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半天才懂,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黑的掉煤渣。

他瞥一眼青年,嗤笑道,“你是什么辈?”

黄单说,“很明显,我是小字辈。”

李根噎住,没见过这么诚实的。

黄单垂眼,见自己尿裤腿上了,他的额角微微一抽。

有人喊李根,说是电影开始了。

李根踩踩草皮里的烟头,转身就走,没叫上黄单,也没功夫嘲笑,不是多么重要的人。

黄单把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刚才扶了自己一把,手上有味儿。

最近的水塘有一段路,他没法洗手。

黄单试图转移注意力,内向跟孤僻不同,前者慢热,不一定没朋友,后者拒绝外界,一定没朋友。

同时拥有这两种,原主在村里人看来,就是个怪物。

原主话少话多,说什么都讨人厌,哪怕不发出声音,只是站在一边,照样会受到排挤和白眼。

久而久之,原主的情况更糟,别人不待见他,他也如此。

黄单往操场方向走,作为一个怪物,行为举止可以不合常理,也可以多变。

这情况对他有利。

放电影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不光是为了好玩,热闹,还冲着相亲来的。

平时小年轻都在各自田里地里忙活,只能借这种集体出动的机会瞧一瞧。

合眼的就说上几句,要是心动了,喜欢了,会跟家人商量,找个媒婆去提亲。

放映员一个月下来,要在各个村子跑十几趟,什么都懂。

所以第二场是部爱情电影,说的是穷书生和千金小姐的故事。

就是凄美了些。

前面还好,千金小姐跟穷书生在花灯会上相遇,一见钟情。

到电影中段就开始虐了,千金的爹娘反对,叫家丁去穷书生家里为难,逼他离开镇上。

穷书生的老娘也劝他算了,他们家高攀不起。

后半段虐的人肝肠寸断。

在千金家里的一再威逼之下,穷书生带着老娘离开。

几年后,穷书生考中状元回来,得知千金小姐在他离开镇上当天就追出去,结果半路遇到劫匪。

家里人赶来,千金的身子已经被玷污,就吊死在她跟穷书生定情的那棵树底下。

穷书生当下就吐出一口血,倒地不醒。

操场上响起哭声,女孩子们哭成泪人,说太惨了,怎么那么惨,为什么要那样,老天爷太狠心了,竟然还有男孩子擦眼睛。

张英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

黄单说,“是可怜。”

张英雄一甩鼻涕,再拿鞋一蹭,“那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

黄单说,“我是眼泪往心里流。”

张英雄茫然,“……啥意思?”

黄单说,“就是伤心难过到不行了。”

他轻叹,“你还小,长大了就会懂的。”

张英雄,“……”

电影里悲情的音乐响起来,已经疯了的穷书生对着空气有说有笑,好多人哭的更凶。

大晚上的,他们没在屋里睡觉,翻山过河来喂蚊子不算,还让眼睛受罪。

有人不满,盼星星盼月亮的盼来电影,就是这么个惨的。

气氛不对,约会都没心情。

黄单往一处看,李根的嘴边有个橘红的火光,忽明忽灭。

顶着克妻的传闻,估计要打一辈子光棍,心情想必很复杂。

李根抓到黄单的视线,他皱皱眉头,叼着烟过去。

一团烟雾扑来,黄单咳了几下。

李根还没开口,就有人让出自己的小板凳。

他叉着腿,烟随着说话声抖动,“有什么好哭的,电影都是假的,照着本子演出来的。”

几个女孩子一脸你不懂爱。

李根的确不懂,他就是个糙爷们,只从小人书里了解爱怎么做,不了解爱怎么谈。

时间就是狠心抛妻弃子的负心汉,认你是撒泼打滚,还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留不住。

两场电影放完,各个村子的大部队纷纷往回走,有正谈的小情侣一步三回头,刚看对眼的抓紧时间在人群里多看彼此几眼,场面煽情。

黄单搜寻到何伟的身影,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吴翠玲,黑夜将他的贪婪和欲||望彻底暴露。

吴翠玲在跟李根说话,没注意到,反而是李根有所察觉,眼色一冷。

何伟仓皇别过头,没有再看。

这一出都在黄单的注视下发生,他挠挠脸上的蚊子包,若有所思。

月上树梢,夜风吹着,燥热不知不觉褪去,凉丝丝的。

大家伙边走边聊电影,不知道下回是在哪儿放。

黄单拍胳膊,他在走路还被咬,这里的蚊子是想跟他回家,和家里的那些做好朋友。

过乱葬岗时,坟包上的帆被风吹的哗哗响,不少人都不约而同的加快脚步。

这地儿阴气重,他们怕走慢了,让阴气沾身上。

不知道哪个狗||日的突然大叫,“有鬼啊——”

女孩子吓的啊啊叫。

黄单看看扑到自己怀里的小伙子,确定是英雄,而不是小狗熊?

张英雄能徒手抓蛇,一抓一个准,什么耗子蝙蝠蜈蚣都不怕,只怕阿飘。

他怕起来,连自己都唾弃。

甩掉乱葬岗,张英雄又是一条好汉,“你说世上有阿飘吗?”

黄单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张英雄不爽,“我好歹有上到初中,你一个一年级都没念完的,怎么知道这么多?”

“是在外面学的吧?”

他的眼中出现坚定之色,裹着憧憬和向往,“明年我一定要出去!”

黄单没说什么。

人都会好奇自己未知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晚上张英雄扒着黄单,死活要跟他睡。

黄单没法子,就把床分了他一半,结果自己听了一晚上的电钻型咕噜声。

没过两天,张英雄又来蹭窝,黄单坚决不同意。

张父追着张英雄打,从村东头追到村西头,因为张英雄偷偷在被窝里抽烟,把新棉被点着了。

陈金花劝两句,就回头问,“冬天,你在外地工作不抽烟吧?妈没见你抽过。”

黄单心说,阿姨,你儿子是没钱买烟,钱都拿来给一女孩子买东西了,买了还不敢当面送。

女孩子以为是别人送的,就跟那人好上了。

黄单的思绪被张英雄的一声惨叫打乱,没再去整理。

乡下不用闹钟,黄单早上会被院里的那只大公鸡搞醒。

他的任务没完成,稻子没割完,也没挑,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麻烦。

陈金花看儿子这么磨蹭,就催道,“你今天把西边那田忙完,稻子晒一晒,明天全挑稻床上,晚了赶不上打稻机。”

黄单吃口小菜,喝口粥,“好哦。”

陈金花去厨房,麻利的做了几个粑,让儿子带到田里去,饿了吃。

黄单把镰刀,水瓶,缸子都放桶里提着,还有支撑他活下去的粑。

他出门没多远,就在竹林边望见了李根,还有个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女人,不是本村的。

那年轻女人穿着白底碎花裙,蛮漂亮的,看李根时,有几分羞涩。

黄单只看到李根的背影,不晓得是什么表情。

几秒后,年轻女人脸上的笑容不见,她的眼眶一红,哭着跑了。

李根转身,黄单快速闪到拐角,等脚步声消失才出来。

他撇撇嘴,躲什么,只是路过而已。

思索片刻,黄单绕路,从李根家门前经过,他再次找拐角躲。

门前,何伟手提着个袋子,几条鲫鱼在里面垂死挣扎。

吴翠铃说她不能收。

何伟的脸色僵了僵,又恢复,“就几条鱼。”

吴翠玲说,“你妹妹刚生完孩子,月子里喝鱼汤好。”

何伟笑着说,“我妹妹那儿多着呢,养了一大水缸。”

他把袋子往吴翠玲手里塞,“你就拿着吧,几条鱼还跟我客气做什么。”

“要是大贵还活着,都不用我说,他直接抢了鱼就走。”

吴翠玲挣脱的动作一滞。

何伟懊恼的说,“翠铃你别生气,我这嘴,有时候没个把门。”

吴翠玲的脸色不怎么好,她刚要说话,屋里就传出来声音,“翠铃——”

“我婆婆喊我了,鱼你拿回去吧。”

说着,吴翠玲就推门进屋,垂眼把门掩上。

何伟的脸阴沉,骂了句脏话,把鱼往沟里一扔,他又骂,“不就是个破鞋吗,早他||妈被李根玩过了,装什么清高!”

朝地上啐一口,何伟眯起一双小眼睛,“臭婊||子,等老子把你睡了,看你还怎么神气。”

拐角的黄单见识到什么叫嘴里喷粪。

陈金花在院里晾衣服呢,看到儿子回来,手里还提着袋子,“哪来的鱼啊?”

黄单说,“捡的。”

他把袋子挂竹竿上,“妈,鱼鳞没掉的养盆里,其他的红烧了。”

“哎冬天,你跟妈说,这鱼到底是……”

陈金花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唠叨了一会儿,晾完衣服就去杀鱼。

另一边,吴翠玲在给婆婆擦竹席上的尿液。

王月梅坐在轮椅上,尽管她的年纪大了,眉眼之间还是能看出来,她年轻时候是个绝顶的美人。

否则两个儿子也不会那么帅。

王月梅问道,“刚才是何伟在门外说话吧?”

吴翠玲嗯了声,“说是钓了不少鱼,给咱家拿过来几条,我没要。”

王月梅说,“你怕落下闲话是对的。”

“不过,何伟跟大贵交情深,人也不错,热心肠,他往这边跑,是冲的大贵,不是冲的你。”

言下之意,是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吴翠玲的脸一白,没说什么。

王月梅问道,“你大哥到田里去了?”

吴翠玲说,“嗯。”

王月梅叹口气,“他过完年就三十二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算的。”

吴翠玲轻声细语,“大哥心里有数吧。”

王月梅说有数个屁,她叫吴翠玲把自己推到红色大皮箱那里,从箱底拿出手绢包的东西。

“这镯子跟金首饰是我当年的陪嫁之物,你收好了。”

吴翠玲一愣,不敢置信。

下一刻就听到她婆婆说,“你找个时间拿去县城当了,能当多少是多少。”

王月梅看一眼儿媳,“你也别怪妈不把这些东西留给你,你大哥娶亲要紧,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吴翠玲笑了笑,“我明白。”

她把碎发拨到耳后,露出五官普通,却白里透红的脸,“妈,那我去稻床翻稻子了啊。”

王月梅挑剔道,“你那脸两边太宽,还是别全露出来的好。”

吴翠玲又把碎发拨回去。

上午,日头烈了,黄单把带的几块粑消灭,水也喝了几缸子。

他在隔壁田里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自家的活干完了,在给别家帮忙。

男人的速度非常快,只看到肌||肉张弛的手臂不停摆动,稻谷在他身后排了一排。

“真能干。”

黄单喃喃,要是也能帮他一把就好了。

哎,他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脸,继续干活。

快中午的时候,有广播声传来,“西边田里的冬天,你家的花猪跑了,你妈让你赶快回家!”

黄单,“……”

他从稻田里抬起一张脸,被太阳晒的发红,神情有点懵。

田埂上响起一道笑声,“没听广播吗?你家的花猪跑了,还不去追?”

黄单看去,男人穿一身破旧的蓝色衣裤,肩膀很宽,上衣被汗浸湿一大块,清晰可见精壮的身子。

他慢悠悠的说,“没事,猪的腿短,跑不远的。”

李根抽抽嘴。

黄单从田里上来,收拾收拾,提着捅走,“哥,下午能帮我割个稻子吗?”

李根扭头,“什么?”

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别的意思。

黄单重复了一次,“我妈让我今天把稻子割完,明天花一天时间全挑上来。”

李根的声音夹在钥匙晃动的响动里面,“你那田一亩二,现在你才割完三四分,就你那速度,早的很。”

黄单瞅着男人的后脑勺,看汗珠从他的后颈往下滚落,“下回我帮你弄。”

李根说,“下午我看看。”

俩人前后穿过田埂,在树林里发现一个小身影,就是花猪,挑阴凉的地儿跑。

见花猪往这边来,黄单嗖地跑到李根身后。

李根斜眼,“你不把猪往家拱,在我屁股后面扒着干什么?”

黄单说,“我在找合适的树枝。”

花猪已经很近,李根直接拽住猪尾巴,再一把钳制它前面两个蹄子,半拎起来。

黄单怕猪,“哥你真厉害,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李根抬抬下巴,“做给哥看。”

黄单问,“什么?”

李根说,“五体投地。”

黄单蹙眉道,“我小学一年级都没念完,不会成语,这个还是从别处听来的,其实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要不哥教我一遍,我跟你学。”

李根,“……”

他黑着脸把花猪往黄单那里一丟。

花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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