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文君带着阿母回到汝宁之后, 一堆的事在等待着她处理, 前脚刚进卓君府将阿母安顿之后, 水都没捞着喝一口就立即去了军中, 一去便是三日。直到卫庭煦派人去兵部找她,将雅聚的邀请符牌和衣衫都送去,她才想起先前卫庭煦的确说过这件事。

卫庭煦送来的是一身淑静的长裙,暗花精巧,大概她又是找了汝宁知名布匠手工缝制的, 穿上后二人比肩而立,相当合衬, 引得旁人猜疑不断窃窃私语,卫庭煦最喜欢这种戏路。

卫庭煦喜欢, 甄文君便努力配合她。

迅速洗了澡梳妆打扮,自个儿傅粉手法略生疏, 有点儿不均,甄文君叫来林沐帮忙。

林沐常年在外作战也不傅粉,比甄文君还要笨拙几分。

“这可如何是好。”甄文君盘算着要不要回卓君府一趟,正好长孙悟来找她,甄文君瞧他那张白白的脸蛋和鲜嫩的双唇仿佛看见了救星。

“傅粉?你算是找对人了。”长孙悟兴致勃勃, 立即搬来杌扎坐在甄文君面前, 熟练地打开装满了胭脂花钿的木盒子,灵巧的手指在木盒与甄文君的脸庞之间穿梭不停,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大功告成。

“怎么样?”甄文君还没看见自己的模样,问站在一旁的林沐。

林沐有点儿欲言又止:“将军怎样都好看……”

甄文君心中咯噔一下, 完了,立即扒来铜镜往脸上一照,差点儿将镜子捏碎。

这浓妆艳抹的妖精是谁!

“你这是什么表情?居然不满意?”长孙悟不乐意了,“从我手中出去的娘子哪个不是欢天喜地恨不得绕汝宁跑一圈让所有人都看看今年最流行的妆容,文君妹妹居然嫌弃!艳若芙蓉明如桃李,不好看吗?”

甄文君无力地放下铜镜:“好看是好看,可……是不是不太适合我?倒像是阿燎和哪家娘子幽会时会有的样子。”

长孙悟实话实说:“这妆的确是我从阿燎那边学来的。”

甄文君:“我说什么来着!”

“将军将军!”黄簿和几名百夫长匆匆闯进来,目光分明从甄文君的脸庞上掠过,没有停留,问林沐,“将军呢!”

林沐挤挤眼,用眼神告诉他:你脑袋已经掉了。

黄簿“咦”了一声问林沐:“你眼睛有毛病吗?”

“黄簿。”甄文君站起来,“谁眼睛有毛病自己心里清楚。什么事?”

黄簿和百夫长们吓了一跳,愣愣地看了甄文君半晌都忘了行礼,还是长孙悟在后一脚踢在他腿弯,他才红着脸拜了下去:“将……将军,先前编的队阵已经排练好了,等待将军检阅。”这句话说得软绵绵,根本不像在汇报,倒像是年轻郎君第一次见到未过门的娘子时的羞涩。

甄文君无奈地捏了捏鼻梁,长孙悟急忙阻止:“别动,别弄坏我精巧的作品。黄簿,你来说说你家将军的妆,不好看吗?和她平日里的妆相比如何?”

黄簿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保住小命。

甄文君被他窘迫的模样惹笑:“好了季翎,不为难你了,起来吧。”

黄簿等人这才起来。

“阵法我明日再去看,今日有个雅聚我非去不可,已经有些迟了。”

甄文君说什么黄簿都只能点头答应。

改变妆容已经来不及,甄文君再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方才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但仔细瞧瞧,三十岁的自己配上浓妆并不违和。

“子卓会喜欢的。”长孙悟在她耳边轻声道。

甄文君兴致勃勃地抵达易靖园时一眼没看见卫庭煦的身影,想要在人群中寻觅,还未找到心中人,却被一位女官叫住了。

“甄将军,你还记得下官吗?”女官特别热情地上前握住她的手,甄文君默默抽离。

那人尴尬一笑,继续道:“下官曾经是太学院的学生,曾在西水台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甄文君凝视着她的脸,自然记得此人叫阿仓,是诏武年间太学院招收的第一批女学生。据说这批女学生之后有零星几个的确当了官,这阿仓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看着阿仓期待的模样,甄文君含笑摇了摇头。

阿仓略有失落道:“烽火连年,将军南征北伐记不得下官是正常的……但是下官一直都记得将军!下官以及许多女官对于将军驱逐胡贼的事迹非常向往,茗茶煎好茶点齐全,只待将军大驾光临!”

甄文君微笑,站在原地未动。

阿仓有些迷茫:“将军?”

“能够驱逐胡贼并非只靠我一人之力,待日后叫上黄将军和林将军一块儿畅谈不迟。”

阿仓见她要走,继续拦她:“没有甄将军运筹帷幄,即便有一百个黄将军和一千个林将军也难以抗敌吧。还是请将军移步,莫辜负了女官们的期望。”

甄文君望着她琢磨了一番,忽然笑道:“也罢。不过我得先找到我夫人才是。你们见到卫司徒了吗?”

听闻此话,阿仓闪过一丝局促和慌张,眼珠左右晃了一晃,这个细微的表情她自己都可能没发现,却没能逃过甄文君的目光。

“怎么?”甄文君问她。

“阿,阿仓在想,甄将军和卫司徒当真是比翼连枝,感情真好。”

甄文君眯眼笑:“那是自然。”

“那正好。”阿仓神情坚定了下来,“作为大聿第一女官,卫司徒的仕途平顺,年纪轻轻便登上了三公的高位,亦是女官们学习的榜样。不若二位一同来吧。”

甄文君正要拒绝,一抹莲色涌入她的眼底,回头一看,目光正好和卫庭煦的笑容撞在一起。

“夫人原来在这儿。”卫庭煦今日所穿的长裙果然和甄文君的非常相似,虽然颜色不同但是细节和暗花都藏满了心思,“真是让我好找。这位是……”

甄文君便向她介绍阿仓,卫庭煦“哦”了一声:“我记得你,南崖阿仓,如今你可是在户部任职?”

阿仓向她行礼:“回卫司徒,下官现任户部度支主事。”

说罢阿仓又向她们二人发出邀约,所约的地点就在易靖园西角的百花亭内,离雅聚中心有点儿远,人迹罕至。

甄文君握着卫庭煦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正是在向她发出警示——这阿仓古怪,还是不去为妙。

卫庭煦却像是没发觉一般,欣然答应。

阿仓立即为她们二人带路。

雅聚的谈笑声在后,前方灯火越来越昏暗。

长孙悟晚来一步,只见到甄文君和卫庭煦远去的背影。

长孙悟皱眉:“这二人是去什么地方。小别胜新婚,居然又躲起来了?诶?阿燎?”

许久没见到妹妹,只见阿燎的身影在人群中一晃而过,似乎看见了什么人,快速寻过去了。

今晚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有点儿神经。

阿仓走在前方脚步略快,卫庭煦紧跟在后也没有慢下来的意思。甄文君握着她的手不放,警惕地看着四周。卫庭煦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着,意思她懂,是要她安心。

到了百花园的一间凉亭,有几位女官在亭中等候多时。看见卫庭煦和甄文君一块儿来时,她们的神情都有些焦躁和不安。

卫庭煦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进了亭中,和甄文君一同坐到正中的位置。

“阿沁!阿沁!”

阿燎拨开人群,一把抓住了前方女子。

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被抓住的女子回首,惊慌地看着阿燎:

“长孙都尉……”

阿燎眼中的炙热慢慢降了下来,松开了对方:“抱歉,我认错人了。”

重新回到人群,阿燎只觉得天旋地转。

阿叙怀孕,阿鹤直指阿沁是罪魁祸首。阿燎去问她们究竟发生什么事,阿鹤不说,阿叙不说,阿沁更不说。

“若是阿燎疑我,我离开青辕便是。”阿沁平日里温婉,实则个性刚烈,被指责后立即准备行装,说走就走。不是女孩儿家使小性子躲起来等着人找,而是真的消失。阿燎找遍了阿沁可能去的地方,甚至回了一趟洞春,都没有找到她的踪影。

阿燎一向视她为知己,这些年来一直与她相伴左右。人忽然不见了,阿燎的心都被掏空,亦不知该怎么面对青辕其他娘子,只好将青辕停在一水间,自己单独行动。

几个月的时间里阿沁不知去向,阿燎整个人魂不守舍不言不语,方才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阿沁,结果是误会一场,让阿燎更加难过。

阿沁究竟在何处?

阿叙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要如何向她交待?

雅聚之上有人上前与阿燎攀谈,阿燎意兴阑珊,三言两语打发之后便离开了易靖园,独自往护城河岸去了。

一个黑影跟随在后,走走停停。

心事重重的阿燎根本没有发现。

姚懋临来到雅聚,找不到甄文君,便四下询问。有人给她指了百花亭的方向,她摸黑寻去了。

百花亭。

自卫庭煦坐下开始,女官们问卫庭煦的问题便没有断过。

从她小时候问起,问她为什么当年会辅佐愍帝,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决心踏上仕途。据说她童年遭受过虐待,这件事似乎和明帝和谢家有关,是不是真的。而后谢氏阖族被诛,莫非也是她在背后动的手脚?更让她们感兴趣的是,弑君之事究竟是不是她所为。都说她是奸臣,这个千古骂名她为何愿意背,也不出来澄清?

面对年轻女官们非常没有礼貌地疯狂追问,卫庭煦很好脾气地一一回应。甄文君越听越气愤,想替她开口却被她桌下的手压了回去。

有关“弑君”一事逗笑了卫庭煦。

阿仓问道:“卫司徒为何发笑?”

卫庭煦道:“愍帝之死与我无关。”

阿仓继续追问:“那谣言又是从何起?司徒可知,苍蝇不叮无缝蛋。”

卫庭煦笑道:“这便是我澄清的结果。无论我说什么诸位心中早有答案,说了如同没说,又何必白费口舌。”

阿仓被她所言堵了个正着,面露难色。

“不过,愍帝乃是逆贼之后,即便她的死当真与我有关,又有什么问题?主事还替逆贼惋惜,觉得现在的天子不配坐拥江山,李蓄的后人才该登帝不成?”

阿仓脸色一变,此时正好有人将新煎好的茶端了上来:

“这么燥的天别说那些劳什子的话了,来来来,吃茶吃茶!”送茶来的女子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端茶抬手的动作一弯腰,春光乍泄,白花花的胸脯外露。

甄文君和卫庭煦的目光略略被吸引之时,此人谄媚的神情忽然一转,将刚刚烧开的茶泼向卫庭煦。

卫庭煦本能地抬手要挡,只觉得眼前一黑,已经落进了甄文君的怀里。

阿仓将袖子里藏了多时的匕首抽出来,大喝一声:“杀奸贼!”

百花亭内所有女官全都抽出武器,向卫庭煦砍来。

甄文君抱紧卫庭煦一脚踩在石凳上,旋身而起将杀将上来的刺客踢飞。

“别让她逃了!”阿仓见匕首冲着卫庭煦的后背心投掷出去,甄文君大喊一声“抱紧我”,单手抱着卫庭煦,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拐,将阿仓的匕首牢牢接住,反手一抖,匕首穿过阿仓喉咙,让她当场毙命。

“甄将军!”泼热茶的女子大呼,“为何包庇奸贼!莫非你和她蛇鼠一窝,当真是同党么!”

卫庭煦任由她们骂,稳稳地躺在甄文君的怀中。

甄文君并不与她们多说,将卫庭煦放到身后,问她:“你的暗卫呢?”

“今夜不过是个雅聚,要什么暗卫。再说,不是还有你么?文君,方才一直没来得及说,你今晚真好看。”

甄文君笑着将她喷到她额头上的水珠抹去,将其牢牢地护在身后,对刺客道:

“哪个想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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