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封兴致勃勃地从紫宸宫中快步出来, 见到阿穹时开心地喊了一声, 上前扶住她仔仔细细地看着:

“阿婆, 你可知道我多想你?身子还好么?”

“还好还好。几年不见, 陛下长得这么高了。”

阿穹离开两旁搀扶的人,和李封相互挽着胳膊,沿着碎石径往紫宸宫前的小花园走去。

小花园中有一棵独树成林的高大榕树,被称为“龙须林”。自武帝时期栽种于此,已有百年历史。即便胡贼打入禁苑之后也对这棵古树十分爱护, 生怕砍伐了古树会有不祥之事发生,于是龙须林便一直保留到现在。

李封带着阿穹走在龙须林中, 问她身体状况,问她在宿渡过得好不好。又回忆了二人在燕行生死一线的往事。得知阿穹在僻静的异国坚持服药, 身上的毒已经被刮除了不少,现在清醒的时间长过浑浑噩噩的时间, 李封便放心了。

李封望着阿穹半晌,忽然转过身去擦眼睛。

“陛下这是怎么了?”阿穹问他。

“没什么……只不过是看到阿婆就想到了我的亲生父母。自从我离开燕行登基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们了。”

他曾经对阿穹无话不谈。

他知道阿穹也是真心待他,两人一块儿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李封更是在阿穹去宿渡之前便已经认她为干祖母。父母不在身边, 阿穹将他错认为是自己的孩子, 拼了命保护,这份恩情李封一直记在心中。

在汝宁这么些年,随着他越来越长大,对这个世界和身边的人越了解, 越是小心翼翼地伪装日夜不断地提防就越是疲惫。没有可以说知心话的人,他知道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卫庭煦的密探,他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会在眨眼之间传到卫庭煦的耳朵里。就连刘绍,他也只是利用罢了。

刘绍在外借天子之名如何盘剥百姓如何大兴土木,他全都知道。迄今为止没有说刘绍任何一点不是,是因为刘绍是他唯一立足于中枢的支柱。就算此人再坏再贪,他都必须留下此人。等到铲除卫氏和长孙氏之时,再除去阉竖不迟。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扮演一个昏君的角色,成天沉浸在酒池肉林之中,还得时不时生个病撒个酒疯,就是为了让参事院那帮贼人觉得他贪图享乐昏庸无道,对他疏于防范,才能可能有反击的机会。这么久了,李封一直都做得很好,这回打压女官的计划也非常顺利,刚有了那么一点儿扬眉吐气的畅快,重要的棋子却又被杀了。

姚懋临身处天牢,卫氏和长孙氏居然这般大胆,居然敢在天牢之中杀人,实在让李封一口恶气堵在心口,异常难受。

就在这节骨眼上阿穹出现,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他连最后能说上一句真心话的人都要失去了。

阿穹在宽慰他人终有一死,而李封想的却是当初坐在青辕马车之上望着的漫天白雪时的天高地阔。

那时的他还没回汝宁,对于帝王之位满是期待。他要励精图治,让满目苍夷的中原恢复生机,让流离失所的百姓重归家园。

那时的他满怀抱负,可现实与他所想完全不同。

他虽被称为“天子”,却没有任何天子的权利。

他算是彻底明白“孤家寡人”这四个字盛满了多少君王的怅然和寂寞。

“阿婆。”李封打断阿穹的话,“和我说说宿渡是什么样的吧。和汝宁有何不同。那儿的人都说什么做什么,穿什么样的衣服。我想知道。”

林沐回到将军府时,甄文君已经等候多时。

入府之前她已经将夜行衣脱下,换上了平日的衣衫,从后门进入。

甄文君没有搬到将军府,这儿只是简单修建打扫了一番。偶尔和林沐黄簿等人讨论军情要事不想打扰卓君府的宁静时会来,还有另一种情况也会来。

林沐入府之后将甄文君案几之上中间的酒喝了,甄文君便知道姚懋临已经死了。

“辛苦了,林将军。”甄文君看着酒杯若有所思。

林沐一向利落不多言,此时她喝完了酒却没有走,站在原地似乎有些话要说。

甄文君道:“林将军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我在天牢见到著作郎时,她以为我是将军,以为是将军来救她了。”

甄文君“嗯”了一声,为自己倒酒:“还有什么吗?”

“没了。”

“那林将军早些回去休息吧。”

林沐临走前道:“自从北疆回来之后将军似乎有了心事。身处汝宁好像并没有比北疆杀敌更让将军快乐。”

甄文君反问:“是吗?”轻描淡写的一句,听不出她的语气。

林沐拱手笑道:“可能是末将自己的感觉吧。”

林沐走了,瑟瑟秋风之中整个将军府只剩下甄文君一个人。

今夜这酒实在好喝,甄文君一杯接一杯,停不下来。

秋风飒飒,阿竺刚刚用长杆将前院的纱灯点着,一阵风吹过灯晃晃悠悠,又被熄灭了。

阿竺撑着僵硬的腰,有些生气。旁边的家奴们立即上前来帮忙。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吧。你们一个个笨手笨脚的,万一烧着了灯让女郎受惊吓该如何是好?”

见阿竺姑姑似乎有点儿邪火,家奴们都不敢再招惹她,更不敢走,生怕姑姑离了人摔倒了就糟了,全都围在一旁,看着阿竺手里持着长长的杆子去够那纱灯,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阿竺老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自己知道,可她停不下来。她阿母就是卫家的管事,是卫纶的奶娘。为卫家干了一辈子的活身体都很硬朗,之后不小心摔了一跤,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卫家照顾她便给了她一块地让她享福去了。没活儿干,阿母很快便死了。一直到今天阿竺还记得阿母在临死前跟她说的话:

“我们这种人一辈子劳碌命,没活儿干就像被抽掉了魂儿,手也抖腿也麻,活不了多久了。”

阿母的话如同一句魔咒,始终萦绕在阿竺的心头。

纱灯就在眼前,这是她平日里能够轻松做到的事,为什么如今却不能?

阿竺越和自己较劲就越是点不着灯,心里憋着一口气,焦急万分。

忽然有人从她身后伸出手来,稳稳地握住了晃动的长杆。在那人的帮助下长杆上的火种很快触到了纱灯的灯芯,“嘶”地一声,前院的石阶被灯火照亮。

“长孙都尉来了。”

纱灯点燃的一瞬间,阿竺烦躁的心也好受了一些。

阿燎对阿竺温柔地笑:“阿竺姑姑还是叫我阿燎习惯些。庭煦呢?睡了吗?”

“女郎在主院里,我方才出来时见屋里的灯还亮着,想必是没睡。”阿竺道,“甄将军还没回来,她是不会睡的。”

阿燎往主院走去,阿竺这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不是那阿沁是谁。

卫庭煦听见屋外有脚步声,以为是甄文君回来了,刚站起来就听出声音有些不对,不是甄文君。

“怎么了,不想见我吗?”阿燎进屋时目睹卫庭煦表情变化的全部过程,忍不住调笑一番。

“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晚来。”卫庭煦也留意到她身后的阿沁,对阿沁礼貌性地笑了笑,坐回到椅子上,将暖手的小香炉重新抱起来。

“这么晚你不也没睡,还在等文君妹妹。”阿燎像回到自家一般自顾自地倒了水喝,让阿沁坐到她对面。

阿沁刚坐下,卫庭煦便道:“阿沁以前来过好几次,都在屋外等着,这是第一次进屋来吧。”

阿沁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你们用过晚膳没有,庖厨里有些阿燎爱喝的胡椒酒,我腿脚不便,麻烦阿沁娘子去拿一趟了。”

阿燎急忙抢着说“我去我去”,被卫庭煦一个关爱的目光给钉了回来。阿沁识趣地起身问庖厨该如何去,卫庭煦支了一个最远的庖厨,弯弯绕绕一气儿说完,阿沁也没再问第二遍,直接起身前往。

“我让文君去杀姚懋临。”

阿沁甫一离开,卫庭煦便拢起了笑容,丢出这么一句话。

阿燎一口茶还没递到嘴边就被她惊得险些泼自己一身。

“什么?那著作郎不是对文君妹妹一直一往情深么?”阿燎虽然一心向着阿沁向着她的青辕,看似心无旁骛一心恋爱,可朝中发生的大小事她还是有往脑子里装一装的,“你可以直接杀了著作郎,何必要让文君妹妹做这等事?姚氏是你的死敌,但不是文君妹妹的。你这样做……”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没有杀文君吗?”

阿燎一时间没能跟上卫庭煦脑子的速度:“当初?哪个当初?”

“在我发现我竟喜欢上自己一手打造的棋子时。”

阿燎:“难道不是因为喜欢么?”

“不只是喜欢。和一个喜欢的‘人’比起来,我更不喜欢的是自己有弱点。一旦我真心爱上一个人,这个人便会成为我致命的软肋。除了软肋本身,我的情绪也会因为此人起伏不定,性格上也有了可以被他人利用的空间——我之所以会选择辅佐李延意,将李延意当做铲除聿室的入口,就是因为我早就发现她性格之中足以让她丧命的点。小花曾经不止一次告诫我,不要因为文君停下步伐,不要为她功亏一篑。我的身后不止是卫氏几千人命,还有你们长孙氏阖族性命。因为有她的提醒,我才能在迷惘之中及时调整了方向,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阿燎望着她:“原来你也有迷惘的时候。”

卫庭煦抬了抬眉:“自然,我也是人。”

“那么现在呢?没有以死相‘谏’的小花,你又有疑惑了吗?吃那个著作郎的醋?这么说吧,文君妹妹和咱们不太一样,她自小生活在歧县,是个花匠的女儿,过了多少苦日子所以更能体会他人之苦。她是个温柔的人,不能否认,你会被这样的她吸引,别人也会。加上她文武双全身后又立着民族英雄镇国将军这样的大名头,小娘子们喜欢她再正常不过。若是每一个喜欢她的人你都让她亲手杀了,她哪里忙得过来。”

“阿燎。”卫庭煦道,“你说的我明白,可现在的我正是觉得,让她全杀了也理所当然。”

阿燎的表情顿了顿。

“任何一个觊觎她的人都不可以活在这世界上。”卫庭煦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一眨未眨,烛光映在她的眼眸里,犹如两根锋利的针尖。阿燎知道她是认真的。

“同样的,想要挑拨我和她之间关系的任何人,也都得死。”

“庭煦。”阿燎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已经调查到了什么事?挑拨离间的那些闲言碎语你不是早就是听腻了,如何会介意这种事?还是说,这回挑拨之人足够你忌惮?”

“步阶。”

阿燎一凛:“步阶?就是跟随文君妹妹多年的那个谋士?”

“正是他。多年前就该死的人,从我手里逃过去了。”

“他……你,你又是如何知道他在挑拨?”

卫庭煦不说话,看着纹丝不动的烛火。

“莫非你在文君妹妹身边安插了探子?”屋里没人,但阿燎的声音还是一降再降,最后这一句几乎只剩气息。

“对。”卫庭煦直接承认。

“你们之间到现在为止还不能信任彼此吗?”

“我问你,你与阿沁呢?”

提到阿沁,阿燎的脸色也变了另一个颜色。

“你当然爱阿沁,也相信她不是害阿叙的人,可你忌惮她,若是有一日她所作所为没有按照你所设想的进行也不奇怪,因为她在你操控之外。我也是如此。我让人秘密潜伏在文君身边,并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对我自己的怀疑。当初我在发现文君成为我的弱点时我有一种非常想要除掉她的冲动。但最终我没这么做,是因为我想着,如果就这样杀了她就这样将弱点抹去实在太平淡太无趣了。我要留着她,慢慢克服慢慢征服。”

阿燎:“可是现在你发现,她没有被你征服,你也没有克服,这个弱点反而愈发强壮。所以你有所恐惧。你最不喜欢的就是失控。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她,正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你无法真正掌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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