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杲杲燋金烁石, 白云浮动飞鸟静翔。

沿河十里的盛夏绿草被鲜血染红, 河滩之上横七竖八倒着无数尸首和倾翻的马车。

刘文兴睁着眼倒挂在马车之外, 一群手臂上绑着蓝色布条的士兵搜寻过来, 看到了他,用刀指了指。其中一人贴上来看清他的五官,点了点头,当即一刀挥下砍断了他的脑袋,将头颅拎走。

“逃!沿着山路往上逃!找安全的山洞躲……”

喊话的人还未喊完, 头顶上便被开出了个血窟窿,双眼一翻倒了下去。

全程被恭儿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本该尖叫, 十多岁的小女孩见到这等血腥场面惨叫再正常不过,但她已经麻木, 只是心中猛然一跳,甚至脸上的变化都极少。

自诏武五年汝宁被破, 她和庚太后逃亡在外已有近三年的时光。三年之中她们被围困,生死一瞬,之后几番波折最后落入了刘文兴手中。皇祖母觉得她们安全了,毕竟刘文兴是庚拜的人,定会对她们好。但恭儿却不觉得。

她深知自己不过是庚氏的一枚棋子, 被困的金丝雀, 她和皇祖母都是。

庚氏和刘氏称她才是皇位正统继承人,是大聿真正的天子。

伴随着这个口号,他们每日从早到晚地谋划如何才能杀掉卫氏和长孙氏,杀掉李封, 却从未有一个人问过她是否想要当这皇帝。

从她被先帝选中成为皇子,被封为“知秋王”开始,就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也没有人在意。

留在巨鹿,她只是个傀儡。离开巨鹿,她依旧是个傀儡。

闫氏大举讨伐刘氏,还有多少势力在暗中虎视眈眈。巨鹿被破,如今她又为了什么而逃?

恭儿看着闫氏的骑士向她奔来,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刘氏士兵拼死将她揪起甩上马背,疯也似的朝上山狂奔。

“傻站着干什么!不要命了么!”那人对着她的耳朵大吼。

恭儿没说话,只是冷笑一声。

刘家军和庚氏军队的人越打越少,最后上山时连辆马车都没有了。

庚太后扭伤了脚又不会骑马,被士兵扛着上山。她一直冲着山下叫,呼唤恭儿的名字。庚太后头发全白了,与在禁苑内养尊处优的那位皇太后判若两人,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华贵的服饰,看上去还不如普通王妃保养得好。和恭儿相依为命的这些年,早也将恭儿当做自己的亲生孙女看待,如今看不到恭儿踪影,心急如焚。

恭儿很快就被送上山来,恭儿道:“给我们一匹马,我会骑马。”

庚太后还在纳闷:“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恭儿翻身上马,向她伸出手来:“如果可能,我想永远都不必学。”

恭儿这些年长得飞快,原先在汝宁时瘦瘦小小白白嫩嫩,怎么看都是个孩童。到巨鹿三年个头如春笋一般疯长,黑了一圈,没了皇家子弟的尊贵,却更有力量,能将太后圈在身前护着了。

“皇祖母,您听我说。”二人一前一后坐在马上,恭儿在庚太后的耳边道,“若咱们跟着这些人走必定在劫难逃,您信得过我跟着我走,或许能逃过一劫。”

“什么?你要自己逃?”

“我要带您逃。闫氏身处靖集郡,我曾在书上看过,靖集郡所有的城池都建在山野之间,他们的兵马肯定非常适应山地,选择往山上跑必定是自寻死路。咱们得下山,继续沿着水路走。皇祖母,我记得你会游泳,必要的时候咱们得弃马入河,这些山野村夫水性未必好。”

“可、可是……”庚太后还在犹豫之时,果然闫家军如野火一般从山下奔来,转瞬间就已经从三路包抄。恭儿没时间等太后答应,狠狠一鞭子抽下去,马吃疼疯跑起来。

庚太后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她从未在烈马之上奔得这样快,山路崎岖上上下下,即便有恭儿在后有力护航让她稳稳地坐在马上没有坠落,可几番颠簸之后庚太后恶心想吐,脸色发青。

身后依旧有紧追不舍的马蹄声,庚太后捂着嘴要往后看,恭儿让她集中注意力,保证不从马上摔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正如恭儿所说,闫家军兵马在山道上飞驰极为迅猛,如履平地,早也将企图逃散的刘家军杀了个精光,紧追在恭儿的马后,狂笑着追来。

狂妄又下流的笑声和口哨声让庚太后头皮发麻,若是落入这些人手中不知道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

“皇祖母……”恭儿浑身是汗,手也被缰绳磨破了,但她目光始终锁定在前方,再次提醒,“集中注意力!”

追兵马上就要赶上,甚至开始射箭想要将她们拦下。

“怎么敢……他们怎么敢!再怎么说哀家也是皇太后!”庚太后气得两眼发红。

“皇祖母,对这些士兵而言咱们俩就是可以邀功的物件,对于他们的主子而言咱们是好用的刀!缺胳膊少腿都没关系,只要活着就行!咱们已经不是在禁苑了,母皇死了三年,该看清眼前了!”

恭儿戳破了庚太后早就知道却一直不想承认的事。

“怀琛她没死!只要一日没见到她的尸首哀家就不会承认她死了!”

“即便皇祖母不承认,母皇死了也是事实!”

“你!”庚太后说不出话。

铁骑将至,恭儿驾马冲向山下激流。马屁股被一箭射中,马匹受惊开始不受控制,恭儿和庚太后几次都要被颠翻在地。

“吸气!”

几乎在喊话的同时恭儿一把将庚太后推下马,摔进河里。庚太后惨呼一声被汹涌的河水卷走。恭儿自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极好,飞身下水很快追上了庚太后,将她从水中揪了起来。

庚太后虽有些水性,可河水湍急,极度惊慌之时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双腿。猛呛了几口水之后好不容易抓到了这株救命稻草,便用力往恭儿身上攀。落水之人最忌讳的便是紧张胡乱攀抓,恭儿水性再好也架不住惊慌的庚太后。

就在二人双双要溺水而亡时,有人将她们捞了上来。

恭儿呕了好几口水,终于恢复了意识。

迷糊之间看见了许多蓝色的布条,她便知道完了,落入了闫氏的手中。

“来人,将她们捆起来!”

庚太后大叫:“哀家看谁敢动!”

“哼哼,庚太后,如今已是顺德二年,莫非太后还做着陈年旧梦不舍得醒吗?”闫家军校尉道,“来呀捆上呀,莫非还要我亲自动手么?”

士兵们握着绳索就要上前,恭儿旋身而起,手里握着一把短刀极其凶狠地削下了一人手指。

惨叫声的确让闫家军有一时的踌躇,没有立即再上前。

“恭儿……”庚太后痛苦地闭上眼,“算了,挣扎下去只是受苦。咱们自行了断吧。”

恭儿握着短刀盯着他们每个人,企图将他们的脸全部记下,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最好将我们在这儿杀了,若是我们不死,终于一日我会回来,取你们狗命!”

众人哈哈大笑,笑声还在河滩上回荡。

“好好好,那本大爷就等着你了。”校尉亲自上来要夺她的刀,她不会刀法只凭借着一股蛮劲搏斗,校尉就看她出丑,嘴上“哎哟哟”地叫唤着,脚下轻轻一扫,恭儿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在她摔倒之时校尉一扯她的衣衫,当她落在肮脏的泥地时胸口露出一大片雪白。

恭儿什么都顾不上,立即将领口拽了回来,盯着地面的脸颊红得滴血。

“校尉,莫做这些事,以免节外生枝。”有位百夫长提醒他。

“有什么可怕?闫公说了,将逆党后人抓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觉得我对闫公的话有何误解?哼,那瑞王谋朝篡位占我大聿江山这么多年,如今庚太后和这小不点儿落到本校尉手里,本校尉这是在为真正的明帝出气,为天下百姓出气!你懂什么!”

被一顿呵斥那百夫长也不敢再多说,缩了回去。

校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就要再上前来,恭儿伏在地上死死拽着衣襟,看向不远处的短刀。

校尉发现了她的目光,将短刀踢飞。

校尉伸手摸她的后背,恭儿一直伏着,没有任何动静。

庚太后在一旁寻死觅活地喊,根本没人搭理她。

“看来你是放弃抵抗了,这才乖,少受点罪,爷保证会温柔对……”

恭儿忽然转身,将藏在身上的另一把短刀扎进了校尉的眼睛里。

校尉捂着鲜血狂喷的眼睛大叫,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利箭穿透了所有士兵胸口,一排排的士兵齐刷刷倒地。校尉立即抽剑,剑还未出鞘身上就被箭射出了无数血窟窿,轰然倒地。

不过眨眼的功夫所有的追兵都被射杀。恭儿和庚太后看着周围尸体傻了眼。

“这是……谁?”庚太后过来将恭儿抱住。

恭儿学着小时候偷偷看的绘简里的故事,朗声道:“是哪路英雄出手相救,还请现身一见!”

大难之中居然有人出手相助,逢凶化吉,真是老天有眼!看来她们二人命不该绝!

恭儿和庚太后还未高兴多久,随着山野之上的伏兵一块儿出现的,居然是她们日日夜夜想要啖其肉饮其血的卫氏!

卫庭煦独自坐在白马之上,身上穿着银色铠甲,虽没有拿武器,但身旁黑马之上的人胜过所有武器。甄文君身披玄色重甲头戴凤翅兜鍪,红红的长缨在头顶飘扬,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这对可怜的祖孙。

卫庭煦微笑问候道:“庚太后,别来无恙。”

庚太后见到此人便想到她的怀琛呕血失明的惨状,气得牙根发痒,大叫道:“卫子卓你这狗贼!有本事便杀了哀家!哀家定化作厉鬼日日夜夜纠缠你!”

卫庭煦似乎很赞同她的话,点了点头。

恭儿一直都听皇祖母说卫子卓如何如何阴险毒辣又是如何如何蛇蝎心肠,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奸人。可眼前这女人,大概是恭儿见过的所有男人女人之中最漂亮的人了,也很温和。对着她们笑着说话时没有咄咄逼人的感觉,反而……恭儿在卫庭煦的脸庞上琢磨着,反而像是在等待对方开口。

甄文君见这小小娘子居然被撕开了衣衫,实在有失风化,便见自己的披风扯下来丢给她。

恭儿:“……谢谢将军。”

甄文君这一动作彻底让恭儿确信了心中所想。

“速速杀了哀家!莫说那么多废话!”庚太后叫着。

她庚太后实在太恨卫庭煦,只要提到个“卫”字,都会让她失去理智。

卫庭煦露出“既然如此”的表情,身边的士兵很快上来就要拿她们。

“等一下,卫女郎……不,卫……”恭儿想了半天,想起她是秘书监,“秘书监!我们祖孙二人如今落入你之手,也没想过活路,但我们死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反之,若是我们能继续活下去,对你而言才是最有利的。”

“哦?怎么说。”卫庭煦问她。

恭儿道:“今日卫氏发兵只怕知晓的人不在少数,若是我和皇祖母死在这儿,天下人就会笃定秘书监就是毒杀先帝逼死太后和知秋王的罪魁祸首,那些歌谣里所唱的内容不就成真了吗?到时候只怕豺狐野心之类的骂名会一直跟随秘书监。但若是让当今陛下设一道诏令,宽恕吾等性命,那么天下人都知道秘书监善待愍帝遗孤,乃是宽仁之人,之前毒杀愍帝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再让皇祖母以太后之名写一封罪书,将当年如何坑害真正明帝的事迹一一认下,秘书监便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即便我与太后继续活下去,也无法对天子和秘书监产生半分威胁。这样一石二鸟各得其所的方法,秘书监不会反对吧。”最后恭儿转向甄文君,眼中含泪道,“只求秘书监和将军能给一处安静之地,供我们祖孙二人了此残生!”

恭儿之言正是卫庭煦来巨鹿的最重要的目的,本以为庚太后能看得明白,谁知最后说出这番话的居然是这十三岁的小孩儿。

卫庭煦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见她虽然说得动容,其实眼神里没有任何讨饶的神态。

这只是她的谋略,而不是在求饶。

恭儿甚至一直没有将短刀放下。

卫庭煦没答应也没拒绝,调转马头离开了。

恭儿和庚太后面面相觑,直到有人驾来一辆马车请她们上车,恭儿才松了一口气,浑身的冷汗此时才簌簌而下。

恭儿向车夫讨了水,递给庚太后喝,庚太后没喝,反而说了一句话:

“怀琛当年便说你像一个人。”

恭儿:“谁?”

“像那卫子卓。”

恭儿愣了一愣,直到马车开始轰隆隆地启程,恭儿才道:

“所以她才不打算将皇位传给我,是吗?”

庚太后看向恭儿,此时恭儿眼中的犀利与危险,和那卫子卓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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