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庭煦那一双娇嫩的手被放回来时已经被搓红了, 她将双手交叠在大腿之上藏于案几后张张合合缓解疼痛。

“做这等无聊之事, 就要想到有何后果。”甄文君见人群追随着李延意的步伐慢慢转移开, 她端起酒樽饮下一口后, 目视前方,仿佛在与那酒樽说话。

疼痛渐渐从卫庭煦被捏红的手掌上消退,听到了甄文君的话,卫庭煦笑道:“和阿希被打烂的屁股相比,被甄将军这不到一成的力气舒经活络, 看来还是我得了便宜。”

甄文君揪了颗晶莹剔透的蒲桃,慢悠悠地送入口中:

“秘书监什么时候只顾看眼前的利益了?那山海都尉你想要给你便是, 燕行的曹翡才是千里挑一难得的良士。秘书监想将此人揽入麾下许久了吧,只可惜他憎你们卫家滥杀清流, 曾经当众斥责卫家乃是豺狼冠缨,即便你千里迢迢亲自拜访也只有吃闭门羹的份。如今为我所用, 秘书监可别眼馋。”

卫庭煦听到“曹翡”之名笑容的确僵硬了几分。

“你竟派人跟踪于我。”

“谁能跟踪得了老谋深算的秘书监?只不过前两日我刚回汝宁时,阿竺来到积学府找我,送了些燕行的土产,说主母思念,让我多回去看看。你阿母不是个喜欢远行之人, 况且卫公病重, 家人都在旁照顾,要说远走燕行必定是为了谋划要事,燕行最出名的便是名士曹翡。如今中枢格局复杂,无论谁都想要迅速扩张羽翼充实幕僚, 我便猜你看中了曹翡,想要征他为谋士。那些土产就是你去燕行时带回来的。”

“你这思路未免也太发散了些。”

“无所谓,即便你对曹翡无感也只能证明你有眼无珠,此人乃是隗宝一枚,谁能争取到他谁就能掌握大局。”

卫庭煦感叹道:“甄将军实在神机妙算,居然连我去找了曹翡都能猜中。只不过步阶昨日夜里才出发,甄将军来到易靖园时步阶恐怕连曹翡的面都没能见着,又怎么能说他已为你所用?他虽憎恶我卫家,可此人一向抹月批风自诩清高,就算将军铲除了诛邪教,他也不会因步阶那三寸不烂之舌而投奔将军的。将军这诳语说出来不怕闪了舌头?”

“你才是派人跟踪我。”

“对,没错。”卫庭煦居然厚颜无耻地承认,“这正是冠缨豺狼该做的事。”

甄文君全程都没看向卫庭煦,此时恨不得狠狠剐她一眼。

两人拆台又抬杠,正怼得忘乎所以,就连李延意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留意。直到一群人太过放肆的笑声差点儿将易靖园的花瓣都震碎,她们俩才将注意力从彼此身上移开,转向了不远处。

李延意先行离开,那太学院的女学生便留下来想和诸位大臣们请教为官之道,没想到才刚闲聊了几句,女学生自报家门后,围着她的几位官员便找到了打趣她的切入点。

“哦?这么说来你是南崖人士?都说南崖靠近宿渡,和能歌善舞的姑戗族人很相似,随意来段乐声便能翩翩起舞。”

女学生尴尬地笑道:“并非所有南崖人都擅长歌舞,我……”

女学生的话被硬生生地打断,对方根本不在意女学生说了什么,用合起的折扇指着她,回头对乐师叫道:“来一段欢快点的曲子,咱们太学院的新生给大家表演咯!”

女学生憋红了脸。本来她被天子选中,从南崖孤身一人来到汝宁求学,正是因为听闻了中枢出了第一位女官,梦想多年女子也能进太学院的愿望总算有机会实现了,特别激动。即便家里人全都反对她也不远千里排除万难而来。正值天子扶持女性和寒门之际,她鼓足勇气来到人生地不熟且龙蛇混杂的汝宁,怀揣着虚心求学的心。没想到天子刚走她就被当众羞辱,实在是一记当头棒喝,让她羞愤不已,想要转头逃走。

乐师见鸿胪寺少卿、京县知县等人都在起哄,自个儿也不好扫兴,否则便是给自己找不自在。拨片已经插了下去,乐声就要兴起时,听见一个女声朗声道:

“何少卿想要看人跳舞,下官将方才那群歌姬找回来给少卿助兴便是,何必为难一个来京中求学的女学生?”

乐师抬头望去,见那荡寇女将军挡在太学院女学生之前,面上带笑,语气也很平和,但护着女学生的态度却非常坚定。

何少卿看了眼甄文君,寻思着该怎么回应她时,站在一旁人高马大比甄文君还要高出一头的先锋校尉藏羽横了上来,声若洪钟:

“哎!甄将军这么说便太扫兴了。今日乃是将军您的庆功宴,不讲什么求学这等劳什子的事儿,只图大伙儿高兴!我们男人你们女人各有所长!想要开心就得发挥各自的专长!我们方才吟诗作对精彩绝伦呐,而你们女人呢,擅长唱唱曲儿跳跳舞,平日里一群小娘子聚在一块儿唱得热闹跳得欢,怎么今儿个莫名其妙假正经起来了呢?”

藏羽的话很明显带着挑唆的意味,甄文君早也知道朝中有群人看不惯女官,即便到了诏武四年了,他们还是觉得女人为官乃是颠倒阴阳的浊乱之相。偏偏也没勇气直言不讳,只敢等着天子走了才说些拐弯抹角的混账话来讨些口头上的便宜。

甄文君不生气也不气急:“藏校尉这么喜欢热闹岂敢怠慢。跳舞唱曲儿有什么意思,不若你我舞剑助兴。”

藏羽哈哈大笑:“甄将军可是要和藏某切磋比划?将军可别小看了藏某。藏某虽只是个小小的校尉,可也是师出名门,参加过无数大仗,挂过许多彩的硬汉子。现在校尉头衔可是在沙场上用命搏回来的。和诛邪教那些流寇草包不一样。刀剑无眼,万一伤了甄将军怎么办……”

藏羽话音还未落,就看两把寒光闪闪的剑抛向他们。藏羽一惊,急忙接过。甄文君将剑握在手中,回眸一看,抛出剑的正是卫庭煦。

抽了易靖园护卫兵刃的卫庭煦道:“既然要热闹便热闹到底,我夫人虽不比校尉你师出名门,也是陛下亲封的将军。校尉不必客气尽管使出看家本事来,也好叫我等一饱眼福。”不待藏羽接话直接转了方向跟何少卿道:“只是比剑未免还是有些寡淡,何少卿,不如你我各押一千两如何?无论谁赢都将赌资捐给西北灾民。”

何少卿抬起扇正要开口,卫庭煦恍然叹道:“也对,两千两能做什么,只怕数额太小少卿看不上眼。既然如此便加注五千两罢,起码能保半个县灾民有口热汤喝。”

藏羽回头去看何少卿,二人脸上都有犹豫之色。

“校尉,看剑!”甄文君话音未落,犀利的剑锋已经指到了藏羽眼前。藏羽慌忙抬剑相挡,只听“锵”地一声,剑光四射,藏羽被甄文君毫不留情的一剑击得连连后退,险些翻倒在地。何少卿和众人慌忙散开才没被他卷倒。

藏羽持剑的虎口被方才那一剑震得发麻,他怎么能想到一个女人会有这般大的力气!

吃惊之时甄文君又是如电的两剑割他上臂,这个位置不高不低最是难挡,藏羽勉强接了下来,没想到甄文君又变换了路数,剑锋由下而上冲着他的下巴便刺。藏羽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剑被高高挑起,“嗡”地一声插在何少卿的脚尖前一指之处。何少卿被吓得脸若白纸,手中的折扇也应声落地。

三招之内藏羽就被挑飞了兵器,毫无脸面可言吃了个大大的败仗。甄文君脸不红气不喘,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安静地将剑轻盈地拢到身后,腾出的另一只手伸向藏羽:

“承让。”

藏羽被她轻松打败已经是颜面扫地,若是再发作只会显得更难堪。

他没碰甄文君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向甄文君拱手称赞:“甄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下官输得心服口服。”

何少卿和藏羽等人吃了个大亏,没脸再继续捣乱,想要速速离开。卫庭煦叫住对方:

“何少卿,那五千两银子立字为据,明日下官差人去少卿府上取可好?”

众目睽睽之下何少卿自个儿挑的事,如今吃了闷亏也只好认栽。匆匆写下字据后摔笔愤然离去。

其他官员上前向甄文君敬酒,称赞她武艺高强,乃是大聿之光。

大多数还是明白人,知道今日这庆功宴究竟是为谁而设,谁是主角。

那太学院的女学生也握了酒杯上前向甄文君敬酒。女学生说她姓尹,小字阿仓,来自南崖尹家。

“将军大概没听说过,我们尹家即便在南崖也不算大户。今日阿仓能有机会到汝宁中枢学习,实在是三生有幸。托天子之福,也是因为将军和秘书监乃是女官先行之力,给了大聿女性走出深闺,实现理想抱负的勇气。我早就想要一睹二位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二位如鼓琴瑟腹心相照,当真羡煞旁人!若是我也能成为如二位一般的庙堂伟器,再得一红颜知己,此生无憾!”

阿仓这感慨的确出自真心,激动之下说话的声音极大,震得甄文君耳朵发痛,尴尬一笑道:“很晚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将军说得对,早些休息明日才能早点儿起床,读书习字实现抱负!太学院还有好多同窗都非常仰慕二位,若是有机会的话可否请二位给太学院的女学生们上上课?我们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们!”

甄文君还在犹豫之时站在一旁的卫庭煦便已经满脸笑意地应承了下来。甄文君瞥她一眼,卫庭煦相当无辜,小声道:

“莫非你要毁了未来国之栋梁的学习机会?”

阿仓离开了,甄文君本也要走,被卫庭煦叫住,让她一块儿站在门口。

“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等待群臣离开时拜贺送礼。”

“送礼?”

“这是大聿官场上的习气,你不懂我便教你。”

“这礼如何能收!”

“怎么不能,莫非你觉得凭那么点儿天子给的俸禄就能衣食无忧养活一整个府的人么?若你觉得心中有愧,所收之礼你我一人一半。”

甄文君:“……”

甄文君并不在乎送什么礼,那些用以巴结之礼全部给了卫庭煦都行。但是她今晚已经得罪了何少卿等人,其他人的面子不好再拂。

得罪何少卿并不让甄文君有什么后悔,毕竟她头脑清醒。

她知道尹氏阿仓是李延意绝对会提拔的人,是未来最有可能被天子重用的女官,也将是未来大聿最中坚的力量。

二人就像一对模范妻妻站在门口与群臣一一拜别,贺礼收了全都堆到卫庭煦马车之上。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易靖园,甄文君和卫庭煦二人没说话也没再看对方一眼,转身上了各自的马车,趁着夜色载着一身的疲惫各回各家。

甄文君瘫在车中思来想去,马车滚滚向前,越走越不对劲,甄文君叫住了马夫问这是去哪儿。

马夫回答:“带将军回卓君府。”

“卓君府?我何时下令让你去卓君府的?”

“将军是没下令,下令的是天子。”

“……”

“天子已经将将军全家都安置到了卓君府中。天子说了,将军刚刚大婚且胜利班师回京,肯定非常想念夫人,今夜开始便回卓君府吧。”

李延意早就劝她做戏做全套,甄文君躲了三个月,还是没躲成。

不想为难车夫,甄文君挥了挥手,去就去吧。

李延意还是留了点儿情面,让她回卓君府,没让她去新婚府邸。虽然新婚的秘书监府就在卓君府隔壁,好歹还有一墙之隔,不用成天看见卫庭煦。

当她走进卓君府才知道自己太天真。

卓君府和秘书监府中间那两堵厚厚的墙和青砖路都被打通挖掉,成了一片精致的荷塘。甄文君从卓君府大门的照壁进来目瞪口呆。

透过荷塘一眼就能看见秘书监府那片茂密雅致的竹林。卫庭煦坐在荷塘边上,手持鱼竿,悠悠闲闲地沐浴在夜色之中钓鱼。

“又见面了,甄将军。”卫庭煦甜甜一笑,“好巧。”

甄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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