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胎三四个月这段时间应说是整个孕期最轻松的一阵子,当时倒没觉得有多舒坦,直至第五个月,胤禟明显感觉到他腹围在快速增长,本来只是微微凸起的肚皮像是进了蒸笼,每隔几日又鼓起来一些,替他裁制夏衫的针线嬷嬷用软尺量过,是月他腹围长了一寸有余,这个势头并没有减缓,第六个月也一样,第七个月还是一样。

揽镜自照时,里头映出的还是一张美如娇花的脸,因为补汤不断的关系,比起从前她脸上多了点肉,瞧着越发白嫩,要说吹弹可破也不夸张。

镜中美人气色好极了,又因为已为人妇且怀胎数月,她平添两分韵致,任谁看了都转不开眼。

赶上旬休,宁楚克就爱哄胤禟出门,牵着他到附近去转转,在宫里头难免会遇上人,但凡见过九阿哥九福晋携手并行的,回身就忍不住感叹连连。

福晋瞧着是丰腴了些,这样更像是名门望族养出来的金玉美人。

不愧是正房,比起那些妖妖娆娆的妾室上台面太多了。

那双手是爷们就想牵住不松开,那张脸,能日日相对真是几世修来的福缘。

“看过贝勒爷和福晋相处的样子,我真信了宜妃娘娘说的,她甭管生男生女这地位都没得动摇,生出个闺女那也是贝勒爷的掌上明珠。”

“再宫里这么些年,真没见过比九贝勒更疼福晋的。”

“齐佳氏命真好……”

“可不是么?挺着这么大的肚子竟然不见爷们偷吃!上头拨来伺候的全叫他打发去烧火了,来一个还嫌不够,两个正好轮班。”

说到最后,她们也只能在心里感慨一句:

同人不同命啊。

胤禟也觉得他将肚皮里的小讨债鬼养得很好,他堂堂皇子干啥不行?怀起孕来都比别家妇人靠谱!就是这么优秀!想到这儿,胤禟就抬眼去瞄宁楚克,叫宁楚克逮了个正着。

“心肝怎么了?累了不想走了是不是?”说着她就看向在旁边蹦蹦跳跳的喜宝,让喜宝赶紧的飞回去,催软轿来。

喜宝到宁楚克手里真是比亲孙子还听话,跟在后头的钱方偷瞄它一眼,心想这鸟也是古怪,前头同爷好,福晋进门它就叛变了改同福晋好,没过两个月它又改了回去……

爷任性,福晋任性,他俩养出来的鸟更任性,倒是半路抢来的那只肥猫乖巧。虽然有一说怀着孩子不应养宠物,阿哥所这三只都很自觉,喜宝粘着宁楚克,肥猫平常懒得很,哪怕精神头好的时候也就是跟着喜宝打转……它们对重点保护的孕妇从来是爱理不理。

喜宝近来学坏了,时常闻着肉味儿摸去御膳房,在御膳房偷啃新鲜瓜果,至于那只越来越胖的猫,它出去一趟就能吃好多肉!吃肉也长肉,浑身都是肉!

前次那肥猫从树上跳下来,中间在小太监肩头借了个力,就那一下给人家小太监造成了老长时间的心理阴影,简直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胖!

同它们比起来,最安分的就是被取名叫九哥的乌龟,它能一整天都待在一个地儿,甚至好几天不挪窝,也就是听到有人招呼它才慢吞吞探出个头来。

前次十爷过来,人未至,声先到,只听他一声“九哥”,那只王八就慢吞吞探出个头,用比喜宝更小的王八眼直勾勾盯着刚进院子的老十。

钱方在这头伺候了好些年,就这两年最精彩,爷和福晋的生活就跟唱大戏似的。

他在后头胡思乱想,胤禟也没好哪儿去,走在前头瞎琢磨。

宁楚克是很体贴,不过要是没对调多好,他笃定比宁楚克更会疼人。

胤禟近来总感觉自己就像那只胖得走不动路的肥猫,活到今天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他都快想不起从前打马从长街过的样子了。如今一身笨重,别说起来走动,光坐着就不舒服,躺下也不轻松。眼瞧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胤禟是有感动,他作为亲爹见证了小讨债鬼每一个成长阶段,只不过动动手脚或者翻身都有感觉,他多少也明白为什么会有“慈母多败儿”这一说,做额娘的哪能不疼儿子?怀胎十月太辛苦了,那可是豁出去命才生下来的娃。

五六个月的时间已经让他受了足够多的罪,多到让胤禟不停反思自己,早先总觉得自己是大孝子,他隔三岔五就去翊坤宫嘘寒问暖,对额娘十分关心。

经历过这些再一回首,发现自己就是个混账。

从小到大叫额娘担心过多少回?

去翊坤宫的次数是不少,有一半的时候都是有事相求或者闯了祸去装乖扮巧哄得额娘帮忙收拾善后。

他玩得高兴了都想不起额娘,身为儿子对亲娘纯粹的关心太少。

人家都说翊坤宫的宜妃娘娘得宠并且作风强悍很不好惹,胤禟也是这么想的,他比哪个兄弟胆子都大,很敢闯祸,不怕惹怒皇阿玛,一来是他没肖想过那个位置,他有恃无恐,而来就是有个位列四妃甚是得宠的额娘。他潜意识里知道,甭管闹成啥样额娘总能帮忙收拾妥帖,额娘总有法子护着自己……

早先总觉得自己能耐,别人都怕他,都不敢惹他,这会儿胤禟真恨不得反手往脸上抽一巴掌。

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他是个废物。

是个废物不说,还是个只会闯祸的混账家伙。

勉强称得上是好相公,却没做个好人,更没做个好儿子。

做不做好人无所谓,自己是什么德行有多少能耐胤禟心里门清,虽然是没兄弟们那么能耐,好歹也在上书房学了十年,才学本事是有的,要说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也有长处,他想法多并且脑子灵活,回头多去几个衙门磨砺总能找到发挥长材的地方。

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又有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太子也不敢说方方面面都强过其他兄弟,胤禟坚信自己有优点,还没被发现罢了。

怀孕这几个月,受的罪多了,给他反省以及思考人生的时间也跟着多了,胤禟还是会叹气,总抱怨,后悔早先嘴上不积德,同时也苦中作乐萌生出一些积极的念头。

想着天老爷的安排总有寓意,让他遭这么大罪不仅是要告诉他妇人不可小觑,也是为了修正他那些错误的想法,让他知道生个孩子要受多大罪,孩子贵精不贵多,生下来就要好生教养。

又叫他知道为人母终其一生要在子女身上付出多少心血,为人/妻要为爷们操劳多少。哪怕身无长材,对朝廷做不了多大贡献,至少也得做个好父亲、好儿子以及好相公。

这时候,胤禟的觉悟已经挺高了,至少搁在大清朝是挺罕见的。

天老爷的确没白忙活,这段离奇的经历让他注定会青史留名,数百年后在康熙第九子胤禟之后一定会有很长一串备注,头一条就是妇女运动先驱。

哪怕他做的事情并没有跳出阶级局限,至少引燃了一簇火苗,他兴起了一股子爱妻潮流,他敢指名道姓抨击那些陈世美负心汉。别人把女性视作生育工具的时候,他看到了广大女性同胞的价值,相夫教子将子女培育成才是对朝廷的贡献,除此之外,她们在许多方面都不输给男人,能做的并不只是丫鬟奴婢……

这些都是后话,目前胤禟还挺着个大肚子在经受磨难,五六个月的时候,他还有时间思考人生,到怀胎七八个月,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怎么让自己舒服一点并且保证小讨债鬼能平安出生上了。

他的动作变得笨拙,每一次出门都很艰难,天气越来越热,却不敢用太多冰,怕生病怕着凉。

感觉热,身上笨重,躺下就不舒服夜里难以入睡,时常抽筋,腰围的增长从来没有停止过,肚子里好像塞了个大西瓜,又圆又滚。

以前有丁点不舒坦他就四处嚷嚷,这会儿真难受起来,反而不见说什么。

他想着妇人们都要走这一遭,宫里的娘娘挺着天大个肚子还能争宠,她们都能忍耐,八尺男儿怎么不能?总不能让着点坎坷打倒,总不能输给她们。

这么想,胤禟老实按照太医说的,让他吃什么就吃,让他走动哪怕再不愿意也要起身。

宁楚克那头事情依然不少,作为皇子还有许多人情往来,兄弟生辰要去吃酒,谁家添丁,要去看看,还有日常请客等等……她时常遇到拿话刺人的,也有勾心斗角那人当枪使的,还有各式各样的攀比,宁楚克就是有能耐四两拨千斤应付过去,兄弟嘴欠问她真请林太医看过了?真是闺女?

宁楚克还回说:“没看过,我猜是闺女,我想要闺女。”

兄弟几个齐刷刷一回头——

他们眼中都写着你疯了?

宁楚克又道:“这不是为了皇阿玛着想,我再养出个行事作风与我别无二样的儿子,皇阿玛受得了不?”

“总得要传宗接代,儿子迟早得生。”

“我闺女就不能传宗接代了?要真是闺女,等我再熬些年要是好命封了王,一定进宫请立女世子,让她招女婿上门!”

宁楚克仿佛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多惊人的话,看她端着酒盅细品,边上几人真拿不准这是打定主意了还是在说笑,几人面面相觑,老大先开口,他一拍桌面笑道:“那真巴不得你明天就封王,哥哥我等着看你进宫去请命!”

老三就没笑出来,虎着脸斥道:“哪怕是说笑也过了,女人顶门户,这种事听也没听过。”

“这不就听说了,九哥你别理三哥,弟弟我支持你。生什么儿子?这胎就要闺女。生闺女!等封王!请立世子!”老十一边拍着宁楚克的肩膀一边豪情万丈的喊话。

边上老十三已经喝了两壶,有些醉意,跟着点头说:“这想法好,这么搞一出,回头笃定青史留名。”

胤禛瞥他一眼:“十三弟你喝多了,想青史留名就为朝廷做点正事。”

宁楚克听到这个句式就怕,她伸手捂住双耳,道:“四哥快别说了,你就把骂我的重担留给皇阿玛,你今儿个骂完了,回头我去请命皇阿玛咋能骂得新鲜?”

胤禛:……

第一次被兄弟活生生噎住,这倒是新鲜。

胤禛想了想,不管老九是不是认真的,皇阿玛总不会由他胡搞瞎搞,那的确可以省点唾沫星子。

宁楚克也就是随口一讲,想着等孩子生下来没准又要换回去,她说了也做不得数。

结果呢,万万没想到夫妻二人想一处去了。

八个月之后,胤禟经常感觉到一阵一阵的腰酸腰痛,硕大的肚子对他而言是很沉重的负担,他做什么都需要有人伺候,出门要宁楚克扶着,宁楚克不在嬷嬷也要搭把手。每天蹲下去解手也变得非常艰难,好在他心思活泛,既然蹲着费劲,便将恭桶垫高一些,这样也能相对舒服的坐下来……种种困难促使胤禟求新求变,为了让他舒服一点,夫妻二人动了不少脑筋,宁楚克也挪出了大量的时间陪伴胤禟。

等到硕大的肚子开始规律性的一收一缩,太医表示没几日或许就要生,这时产房已经布置好了,接生嬷嬷已经到位。

胤禟猜想老天爷是铁了心让他来生,不到时间换不回来,一方面他想到就阵阵发虚,连这几日都提心吊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好歹是大老爷们,笃定比福晋能忍耐能吃苦,他来受这个罪,总比听宁楚克喊痛来得强。

哪怕嘴上不愿意服输,胤禟对宁楚克是上了心的,爱不爱他不知道,也没经验,只知道前头宁楚克放污血痛得厉害,他明明一身轻松,心里却是揪着的,半点没有交换回来的庆幸,他比痛得厉害的本人还紧张,那几日就跟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宁楚克放个污血他都那样了,要是让她来怀胎十月,胤禟觉得自己怕是要消瘦不少。

一个身上疼,一个心里疼。

怎么都疼。

不如让宁楚克舒坦一些,这罪他来受了。

胤禟是这么鼓励自己的,他觉得这么激发之后能多一点勇气,同时还没忘记拿前头瞎说那套来安慰自己。

没错,生孩子就跟解手一样,没那么恐怖。

他可是皇上的儿子,是满洲巴图鲁,顶天立地好儿郎,不就是生孩子么?咬咬牙就过去了。

这么想着,七月十九日午后,胤禟刚喝完汤,想到软榻上去靠一会儿,他才站起身,就感觉肚子里坠得厉害,底下似有涓涓细流。

太医说过几点即将临盆的征兆,胤禟全都背下来了,这会儿全对上了,他赶紧撑住桌面,转头看向曹嬷嬷:“我好像要生了。”

曹嬷嬷先是一愣,接着吩咐竹玉桂香扶主子进产房,又是请接生嬷嬷又是烧热水,都安排下去了才想起通报宁楚克,她正在吩咐,就听见产房里隐忍的声音。

“等生下来再去通报,听到没有?”

怀胎这几个月,胤禟已经知道前头岳母生舒尔哈齐的时候给宁楚克留下过阴影,怕她一早过来担惊受怕,又怕她不管不顾闯进来。

受苦受累的时候有人陪着是好,可胤禟毕竟是大老爷们,接生嬷嬷不知道他是九阿哥还好。宁楚克知道,正因为她什么都知道胤禟反而不想让她看见自己一身狼狈的样子。

也可以说是最后的坚持。

胤禟已经做过心理准备了,知道会痛,尤其头胎一定很痛,再加上这个娃养得好,分量轻不了,生起来没那么容易。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经历过才知道,那点准备根本不够。

从感觉要生到真正开始生这中间就阵痛了蛮长一段时间,憋着劲儿开始用力到孩子出来,这也不是一眨眼的事。胤禟痛得喊不出声,经此一遭他才真正知道放污血和生孩子之间的差距,真是天差地远,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疼更受罪了,有多疼呢?疼到你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形容词来诠释。

感觉是一场酷刑,又因为有个小小生命即将在疼痛中降生,这个过程就变得神圣起来,哪怕痛到撕心裂肺痛到恍惚了,他还在用力还在坚持。

孩子从甬道中挤出来的时候,恍惚中胤禟想了很多事。

想起那些混账做派,想起以前对妇人家轻慢的态度,想起前头九个月吃的苦以及同宁楚克一起勾勒的未来……纷乱的思绪最后汇集成两点:

无论这胎是男是女,他都不想看宁楚克受同样的罪。

再有就是,往后定要让额娘过好日子,不叫她操心。

七月十九的晚上,九贝勒胤禟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诚如宁楚克所愿,是个重达七斤的大胖闺女。曹嬷嬷听从胤禟的安排,破水之后并没有立刻派人去通知宁楚克。是宁楚克心慌气短总觉得有事情将要发生,提前从衙门出来了,回来就发现阿哥所里乱成一团,跟着就听说胤禟发动了。

她当时就想进去,被曹嬷嬷拦住,最后是胤禟迷迷糊糊听到外头闹腾的声音,隔着房门说了。

你就在外头等。

别进来。

就是这两句让宁楚克搁外头候了三个多时辰,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这胎生了出来。

很痛,那一定很痛,过程倒还算顺利。

又接生嬷嬷出来报喜,她看起来十分忐忑,看她那样宁楚克就明白了,是个闺女。

很壮实的大胖闺女,看得出来她在娘胎里养得很好。

“我福晋呢?可还好?”

嬷嬷回说母女均安,福晋脱力睡过去了。

胤禟撑不住睡过去之前心里挺美的,想着虽然轰轰烈烈痛了一场,赶明又能恢复成男儿身,他盼这天盼了大半年。

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胤禟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醒来感觉身上像是被马蹄踩过,稍微动一下就疼。

他伸出手来一看。

还在宁楚克这头!

他没回去!

他一动,房里伺候的丫鬟立刻听到动静跟过来:“福晋醒了!福晋您饿不饿?可想用点什么?”

胤禟让她去准备,之后才想起来问:“我生的是男是女?爷人呢?”

……

后一个问题挺好回答,等丫鬟将产房收拾干净,宁楚克过来陪了一会儿,想着一时半会儿人也醒不来,就想着去书房把后头几天的事一并处理了,挪出时间来多陪陪他。

这第一个问题嘛,竹玉桂香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只得说:“是格格,福晋您别难过,阿哥会有的,俗话说先开花后结果,下一胎定是阿哥。”

胤禟皱了皱眉。

早先他也希望一举得男,往后就不用再受罪了。

经过昨个儿痛不欲生的四个时辰,胤禟改了主意,甭管这胎是男是女,他都不打算再要了,他和宁楚克谁也别受这个罪,闺女当儿子养,往后一样能顶门户。

为表决心,胤禟打算一换回去就给自己下包猛药,先把生路断了。

不是有个词叫破釜沉舟?

男人是要对自己狠一点!左右我中了药,我不能生了,我就一个闺女不要别人过继来的,你说吧让不让我闺女袭爵?让不让我闺女继承家业?

……

胤禟搞了这么大一个计划,准备逼死亲爹。

左右他前头发誓也就是说要让额娘以及福晋过好日子,没说要善待皇阿玛。

皇阿玛就是天字一号的花心萝卜,生了这么多儿子没养好,那么多女人给他生儿子也没见他善待过,睡完就抛到脑后。

这种渣男,折腾起来根本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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