉,门被粗暴地踹开,方才盯着甄文君的护卫一脸凶煞地立在门口。

甄文君捧着汤饼吃得正香,回头错愕地看着他,愣了半晌后假模假样地举了举碗道:“郎君可是也饿了?可这儿只有一碗饼了。不如……一起来点儿?”说话间对汤饼依依不舍恨不得揣到怀中,生怕护卫会答应。

护卫根本没理她,握着腰间的剑柄走进来,将屋内可藏匿之处仔细探了一遍,一无所获后瞪了甄文君一眼冷哼一声向外走。

甄文君:“大哥,风大你倒是把门帮我关上啊。”

护卫没关门也没回头,直接走了。

确定护卫离去,甄文君微微松了口气,没过多久听到门外响起老者殷勤的声音:“郎君可是饿了?我给您下碗热饼暖暖肚子?”

护卫:“不必。”

待脚步声远去,老者进到庖厨内将门关起,佝偻的背部直了起来,朝着甄文君一拱手笑道:“老朽手艺粗鄙,不知合不合小娘子口味。”

甄文君上上下下地看着老者,看出此人乃是易容。她表情一肃正要开口,老者指了指门外,她立刻会意停了下来,抹掉了嘴上油花把碗搁在了灶台上:“夜深露重,一碗热汤饼正好暖胃。”

老者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露出一张四十岁左右中年人的脸。他抬手在簸箕晾晒的陈米中写下一行字:在下晏业,乃洞春谢府小小谋士。嘴里却道:“小娘子瞧着与我孙儿一般大小,今年可有十五了?”

甄文君嘴上回着:“今年虚岁十七了,老人家怎么这把年纪还在驿站服役?”手上却写着:我阿母如今在何处?

晏业哀叹了一声,一面说着自己的儿子去了北边战线已有两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一面手速极快地写着:你阿母一切平安,小娘子尽可放心。谢公得知谢太行对你母女所做之事十分震怒,特要在下前来寻访。一是向小娘子赔罪,二来是如今小娘子已取得卫贼信任,还请以天下苍生为重,继续在其身边蛰伏探听消息。

见晏业并非是来刺杀卫庭煦,甄文君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过若是说洞春谢家一向不知谢太行所作所为,她是不全信的。言语上安慰“老翁”念子心切,手上问道:一笔可写不出两个谢字,我凭什么信你?谢太行现在可是躲在了洞春?

晏业写道:谢公说谢家实有愧于小娘子母女,本不该再让小娘子继续涉险,可如今大聿危若累卵皆因卫老贼,有志之士皆有以死报国之心。那卫贼狡猾多疑,阴险狠辣,小娘子是这些年里唯一能获取卫贼信任之人。只要找到卫贼作乱犯上的证据,就可将卫系一脉连根拔起。谢公愿以万两黄金作为补偿。

甄文君回道:我不需要黄金,我只要我阿母!

晏业慢悠悠地写下:谢公已将你阿母安置在安全之处,手伤腿疾也让人医治。小娘子大可安心待在卫贼身边探去情报,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

甄文君:我要见我阿母。

晏业看了她一眼,微笑写下一个字: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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