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在未来等你,

在每一个路口拥抱你。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但我们可以换一种态度去对待,

结果在我们内心的映射可能就会不一样吧?”

微笑家出事了。

“谢主任不见了。”秘书小张突然推开王大千办公室的门,慌张地说。

“什么意思?”

“谢主任的电话关机,他的老婆和儿子几个月前出国也没回来。我们刚刚已经报案,谢主任可能携款逃跑了!”

“怎么可能?谢友良跑了?”王大千整个人呆住了,怎么可能?昨晚他还和谢主任一起喝酒,聊接下来的规划。

陈志军也来了电话,没等王大千开口,他就说:“老王,应该听说了吧,谢友良跑了,账户里6000多万元的资金全部转移到了国外。他家人也早都移民到了美国,其他亲戚我们联系上了,他们都不知情。看来谢友良早有准备。我们需要你一会儿来局里配合一下调查,我安排车来接你。”

王大千赶紧说:“好好好,一定配合。你也不用派车来接我,我现在就过去。”

如果谢友良真的逃了,王大千借来先垫付的那1000多万元也就全打了水漂。如果政府拨款被骗,要么追回拨款,要么等调查结案后政府才有可能继续拨款。在这期间,整个工程相当于瘫痪了。现在该拆的房子拆了,该搬的搬了,所有人都等着新房完工,抓不到谢友良,王大千这辈子可能就到头了。王大千交代秘书不要走漏消息,工地继续,不要影响大家的情绪,自己急忙赶到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证实,谢友良已飞往澳洲,整件事证据确凿。王大千无法想象那些殷殷期盼的老街坊,更无法想象整个家之后的状况。这一次,他不仅搭上了家里所有的资金,还向几个信得过的老朋友凑了好几百万元。

公安局外,小张迎了上来。王大千知道消息已经瞒不住了。

“微笑知道了吗?”

“还不清楚,已经有人成群结队找到工地办公室去了。”

“我现在回家一趟。工地绝不能停工,任何人问就说正常进行。如果有人问是不是谢友良逃跑了,你就说有政府在,相信政府。”

“好。”

安置房小区里全乱套了。

郝铁梅赶紧请假回家,还没进安置房小区,就遇见了几群人都要去工地。

“妈,这是怎么了?”刚放学的刘大志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郝铁梅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让刘大志先回家待着。

“谢友良跑了,我们绝对不能再让王大千跑了,不然我们下半辈子就完了!”有人喊道。

“当初我就说了不要相信什么回迁房,你看,现在是不是出事了!”两口子在人群里吵了起来,各种吵闹交杂着。

刘大志找了个大叔问了情况,还没听完,拔腿就往微笑家跑。

王大千赶回家时,院子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群众。一看到王大千,一时不知该愤怒还是质问,所有人突然安静了。

“王老板,听说谢友良卷款跑了,回迁工程是不是出问题了?”

王大千双手举起往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不瞒大家,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大家请放心,这是个大工程,不是离开一个人就停工的项目,要相信政府,也要相信我王大千。你们想想,政府没有拨款之前,我就把项目做了,就算我倾家荡产,也要保证这个项目继续进行。请大家先回去,也请转告给其他人,工程不会停。大家请放心,我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人群渐渐散去。王大千打开门进了院子。他把家里的房产证、存款、车本一一翻出来,看看能凑齐多少钱,起码还能再缓一缓,绝对不能让工地停工,一停工这个事情就变大了。

微笑从外面跑了进来,看见爸爸的样子,就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爸……”微笑有点儿哽咽。

“我在,我在。傻孩子,哭什么!过来。”王大千走过去搂住微笑,拍拍她的背,“不用担心,都会过去的,不是什么大事,你爸肯定解决得了,但可能要辛苦你一段时间。”

“爸,我怎样都可以的。你不用考虑我,我都这么大了。”

“微笑,在吗?”门口传来刘大志的声音。

王大千打开门。刘大志很着急,看见微笑的爸爸:“我……我来看看微笑。”

“你俩聊。叔叔没事,不用担心。”

刘大志走进去。微笑正在发呆,看见他立刻站起来。

“我来看看你。”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微笑打破僵局:“对不起,让你们从老房子搬了出来,可能一时换不成新房子了。”

“嘿,我不是来问这个的,王叔叔不也是希望大家住得更好吗?何况王叔叔也是受害者,我们不过是换到了小一点儿的新房子,你们家垫了不少钱吧?”

“谢谢阿姨和你。”

“没什么。”刘大志的脸红了,他又想起郝回归跟自己说的话,他一定要让微笑没有喜欢错人,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忙。

“现在还差多少钱?我妈那应该还存了一些。”

微笑摇摇头:“前后大概还有五六千万元的缺口吧,如果停工的话,就彻底没有希望了;如果继续开工,最起码也要1000多万元。”

1000多万元?刘大志咽了一大口唾沫。在他的概念里,钱只要上了六位数,10万和100万,100万和1000万,1000万和1个亿都差不多。反正自己挣一辈子都挣不到。

“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可能我们要提早做邻居了,我们也要搬到安置房去住。”

“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叫我们就好。”自从刘大志被郝回归告知微笑其实喜欢自己之后,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似乎重了一些。

“过去无法改变,

未来才更为迷人。”

会客室里,郝回归和周校工面对面坐着,周校工的状态很稳定。

“周校工,我相信你说的一切,也相信你对未来的判断是真的。”郝回归开门见山地说。

“你为什么会相信我?”周校工笑了笑。

郝回归决定和盘托出。

“我也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他告诉我的所有事都发生了,但所有的事都没有办法改变,我一度非常失落。但现在我明白了,其实所有预言都是观察。”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认为的预言其实不是预言,绝大多数事的发生都有先兆,就看你能不能观察到。预言者,更准确地说,应该叫观察者。平日仔细观察生活的暗流,自然就知道潮水的走向与涌动。”

“所以郝老师,你的意思是别人跟我说的那些我改变不了的结果,其实不是命运的摆弄,而是每个人的性格使然?”

“对,周校工,你终于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突然,周校工哈哈大笑起来:“我才不会相信你这套荒谬的理论,一个人的命运早就注定了,老天让你过得好就好,让你差就差,它随时都可能让你进入绝境,或者升往天堂。我们都是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道具而已。”

郝回归还想继续解释,周校工却站了起来:“我不想再跟你聊天了。你不要以为说能理解我,就能把我的话给套出来,让我告诉你未来发生了什么。我不会上当。你们所有人都想利用我的预测,为你们自己谋利!”周校工又进入到一种被害妄想症的情绪中。

探视的时间到了,郝回归十分挫败。离开前,周校工饶有兴致地看着郝回归笑了一下。郝回归不知道周校工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他最后跟周校工说:“虽然我说的你不信,但不管你知道多少的未来,都不重要,你不仅要花时间在你知道的人生上,也要为你所不知道的人生负责。也许你现在知道的东西很多,但是你不知道的东西更多,那才是你真正该去的地方。”

人之所以活得糟糕,百般不顺,并不是某个选择出了问题,而是一个人每天的状态注定了他最终可选择的范围,而一个人的性格注定了他在关键时刻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郝回归把心里所想的表达出来,这些话不仅是对周校工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他要对刘大志负责,更要对未来的自己负责。

“有些挂在嘴上只是因为喜欢,

有些放在心里,才是因为爱。”

微笑像往常一样上学放学,她已能感受到周围人对她态度的变化。周校长找了微笑几次,除了着急就是埋怨。郝回归看在眼里,不知如何安慰。每每同学讨论这件事时,刘大志就用眼神示意叮当去陪微笑,自己则让那群同学闭嘴。

“刘大志,你家不是一样被坑了吗?你是她家女婿吗?你以为她家真穷啊?穷了就会看得上你?拉倒吧,听说谢友良逃跑前分给她家不少钱,他们勾结在一起,受害的都是穷人。”

刘大志好几次控制不住要跟他们打上一架,都被陈桐拦了下来。

过了几天,放学后,微笑对刘大志说:“你们放学后有时间吗?帮我搬个家。我爸把院子卖了,我们也要搬到安置房。”

“没问题!我叫上陈小武。”刘大志应允下来。微笑家的安置房只有不到四十平方米,很多东西没法带走,一并留给新的房主。

“微笑,刘德华的照片怎么办?”王大千问。

“我来,我自己弄。”微笑赶紧跑过来,小心翼翼地从照片的边角慢慢揭开。王大千略感欣慰。微笑4岁开始学跆拳道,拿到黑带那天,微笑说:“在黑暗中,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一定要保持感觉,只有这样,才知道如何出招去应付那些眼睛看不见的进攻。”此刻的微笑依然对自己喜爱的东西保持着热情与尊重,王大千站在后面,很骄傲。郝回归也在思考怎样才能跟王大千聊一聊。他怕说多了引起怀疑,说少了又不能改变什么。

王大千拿着凑来的500万元还给当初借给他钱的三位朋友。朋友们完全没想到王大千在这个关头还能来还钱。这三人都是王大千的战友,退伍后回各自家乡做起了生意。三人一合计,对王大千说:“大千,说实话,当初借你钱确实是因为有钱挣。我们现在把钱拿回来,道义上没问题,但你就再也翻不了身了。听哥几个的,这钱你拿着,真有钱了再还,能造一栋是一栋,起码是个希望。你王大千是条汉子。我们不缺钱,那些街坊需要希望。”

听完战友的一番话,王大千本就满是血丝的双眼更红了。

“行,我听你们的,继续开工。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把钱还上。”王大千来不及跟战友们吃饭,立刻又赶回了湘南。

所有人最怕的就是工地停工。人一散,再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

王大千赶回湘南,宣布工地照常运转。郝回归坐不住了,立刻来找王大千。他必须告诉王大千这个钱只能还,不能投,不然就是一场悲剧,所有的钱都会打水漂,有去无回。郝回归赶到工地时,王大千正给所有工人加油打气,看见郝回归,不禁一愣。郝回归跟着王大千到了办公室,进去之后把门关上。

“微笑爸爸,我也不是外人,有些话我想说,希望你真的能考虑考虑。”

“郝老师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微笑爸爸,你想过没有,如果这个钱投进去,对结果根本没影响怎么办?这个钱就白投了啊。”

王大千看着郝回归,没有说话。

“这个钱不投,顶多背负街坊一时的不理解,但最终他们会明白的,你也是受害者。这个钱一旦投了,无非只是延缓大家的不安情绪,最终依然还是会崩塌的。到那时,无论是你还是微笑,都会受牵连,欠的就不只是情,还有债。”

王大千沉默了一会儿,递给郝回归一支烟,郝回归没有拒绝。一支烟抽完,王大千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钱是打水漂,可是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当所有人都信任你的时候,你只能把自己逼到没有退路。趁自己还能拼尽全力的时候拼一下,所有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你要做的也只能是毫无保留。我现在做的是问心无愧,如果今天我没尽全力挽救,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原来王大千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

“对了,回归,刚好你在,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和微笑她妈妈很早就离婚了,这些年微笑很懂事,一直不在我面前提她妈妈。但我也知道,她想出国工作,一定也是想去见一见妈妈,但又怕我伤心。现在家里状况不太好,她也承受了不应该属于她的压力,所以我跟她妈妈联系了,想把微笑送到美国,让她和她妈妈住,生活也会更好一些。”

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微笑爸爸,这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决定。有跟微笑提过吗?”

“还没有。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打算晚上跟她商量。谢谢郝老师,希望我俩还有机会好好喝一顿。”

“当然会有,事情肯定能解决,你放心吧。”郝回归嘴上说着,心里却难受得很。

“谢谢你,回归。你愿意来跟我说这些,我很开心。”

从工地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王大千轻轻打开新家的门,门口堆了很多未拆包的东西。微笑睡在只能放一张床的卧室。王大千拧开一盏旧台灯,房子里虽然挤挤的、乱乱的,却也洒满了静谧的微光。客厅的墙上贴着一张照片,王大千走近仔细一看,不是刘德华的,而是自己的一张生活照,上面还有一行小字:“爸爸,你比刘德华更帅,我爱你。”

王大千悄悄走了出去,一个人蹲在走廊上捂住嘴哭,害怕吵醒微笑。

第二天一早,王大千把出国的决定告诉微笑。微笑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还有多久?”

“三个月吧,在高考之前就走。”

“行,我知道了。我上学去了。”

微笑把自己要离开的消息告诉了几个伙伴。叮当哭了一整天。

“哭哭哭,哭什么哭?你到底是舍不得她,还是羡慕人家去美国啊?”刘大志烦透了。

“当然是舍不得。我最好的朋友要去美国生活,美国那么远,可能几年都见不到一次。有些人每天见一次,感情越来越好。我们是每见一次,就离分开越来越近,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叮当继续哭。

刘大志硬着头皮说:“去美国很好啊,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你的英文又很好,刚好派上用场,以后我去美国……”

“算了,哥,你不可能会去美国。”叮当哭着说。

微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俩这都要吵。”

刘大志也很想像叮当那样,哭一哭就能表达自己的情感,但他不能,他必须做点儿什么。微笑知道郝回归同意自己出国后有点儿惊讶:“你也觉得我爸让我出去读书是正确的?”

“我觉得对你是有好处的。如果刘大志要出国,我觉得就没意义了。”两人笑了起来。

“我从没想过要出国,也没做好准备。”

“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很快适应。”

“我爸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是个累赘?”

“当然不是,你想多了。你爸跟我聊的时候,聊到你从小学跆拳道,聊到你的性格,他觉得趁你还年轻,考一个美国大学见见世面也挺好的。如果哪一天你想回来就回来。可能他怕再晚一点儿,家里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吧。”

郝回归此刻考虑的事和刘大志的一样。

“微笑,离开之前,你还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

微笑想了半天,笑了起来。

“怎么?想到了?”

“是啊,一直在想这件事,爸爸答应我好久了,一直都没有实现,我怕说出来,郝老师会觉得很好笑。”

“不会啊,你说。”

“我们是南方小城,我只在电视里看过雪,我爸老早就答应过带我去看一场雪,但从来就没实现过。我很想在走之前看一场雪。不过听说美国倒是会下雪。”

“美国的雪没意思,有意思的雪一定要和有意思的人一起看。”

“也是,我看电视上一群人打雪仗,很有意思。”

“这样,下一次月考结束,我带你们去松城看雪,那里已经下了几场雪。”

“真的?你可不要骗我。”

“说到做到。”

“谢谢郝老师!”微笑笑得很开心。

“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以为是你绑架了我,

其实是我绑架了你。”

王大千把剩下的钱都投入工程,自己每天跑公安局和政府,一方面打听谢友良的消息,另一方面想知道上头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分管案件的副局长让王大千不用每天跑公安局,也说现在政府正在给上级打报告,尽快解决。王大千知道,这“尽快”等于没有期限,但也没办法,只好叹口气离开。副局长突然叫住他:“老王,我听说你还在扛,能缓就缓缓,上头肯定能帮你解决,只是需要时间,你也不用绷那么紧。”

“没事,谁让这是我承接的工程呢?能扛一天是一天,真扛不动了,还要你们来帮我收场。”

“一句话。”副局长拍拍王大千的肩膀。

整件事就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安置房一百来户家庭和微笑家头上。以前安置房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大家也互相串串门,聊聊天。现在大家的走动明显少了,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没事就叹个气,生怕别人听不到自己的失望,就好像谁显得越可怜,谁就越能得到他人的关爱。好在郝铁梅是明事理的人,每次听见有人叹气,就会直接说:“别叹气了,本来马上就转运了,被你一叹又没了。”

刘大志问妈妈:“如果新房子建不成,我们一直住这里吗?”

“反正你爸住医院,你马上就要读大学,我一个人住也挺好。”

“妈,没事,等我读了大学,挣钱给你买大房子。”

“行行行,赶紧学习去,郝老师说了,接下来这段时间最关键,别看你现在考到了前二十名,你们文科班成绩差你也知道,不进前十,一样没用。”

第二天,刘大志、陈桐、叮当和陈小武约了吃大排档。

大家要讨论的主题是:微笑要走了,大家能为她做些什么?

陈小武和叮当坐在一起,两个人都特别不好意思。陈桐看了刘大志一眼,意思是:“你看,我早说了。”刘大志看了陈小武一眼,意思是:“行了,别装了,假装陌生呢?”叮当则看了刘大志一眼,意思是:“我觉得我和陈小武可以先处处,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大家彼此互看了一眼,信息交流完毕,开始讨论微笑的事。

“叮当,微笑最喜欢的是什么?”

“刘德华?”

“哎,亲笔签名的海报和照片都有了啊。”

“对了,她特别想去看一场刘德华的演唱会!”

“在哪里?”

“深圳。”

“什么时候?”

“真的真的,刚好在她离开前半个月!”

“需要多少钱啊?路费、住宿费、演唱会门票,都特别贵吧?”

“我们以前算过,一个人的话怎么也需要800元吧。”

“算了,就当我没说。”刘大志很挫败,他连给自己买盒磁带的钱都没有。

“我和叮当可以资助你200元。”陈小武说。

“那是要给你买BP机的钱啊!”叮当阻止陈小武。

“欸,叮当,我和陈小武在一起多少年了,你和陈小武在一起多少天,你还没嫁给人家好吗,怎么就干涉起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了?大不了以后加倍还你们嘛!”刘大志十分不满。

“大志,我也可以赞助你200元。”陈桐说。

“你们真好,但是,我一分钱都没有。”

“那你不会去挣啊?马上放寒假了,有一个月时间,打工呗。”叮当鄙视刘大志。

刘大志被点醒了。这天之后,刘大志一放学就消失了,每天晚上八九点才回家。好在每天都做作业到凌晨一两点,郝铁梅虽然很疑惑,但也很欣慰。郝回归看刘大志白天困得要命,把他抓进办公室:“你最近怎么搞的?”

刘大志非常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哈欠。

“我作业都做完了,老师说的我不懂的我当天都会弄明白的。”

郝回归把刘大志的作业找出来,确实比以往还要认真。

“听说你每天放学之后去打工?”

“啊哈,是啊。”

“现在这种时候还打工?”

刘大志挠挠后脑勺:“微笑不是要走了嘛,我想打工凑钱,帮她买一张演唱会的门票,路费陈桐和小武都帮我凑好了。我想她离开,我们又去外地读书,再见面可能是好几年之后了吧,我想为她做些事。如果换作是你,郝老师,你肯定也会这么干吧?”刘大志有点儿不太好意思,毕竟是第一次想为一个女孩子做些什么。郝回归居然有些欣慰。刘大志已经有了变化,他正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勇气去做他能做到的事。

“那,你也不能耽误学习,我打算寒假的时候带你们几个去松城看雪。”

“真的啊?我们几个?太好了!能不能等我打完工再去啊?”刘大志很兴奋。

“那就不用打工了,大家在一起不就好了?”

“不行。这是大家在一起的回忆,我想给她留下单独的一些回忆。郝老师,你不是说她喜欢我嘛。”刘大志有些羞涩。此刻的他比当年的郝回归勇敢多了,想做,也敢做。

“演唱会门票多少钱?”

“我想买一张最好的位置给她,420元。”

“我赞助你200元,你再挣220元就好了。再给你十天时间,之后不能再打工了。”

“真的?谢谢郝老师!哇!太好了!”

刘大志在工地搬砖,4小时8元钱。第一天觉得自己生龙活虎,放肆地搬,晚上回去后手起了好几个水疱,腰酸背痛。第二天还能忍,到了第三天,弯腰都要飙泪。他觉得自己命都快没了,才挣24元。如果不是微笑,他不会知道原来钱这么难挣,很多工友已经五十多岁了,手上满是茧,脸上也都是生活积压的忍耐。有人一天搬12个小时,一个月挣720元。第四天一早,他跑到郝铁梅跟前,说:“妈,我对不起你。”郝铁梅没反应过来。

刘大志放学打工,晚上熬夜写作业,白天硬撑着精神上课。

“你能不能好好听课?怎么老睡觉?”微笑不知道刘大志为何又回到了从前。

“哦。”刘大志振作起来,没隔两分钟,又犯起了困。

下课之后,微笑问:“你最近怎么了?上课心不在焉,手上又是水疱,放学走得早,你去干吗了?”

“我在打工。”刘大志脱口而出。

“打工?为什么?为什么要打工?”

“就是锻炼一下,体验生活。现在才知道挣钱有多难。”

“刘大志,我不管你干吗,反正马上要高考了,你不要忘记自己的目标。我马上也要走了,你自己对自己不负责的话,谁也救不了你。”

“晓得了,我知道,知道了。”刘大志赶忙敷衍。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年底了。小孩准备考试,大人准备过年,人人都在期盼新的一年有新的转变。王大千咬咬牙,订了几十桌酒席,请能来的拆迁户吃个团圆饭,一来表示歉意,二来图个吉利。虽然关系依然胶着,但听说有饭吃,该来的人都来了。王大千在台上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也说了项目的进展、政府的关心,底下的街坊该吃的吃,也没谁搭理。郝铁梅不赞成王大千请大家吃饭,一方面钱要花在刀刃上,另一方面这些街坊也没有多少人能真正体谅他。很少人真的同情王大千,大多数人觉得他就是个骗子。

“每桌都有酒,大家自己喝,我敬大家一杯。”王大千站在台上,干了一杯。

“王总,你把我们几百号人弄进安置房,到现在没个说法,到底该怎么办?你觉得你就这么敬一杯酒就完事了?”说话的是个年轻人,刘大志认得他,是隔壁棉纺厂的小混混宋麻子,后面站了一群游手好闲的混混。

“王总,既然你那么能扛事,我这有两瓶白酒,你干了,这个年我们就相安无事。”

王大千笑了笑说:“这个酒我欠着吧,等工程结束后,我们再喝。不然现在喝了,今天工地我就管不了事了。”

宋麻子不依不饶:“王大千,别给你脸不要脸,今天来吃饭是给你面子。你不喝完这两瓶酒就是不给我面子。干了,就互相给个面;不干,我就把这里所有桌子给掀了。”

王大千知道,不喝这酒,肯定有人借机闹事,闹大了,还是自己收拾,而现在家里再也经不起这种折腾了。换作以前,谁敢跟他说这个?但如今,这么多街坊看着,却没人劝阻。微笑被气哭了,她恨这些落井下石的人,也恨自己不是个男人,不然一定冲上去揍宋麻子一顿。王大千苦笑了一下,拿着杯子朝宋麻子走过去。郝铁梅一把拽住王大千,准备跟宋麻子讲道理。

“啪!”宋麻子把手里的杯子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碴儿溅得到处都是。郝回归一看这个局面,就知道今天躲不过了。当年自己一时犯,没有帮王大千把酒挡了,最后王大千离开了。今天,他必须站出来,虽然自己酒量不好,还对酒精过敏,但……郝回归心理建设还没完成,大家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刘大志站在宋麻子面前,看着宋麻子。

“拿来。”

宋麻子一愣。所有人都一愣。郝铁梅连忙把刘大志拽回去。郝回归心想完了!刘大志的酒量比自己差多了,而且也是酒精过敏啊。

宋麻子冷笑一声:“去去去,毛都没长齐。”

“喝完这两瓶是吧?我来。”没等人反应过来,刘大志直接把两瓶白酒从宋麻子手里抢过来,打开一瓶仰着头“咕嘟咕嘟咕嘟”喝下去。糟了!郝回归立刻冲上去,把刘大志手里的另一瓶白酒抢过来,也对着嘴“咕嘟咕嘟”喝下去。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俩,两瓶56度的白酒就这样被刘大志和郝回归喝光了。喝完之后,两个人同时用袖口擦了擦嘴。刘大志和郝回归并排站着,灌了整瓶白酒,两个人都眼睛通红,一人握着一个空酒瓶,指着宋麻子和他后面的一拨人,那种上了头的气势就像要拼命。宋麻子一看,再闹下去,眼前这两个人怕是要跟自己豁出命。

“行,今天就这么着。我们吃完了。”宋麻子带着人离开。

人一走,郝回归和刘大志同时憋不住了,“哇”的一口,吐了出来。王大千赶紧扶住郝回归,郝铁梅则扶住刘大志。

刘大志酒气上头,一脸傻笑:“郝老师,你怎么也喝?”

郝回归硬撑着说:“你酒量那么差,你还喝,你是不是傻?”

刘大志本想继续贫嘴,忽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郝回归酒量稍微好点儿,但也是感觉天旋地转的。大家连拖带拽把两人扛上王大千的车后座。

“爸,我陪你们一块去。”微笑赶紧上了副驾驶座。

路上颠簸,郝回归和刘大志一左一右倒在郝铁梅的腿上。

两个人酒气冲天,开始胡言乱语。

“刘大志,想不到你还挺猛的。”

“嘿嘿,郝老师,不要小看我,微笑的事就是我的事。”

迎着窗外的风,微笑的脸有点儿微烫,既担心又感动。

“这俩孩子,是不是疯了?!”郝铁梅特别担心,不停摸着郝回归的额头。

“妈、妈,你在哪里?”刘大志叫唤道。

“妈在这里,在这里。”郝铁梅腾出一只手摸摸刘大志的脸。

“我妈呢?我妈在哪里?”郝回归也在嘟囔着。

“郝老师,我妈可好了,借给你用一下。”

“借给我用?呵呵,你妈就是我妈,知道吗?”郝回归倒在郝铁梅的腿上一个人笑了起来。

“我妈是我妈,我妈不是你妈!但是我可以把我妈借给你用!”刘大志一边说着胡话,一边用手拍打郝回归。“好好好,借我用一下。妈!”郝回归靠在郝铁梅的腿上失去意识,不知何时,脸上多了一行泪。

两个人立刻被送到医院洗胃,郝回归的情况比刘大志稍好。

“怎么能这么喝酒?!差一点儿就中毒!尤其是小的,从来不喝酒,一喝喝一瓶,死了怎么办?!”医生很生气。郝铁梅和微笑通宵守在他们床边。过了七八个小时,郝回归先醒过来。

“郝老师,你太冲动了,怎么能喝那么多酒?!”大家稍微缓了口气,郝铁梅带着怜爱埋怨。郝回归想起昨晚的事,觉得幸好,如果不是自己在场,现在躺在床上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一定是王大千或者是刘大志。他苦笑一下:“如果不这样,恐怕结果会更糟糕吧。大志怎样了?”

刘大志躺在旁边的床上,打着吊瓶,依然昏迷。郝回归挣扎着起身,挪过去,摸了摸刘大志。他没想到这个17岁的自己那么勇猛,那么不在意自己,敢为了别人如此拼命。渐渐长大的他早就丢掉了热血。郝回归又有些得意,毕竟现在的他也敢豁出去了,比起刘大志,并没有丢脸啊!

又过了十几个小时,刘大志终于睁眼了。等他稍微清醒,发现爸爸、妈妈、微笑还有郝回归都在旁边看着自己。

“刘大志,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差点儿死了知道吗?”郝铁梅特别激动。

微笑看见刘大志醒来,什么都没说,站起来走出病房。

“算了,别骂他了。他也是为了王大千好。”刘建国说。

“什么为王大千好?人家微笑爸爸每天喝酒,一两斤白酒也不会有什么负担,他一个17岁的小孩逞什么能,凑什么热闹!刘建国!你这样教小孩,以后他出了事你负责!”郝铁梅一着急,眼泪也出来了。

“妈,别生气,我这不是没事嘛。王叔叔不能喝。”刘大志使劲儿地笑了笑。

“什么不能喝?为什么不能喝?”

“爸,你跟妈说一下吧。”

刘建国见微笑走出了病房,才轻声说:“唉,本来王大千再三交代不能说,现在也没办法了。他啊,有很严重的肝硬化,不能再喝了,如果让他喝完这两瓶,可能现在我们就要参加他的葬礼了。”

“啊?”郝铁梅一愣,“大志你怎么知道?”

刘大志去医院找爸爸谈爸妈离婚的事,看见爸爸桌子上放着王大千的体检报告。刘大志没说话,刘建国也没有说话。

“这是上次我们几个在微笑家聚餐的时候,趁微笑不在的时候,微笑爸爸自己说的,说大志的爸爸交代他不能再喝酒了。所以我们就喝了。”郝回归连忙插嘴道。

“是啊,大千的病是我给他看的。”刘建国赶紧补充。

“郝老师、大志,你俩都是我的儿子,我不允许你们再这么喝酒,如果真的出事了,你们想想给我们会带来多大的伤害。绝对不能再逞能了。”郝铁梅语气一下就软了。

“行行,他俩肯定不会再喝了。”刘建国在一旁补充。

郝回归看着郝铁梅和刘建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无论是外公离开的那一天,还是眼前,原来他俩真的是有感情的,既依赖又默契,只是自己当初并不理解。

“嗯。”刘大志一脸惆怅,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他惆怅的是耽误了打工的时间,少挣了几十块。

少年义气比什么都重要,自己认定的事,拼了命也要做到。

刘大志回到工地。工友见刘大志回来,都凑了上来。

刘大志很不好意思,对工头说:“凡哥,前几天生病了,来不了,不好意思。”

“你是帮王老板喝酒的那个小孩吧?一口气干掉整瓶白酒?”凡哥叼着烟问。

刘大志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件事,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不出来啊,搬砖一般,酒胆挺大。以前我们也和王老板合作过,他是个好人。没事,这几天的钱我都帮你领出来了,按一级工领的,你小子挺厉害。来,签个字。”凡哥拿出一张纸,上面每一天都有刘大志的名字。

“啊,这样不好吧?”刘大志觉得自己不该得这份钱。

“你就拿着吧。你要不是有急用,也不会来这种地方打工。就当我们报答老王的。”

凡哥看刘大志没动,就自己在上面写上名字,点了80元给刘大志:“这是你这几天的。你放心,你那一份活,几个老哥都帮你干完了。要感谢的话,哪天就一起喝个酒,反正你酒量好。”

刘大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想了想,接过工钱。从工地出来,陈小武和叮当正在外面等他。陈小武开了辆崭新的皮卡,虽不如轿车洋气,但比三轮车提高了好几个级别。

“快快快,哥,快来。这是小武的新车,以后有这个,就可以两个菜市场跑了。”叮当坐在副驾驶座上。陈小武很幸福地看着她。

刘大志一个翻身上了皮卡的后车厢,站在里面:“小武,站稳了,开吧,让我感受一下。”

“好嘞,我们出发啦!”

迎着风,三个人在一辆崭新皮卡上奔向他们期盼的未来。

刘大志猛然发觉,这个学期,每个人的变化都好大。陈小武成了一家的顶梁柱,联合众摊主抵制保护费,成为摊主委员会最年轻的委员,跟银行借款买了货车,把生意做到了第二个菜市场。以前叮当最瞧不起这种车,现在坐在副驾驶座上,满脸笑意。半年前,自己都不敢和微笑对视,现在居然敢站出来帮她爸爸挡酒了,他觉得现在的生活从未有过地充实,每天都在奔向更好的未来。

时间能改变很多事,但关键是时间能改变一个人,所以才能改变很多事。刘大志站在后备厢看着眼前的风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对面大路上交错而过。郝老师?郝回归骑着自行车直接进了湘南私立高中的大门。

郝老师居然会去湘南私立高中?刘大志一想,坏了!郝老师不会在最后关头变节,转校任教了吧?

“小武,停车停车!”刘大志狂拍后车窗。

“咋了?”

“快!开车去私立高中,我刚好像看见郝老师了!”

“然后呢?”

“我觉得他可能要转校任教了!”

“啊?”

“对一件事缺乏了解,

其实是因为缺乏兴趣。”

在等待告别的最后时间里,郝回归并没有太多遗憾。

周校工从精神病医院出院了,在学校里,遇见郝回归会主动打招呼,虽然两人什么都没有谈,但郝回归能感觉到周校工好像听懂了自己说的话。他也明白了自己30多岁的生活过得不好,不能赖刘大志17岁的糟糕,而是自己越活越不像自己。他羡慕刘大志的热情和义气和不害怕,羡慕刘大志的执着和“不要脸”。郝回归买了一个照相机,他想多留一些影像,如果能带着离开,就是最宝贵的财富。如果带不走,“咔嚓”一声留在记忆中也好。所以他去湘南私立高中,是想跟何世福告别。虽然何世福挖走了老师,给自己的工作带来了很多麻烦,但何世福却在自己刚来的时候给过他很多帮助。郝回归只是想跟何世福当面说一声“谢谢”。私立高中的老同事看到郝回归,很惊讶,寒暄几句后,告诉他何世福去了郑伟家。

“去郑伟家干什么?”

“哦,郝老师你不知道?很多从湘南五中转过来的学生家庭情况都很不好,虽然学校拿出了各种奖励,但学费和生活费依然是一大笔开销。郑伟家不让他考大学,打算让他高中毕业后直接去学门手艺。何主任拿出工资和奖金去资助郑伟这样的学生,免得他们的人生有遗憾……话说回来,很多人说他为了钱才转校的,这对老何有些不公平,他是为了钱,但不是为自己。”

“谢谢你,我过几天再来找何主任。”郝回归转身离开了。如果不是今天来找何世福,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有时候,人们更愿意相信那些丑陋的,而没有人会去传播那些善良的。有时候我们总说自己对一件事缺乏了解,其实更多的时候是缺乏兴趣。

“郝老师!”

郝回归一抬头,陈小武、叮当、刘大志靠着一辆皮卡车喊自己。

“你们怎么来了?”

“见你来了。你不会是想要转校吧?”刘大志问。

“我?我过来看看何主任。怎么,你们舍不得我?”

“我就说,郝老师怎么可能转校嘛!”刘大志大笑起来。叮当白了他一眼。

“你说说,为什么我不可能转校?”郝回归问。

“哎呀,我们那么多人在湘南五中,咱们关系又那么好,我们又听你的话,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们?”说完,刘大志给郝回归抛了个媚眼。

“如果我就是转校了,怎么办?”郝回归问。

“那……我们肯定会哭着喊着不让你转的。你真转了,那我们就绝交吧。虽然失去你,我们会很难过,但好歹我们是一群人。你失去我们,嘻嘻,你就孤独终老一辈子了啊。”刘大志威胁郝回归。

是啊,自己离开,他们会痛苦一阵子,但他们是一群人。

而自己失去他们,就变成一个人,才是真正难过的吧。

寒假前,刘大志依然白天上课,晚上打工。微笑生气了好几次,也改变不了刘大志。微笑要开始去语言学校学习,她觉得一切好像都是徒劳,以前一切都在自己的把控之中,而现在一切都无能为力。

放学后,微笑坐在座位上发呆。刘大志破天荒没有立刻收拾东西走人,反而跟微笑说:“走不走?有事跟你说。”

“嗯?哦。”两个人走出教室。天上下起了小雨,小雨慢慢变成中雨。刘大志带了一把伞,但又不好意思和微笑同撑一把,只好收起来。微笑走在前面,刘大志跟在后面,两个人身上都被淋得有点儿湿。微笑此刻的表情是临走前的风平浪静,而刘大志是完成目标后的蠢蠢欲动。

“刘大志,你在发什么神经?”微笑一扭头,看见刘大志正低着头自言自语。

“啊?哦,我就是随便和自己说说话。”刘大志一脸尴尬。

“你不是说有事跟我说吗?说吧。”

“我有东西要给你。”说着,刘大志把书包放下来,从里面翻出一个信封,递给微笑。刘大志的表情怪怪的,说不上喜悦,有一些胆怯,却又有一种骄傲,总之他把信封交给了微笑,什么都没说。

微笑把信封打开,看见两张往返火车票,还有一张刘德华深圳演唱会的VIP座门票。

“这是什么?你给我的?”

“你不是要走了嘛,所以,我想送你一份礼物,希望你能记得,希望你能开心。”刘大志很不好意思地说。

“所以,这段时间,你每天放学之后,是去打工挣钱,为了给我买这个?”微笑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刘大志点点头,笑了起来,丝毫没有发现微笑的情绪有任何变化。微笑低下头,要把信封还给刘大志:“谢谢你,但是你拿着吧,退了也行,我不要。”

“这是我专门送给你的,我知道你很想去听这个演唱会,所以才这么做的。”刘大志以为微笑会开心,会兴奋,他甚至都想好了怎么回答微笑,但完全没有料想到微笑会拒绝这份礼物。

微笑拿着信封,一直盯着刘大志。

“真的没事,你就收下吧,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开心。”刘大志继续劝说微笑。

“刘大志……”微笑低着头,很努力地克制着情绪。

“微笑,你怎么了?你别哭啊。为了这份礼物没有必要那么感动……以后我还会送你更好的礼物。”刘大志有点儿慌张。

“你们能不能不要都这样?!”

“你……你怎么了?”

“你们能不能不要都是为了我好,希望我开心,然后帮我做所有决定?我不喜欢你们为了我去打工,去借钱,假装开心,觉得很满足!你们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爸说为了我好,就决定送我去美国读书。他问过我的意见吗?他觉得我跟着我妈以后会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以为更好的生活里没有他,我会开心吗?我是喜欢刘德华,但是深圳那么远,火车票和门票,你爸妈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我值得你这么做吗?你们都说只要我开心你们就开心,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们自己开心,还不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你们这样做是开心了,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这是刘大志第一次见微笑这么生气。

刘大志没有说话,他愣在那儿,但好像微笑并没有说错。

有路人经过看着微笑和刘大志,微笑丝毫没有避让,她是真的难过,压抑了很久,她不想给人造成负担。

“你上课睡觉,放学去打工,你有你的人生,你觉得我坐着火车,听着喜欢的歌,我就能开心吗?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个傻子啊?是不是只有傻子才会在收别人礼物时不考虑它从何而来?刘大志,我和你想的不一样,你和我想的也不一样!你会喝酒吗?能喝酒吗?你帮我爸挡酒,我谢谢你,但你在医院躺了一周。你现在是站在这里,但如果你出事了,如果你死了,你想过我的心情吗?你想过大家的感受吗?你做这件事时觉得自己够英雄?很男人?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这种男人,总觉得什么事都能自己扛下来,能自己做决定,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这样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多少困扰!”微笑边哭边说。刘大志心里好疼,他心疼微笑这么难过,也心疼微笑说的这些他确实没有考虑过,自己确确实实给周围的人造成了麻烦。他很懊恼自己人生第一次为了一个女孩那么努力,却以失败而告终。

“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这些。真的对不起。”刘大志特别难过。微笑说得没错,其实他就是个自私的人。只有自私的人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喜悦而给别人造成负担。刘大志很难过,连迈开步子都那么艰难。他从微笑手里接过信封,把信封放进书包,背上书包,转身离开。微笑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他也不想看这样的自己。

微笑站在原地,雨越来越大,打在他们身上。

刘大志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离开,走了大概几米,突然站住,扭过头。刘海湿湿地挡在他的眼睛上,刘大志把额头的雨擦干净,带着一点儿哽咽,很大声地对微笑说:“你要走了!我就想给你留下一点儿印象!我就想做一件让你开心的事!我就想让自己喜欢的人知道我很努力!如果让你难过了,我对不起你!但是我真的只是很希望能给你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

说完这些,刘大志继续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扭过头。

刘大志擦了擦脸上说不清的雨水或眼泪。

“微笑,可能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傻子,一个幼稚的人,我就是想知道你有喜欢过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刘大志鼓起所有的勇气问出了这个问题,如果现在不问,也就问不出来了,也没有机会再问了。问完这个问题,刘大志反而平静了。

微笑深吸了一口气:“我喜欢你,但是现在我更讨厌你,再也不想看见你。”

刘大志苦笑了一下,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和雨水混在一起,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他也知道这个答案同时意味着失去。

“当我终于敢对你说出我的心里话,那一刻,我已经赢了。

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心里话,那就是我们都赢了。”

我可以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去做一切事。不是为了让她开心,而是我可以因为她变成一个无敌的人。我愿意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去做从没有想过的事。不是为了让她担心,而是想告诉她,因为喜欢她我可以克服那么多的难题。

我想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去做一切我能做到的事。不是为了逞能,也不是想当英雄,我知道我在我喜欢的人面前很渺小,小到可能对方都看不见我。

所以我想变得更大,大到她闭上眼都能感觉到眼前有个人影。

大到她在路边也会知道,她的发丝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有被风吹到的感觉。

哪怕最后她不喜欢我,我也可以很骄傲地说:我曾那么认真地喜欢一个人。

郝回归念着刘大志的作文,全班一片哗然。念完最后一句,班里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同学鼓掌,两个同学鼓掌,大家纷纷鼓起掌来。不是因为写得有多好,而是写出了每个人青春期喜欢的样子。

换作以前,刘大志会很不好意思,而此刻,微笑就坐在身边。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害羞的?如果喜欢一个人可以让自己更有力量,有什么好丢脸的?这种喜欢不是大人以为的“早恋”,而是少年觉得的“想变得更好”,因为一个人的存在想变得更好,像叮当和陈小武一样。因为有这么一个人,你就能感到自己活得很真实,真实的痛,真实的喜欢。

微笑被刘大志的作文感动了,但她什么都没说,似乎现在说什么都不对。微笑知道自己那天的话说重了,但她依然对去美国这件事耿耿于怀。不过她没有表现在脸上,上午依然在五中上课,下午去语言学校,晚上则准备去美国的东西。

这段时间,所有人的情绪都怪怪的。有人幸福,有人失落,有人想靠自己的成绩闯出一条路,有人要去陌生的环境,有人做着离去的准备……

音像店重复放着吕方的《朋友别哭》。

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

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像梦一场。

有人哭,有人笑。

有人输,有人老。

到结局还不是一样。

有没有一种爱,能让你不受伤。

这些年堆积多少对你的知心话。

什么酒醒不了,什么痛忘不掉。

向前走,就不可能回头望。

朋友别哭,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

朋友别哭,要相信自己的路。

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

你的苦,我也有感触。

朋友别哭,我一直在你心灵最深处。

朋友别哭,我陪你就不孤独。

人海中,难得有几个真正的朋友。

这份情,请你不要不在乎。

郝回归、刘大志、陈桐、叮当、微笑,每个人都买了这盒磁带。说不上原因,只是想把这种情绪一直留着,藏在音乐里。微笑在家里收拾衣服,电台正在连热线,传出叮当的声音,她依然热衷给电台打电话。“想点一首歌送给几个好朋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记得人生中难得遇见几个真正的好朋友,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希望大家珍惜这份感情,不要忘记彼此。”微笑在衣柜角落里翻着旧衣服,她要带一件爸爸的旧T恤,这样在美国就能随时随地看到他的影子。翻着翻着,她发现衣柜最深处藏着一个本子。微笑疑惑地打开本子,里面夹着爸爸的病历。微笑一下愣住了,原来郝老师和刘大志帮爸爸挡酒是因为这个。微笑悄悄把病历放回原位,关上衣柜,一个人蹲在地板上默默地哭起来。听见爸爸开门的声音,她赶紧擦干眼泪,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刚哭过?舍不得走?”爸爸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爸,我舍不得你。”微笑的泪花又出来了。

王大千走过去抱了抱微笑,然后对微笑说:“对不起,让你去美国和你妈妈住的事情并没有和你商量过。这些年来,我也从来没有跟你聊过你妈妈的事情,其实当年我应该陪她一起离开,但后来我也是为了事业……”

微笑第一次听爸爸说起妈妈的事,但最幸福的是,爸爸并没有说妈妈任何不好,那些微笑想问妈妈的问题也有了答案。

“我变了,变得开始能理解很多之前

无法接受的事情了。”

刘大志慢慢觉得,虽然青春的成长是无所不能的,十几岁的我们对很多事却无能为力。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每件事的答案,却又不喜欢其中的很多答案。他想得到每一个人的认可,可最后却不喜欢那样的自己。他想要做很多事,但分不清楚做这些事的顺序。他自己也觉得古怪,自己的人生中,要么一件想做的事都没有,要么突然就几件事同时出现。他做过很多很傻的事,说过很多很傻的话,可无论如何努力,再也回不去的那天,再也收不回的那些话,却时刻提醒着他,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刘大志了。

微笑也慢慢觉得,无论自己从多小就学会了自立,学会了保护自己,能一次打倒三五个男孩,能快速做决定,能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但人都是需要感情的。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让她似乎变成另一个人,更容易被打动,更容易理解别人,以前自己的心好像有些冰冷,阳光只在脸上,而现在的她有很多话想要对大家说。她后悔对刘大志说的那些话,但她也知道有些事发生了,就不能假装没有发生。有些话说出口了,就没有办法收回。只能靠时间,靠机会,去沉淀更深的感情,去说更真的话。

郝回归看着他们,如此真切地观察到自己一天又一天的变化,拔节、新生,表面上每个人还是一如往常,心里的草却在疯长,长成田野,长成草原,长成森林,长成连绵不绝、一望无际的海洋。

这个学期的期末,陈桐还是第一,考出了680分的高分。刘大志变成第十四名,上了500分。微笑没参加考试,她说:“我听郝阿姨说,只要你前进一名,她就帮你多买一盒磁带。所以我让一名出来给你。你记得送我一盒磁带啊。”微笑笑起来,好像之前的争吵都随风而逝了。谁都没有再提起那天,它被彼此尘封了起来,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

刘大志把火车票退了、演唱会门票转卖掉了,该还的还了,剩下的给了陈小武做小本创业金。看着手上因搬砖受伤留下的疤痕,他并不后悔。而经过大半年的努力,陈小武租了一个小门脸,不仅卖豆芽,而且卖豆浆和豆腐。因为分量给得多,质量也好,所以生意也越来越好。他干脆在小门脸里放了张弹簧床,省去每天回家的时间,结束生意后,一个人就在门面里做着第二天的各种准备工作。一开始他不太愿意叮当来菜市场看到他的狼狈,后来叮当也开始打下手帮他干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眼光真好。

放了寒假,刘大志每天都来菜市场帮陈小武的忙。每次和陈小武待在一起,他都对未来充满斗志。

“小武,你每天待在这个小门面里,醒了就工作,工作完就睡,你不觉得特别无聊吗?”

“没有啊。我以前就是浪费太多时间了,现在挺好的,每天都在抢时间,我还想早一点儿结婚,把叮当给娶了呢。”

“欸,你想过没有,如果叮当高考考到外地,你俩该怎么办?”刘大志问陈小武。

“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其实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值得自己付出的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如果她真在外地遇见比我更好的,如果我爱她,为什么我不希望她幸福呢?我也想明白了,我一定要让叮当觉得我陈小武可靠、努力,能够让未来的生活变得更好,让她在我身上看到希望,她才会毫不犹豫地和我在一起吧。再说了,你知道异地恋为什么会容易分手吗?”

“寂寞就容易劈腿呗。”

“为什么会寂寞呢?”

“因为没人陪呗,所以就想找个离自己近的人陪呗。”

“你看我,每天忙到死,从来不会有寂寞的感觉,所以感到寂寞的人本身就是很空虚的。再说了,如果她在外地寂寞了,我就立刻坐火车过去。火车不行,我就坐飞机。”

“得了吧,就你这个小门脸,还坐火车坐飞机,有那么多钱和时间吗?”

“你说对了,大志,大多数异地恋会出问题,就是因为一个人空虚,另一个人又无法把控自己的时间,加上又没有钱。那我挣钱就好了!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去!”

刘大志突然一下振奋了。如果陈小武真能做到他说的那样,他和叮当就不会出问题。那如果自己努力的话,也能这么对微笑!微笑寂寞时,自己有了钱有了时间,就飞过去找微笑,这样的话两个人就一定会很好。但如果还是出了问题,那活该两个人会出问题,待在一起也会出问题,和异地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对抗现实,虽然陈小武把物质看得太重了,感觉好像有钱什么都可以做到,但实际是不是真的是这样呢?王尔德不是说过嘛:年轻的时候我以为钱就是一切,现在老了才知道,确实如此。

像陈小武这样靠自己努力去创造财富,脚踏实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总比空谈梦想好得多。毕竟生活是过出来的,不是幻想出来的。虽说刘大志从不崇拜陈小武,此刻却再也不觉得卖豆芽有什么不好。陈小武能为自己想要的生活付出120%的努力。一个人如此投入,就一定能感染到周围的人。刘大志热血沸腾,他没有想过那个每天跟他比谁的分数低的人居然成了生活里最励志的榜样。

听说郝老师要带大家去松城看雪,所有人都兴奋极了。

雪能吃吗?在哪里可以打雪仗?雪人怎么堆?雪球打在脸上疼不疼?如果真的把雪放进别人的衣领里,是不是真的很冷?除了陈桐,其他人都没见过雪。对于很多生活在内陆的人来说,第一次看海一定要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对于没有看过雪的人来说,第一次看雪也一定要和喜欢的人一起。

“郝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去?”

“要不就开学前几天吧。微笑的补习不是也快要结束了吗?”

“太好了。我们赶紧把要复习的复习完。小武,你也赶紧把时间调整一下啊。”

“来,我给你们拍张照。”郝回归从包里拿出照相机。

“郝老师,你最近是爱上摄影了吗?”

“你们马上就要毕业了,所以老师拍一些照片留做纪念。”

“郝老师,你肯定会很想我和陈桐,还有微笑。但你肯定不会那么想念陈小武和叮当。”刘大志说。

“为什么?”叮当很不满。

“因为你又考不上大学,只能在湘南读一个民办高校,你没事可以每天来学校找郝老师。”刘大志嘻嘻地笑。

叮当很生气地追着刘大志打。

大家都笑了起来,郝回归也是。他知道以叮当的成绩能考上外地的大学,但她为陈小武留了下来,考了本地的三本院校。后来,陈小武硬着头皮去叮当家,像男人一样各种表态,坚持了好几年,郝红梅也看着陈小武从一穷二白到有了自己的事业,最终还是认可了他。

看雪的日子越来越近。这天,刘大志正在家里做题,电话突然响起。陈小武的弟弟哭着让刘大志去救哥哥。原来,菜场的所有摊主都被陈小武团结起来不交保护费,结果早上陈小武上货的时候,被黑社会的车给拽走了。那伙人让陈小武的弟弟找他爸去谈判,陈石灰身体不好,弟弟只能给大志哥打电话。

刘大志立刻给陈桐拨了电话:“如果到时你给我家打电话我没有回来,你就告诉你爸,让你爸派人过去找我们。现在千万别说,我去找陈小武!”

陈桐在电话里说:“不行,你不能独自去,我们一起去。”

“真不用。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让你跟我一起去,是让你在后面保护我。”刘大志着急地说。

“没事,一起去,他们不敢对我们怎么着。别忘了我爸是做什么的。”

两人约好十五分钟后街口见面。下楼前,刘大志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穿校服有点儿没气势,所以换上了那件假耐克,可又觉得手里空空的少了些什么,就从厨房里翻出两瓶啤酒,把酒瓶打开,一口气喝完给自己壮胆,脑袋晕晕的,提着两个空啤酒瓶下了楼。走到一半,刘大志又返回去给郝回归打了个电话,这种事除了陈桐,他能相信的人就只有郝回归了。

但刘大志没想到郝老师在电话里格外紧张,好像会出什么大事一样。

“刘大志你听好了,马上就要高考了,不能出任何问题。今天的事,你们极有可能会受伤,交给警察去处理就好了,明白吗?”

“但是,郝老师……”

“这样,你们别去,告诉我地址,我去解决,你和陈桐绝对不能去。”

“郝老师,没你想的那么严重。陈桐和我一起,大家都知道他爸,肯定不会有事的。”

“刘大志,我有这么严肃地跟你说过事情吗?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不能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明白吗?”

“明白……”

“这样,你们俩在街口等我,我马上就来,千万别走。”

“好,好,郝老师别急。”

郝回归悬着的心放下来,挂了电话,朝校门口狂奔。他绝不能让刘大志和陈桐去谈判。

他记得非常清楚,当年就是自己和陈桐去谈判,和那群混混打了起来,全部负伤,尤其是陈桐,眼看一个板砖就要拍到自己,陈桐飞身帮自己挡了那一下,被砸成脑震荡,整整昏迷三天,差点儿成了植物人,休养了三个月,以致高考失常,没考上北大,毕业后成为当地的小公务员。因为这件事,陈小武也好,刘大志也好,一直对陈桐抱有愧疚。

郝回归心急如焚,踩着自行车赶到街口,却并没有看到刘大志和陈桐的身影。郝回归心里一沉,车头直接转向谈判的烟厂仓库,拐弯,进小巷子,右拐,闯红灯,再右拐。郝回归听不见任何喇叭声,他的世界里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郝回归一个急转弯,看到刘大志和陈桐正骑着一辆山地车在前方。

“站住!”郝回归着急地咆哮。

山地车刹住,停下来。

“郝老师,你怎么来了?”刘大志从山地车前杠上下来,见郝回归满头大汗,有些不好意思。

“手里拿着什么?”

刘大志把酒瓶往后收了收。

“刘大志,能理智点儿吗?这种事找陈桐的爸爸解决,明显是最安全的,你动手前能不能稍微想想办法?光想着逞能,讲这种义气有意义吗?”

“有意义。”刘大志斩钉截铁地说,“陈小武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有麻烦,我当然要和他站在一起!我知道如果有麻烦的是我,小武和陈桐也一定会来救我!我不去,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好,那你有没有想过陈桐?他要是跟着你受伤,影响高考怎么办?你不会后悔?”

陈桐接着说:“郝老师,不关大志的事,我不后悔。”郝回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看着陈桐,他本以为陈桐会理解自己。

陈桐嘴角动了动,说:“我的人生一直都很顺,似乎什么都不缺,直到我转文科,认识你们,我才知道,这个世界根本就不缺乏正确的事,缺的是有意义的事。有意义的事也许也包括了错误的事。今天我们要真受伤了,我才会知道我是个愿意为朋友负伤的人。我并不知道真正的自己也能这样,但我喜欢这个能为朋友一次又一次变得不一样的自己。郝老师,如果你担心我们,可以报警,但我们还是要去。”刘大志转身把手里的酒瓶递给陈桐,自己又从包里拿出另一个藏进外套里。两个人把山地车放在墙边,朝仓库走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即使头破血流也承担得起,不会后悔。郝回归依然站在原地,想着刘大志和陈桐说的话。如果我们一直在正确的路上行走,那不是我们的人生,那只是看起来正确的人生。很多时候,我们心怀遗憾,并不是当时我们做错了什么,而是我们没做什么。一个是为了朋友可以做一切,一个是不想为青春留下遗憾。这个世界上正确的事太多,但如果没有错,正确也就毫无意义。自己回到17岁的这段日子,做的都是正确的事吗?郝回归想了想,好像也并不是,有些事也是错的,但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如果一件事能学到教训,能让人生变得开阔,也许就不是错的。明知道可能会受伤,但依然不管不顾地去做,谁能保证17岁青春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呢?“正确”也许并不是这世界上唯一正确的事,即使错了又能怎样呢?郝回归想着自己,36岁的人生不就是一直在正确的道路上走着,最后死路一条的吗?

“等等!”郝回归大声喊道。刘大志和陈桐回头,看到郝回归把自行车靠在路边,捡了一根木棍,朝他俩走过来。郝回归走在陈桐和刘大志中间,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笑了。受伤又如何?错了又如何?不做件随心所欲的事,怎么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

“那些年的遗憾,不是因为做错了什么,

而是因为没做什么。”

八九个人正等着他们。

见他们三个人过来,三四个人从后面包抄,把他们围在中间。

“去跟你的朋友们商量,看看接下来怎么搞?”领头的黄毛扬扬下巴,让陈小武过去。

陈小武走近刘大志他们,龇牙咧嘴,一看就是被打过。

“郝老师,你怎么也来了?”

“我怕他们打架不行,只能自己来了。还好吧?”

“没事,冲撞了几下,没大事。”

“陈小武,这次是通知人来领你,下次不会这么舒服了。别再挑头了,听到没?你的那一份,我们给你免了。”

“啥意思?”刘大志问陈小武。

“就是让我不再搅和菜市场保护费的事了,他们不收我的,让我别多管闲事。一个个游手好闲,靠收保护费就想养家了?我干脆加入他们得了。”陈小武故意说得很大声。

“陈小武,今天你不答应,你们几个都别想离开这儿。”

“你们还想怎么着?”刘大志挡在陈小武面前。

“怎么着?教训你们!”一个混混直接上来就要给刘大志一个耳光。陈桐迅速抓住对方手腕一翻,把对方整个人掀翻在地。混混们一瞬间都拥了上来,他们几个互相看一眼,那就打吧。对方虽有八九人,但郝回归他们并未处于下风。一群人混战成一团。陈小武虽矮,但亦招招制敌。刘大志一通乱拳,拿到什么就挥过去,不让混混们近身。郝回归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一个人对付两三个人不在话下。陈桐最冷静,拳拳到人,还不停地照顾着刘大志,生怕有人突袭。突然,一个混混随手拿起酒瓶就朝刘大志抡过去,速度极快。陈桐见状,一个飞身扑去要帮刘大志挡住。酒瓶离陈桐的脑袋越来越近,陈桐闭上眼,豁了出去。

“啪!”重重一声,酒瓶碎了。

众人停下来,看着陈桐的方向。那一瞬间,陈桐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麻木,毫无知觉。陈桐睁开眼,发现自己脸上并没有伤,而郝回归挡在自己面前,额头鲜血直流。抡酒瓶的混混已被郝回归一脚踢到要害,趴倒在地。看到郝回归额头止不住的血,混混们担心出事,互相使了个眼色,全撤了。

“郝老师,没事吧?”陈桐赶紧把外套和T恤脱下,紧紧按在郝回归的额头上。没过一会儿,T恤洇得都是血。郝回归睁开眼,幸好还看得清楚。他坐在地上,抚着额头说:“估计要缝好几针了。”

刘大志、陈小武立刻跑到外面打电话叫救护车。郝回归反而冷静了。如果自己帮陈桐挡了这下,算是改变这件事的结局了吗?如果陈桐不再脑震荡,那高考是不是会比之前好一些?

这一架之后,陈小武把所有摊主团结到一起,发誓一定要让菜市场恢复秩序,绝不能让一些社会渣滓恣意染指。又过了一些日子,只要菜市场有了任何问题,众摊主第一时间就会来找陈小武商量。

郝回归休养了一周,去松城的计划搁置了。

因为额头受伤了要缝针,所以医生把郝回归的头发全剃光了。刘大志看见郝回归的光头,看一次笑一次,郝铁梅给郝回归织了一顶毛线帽。几个孩子的家长轮流来医院照顾他,尤其是郝铁梅,听说他为了自己的孩子受伤,特别心疼,每天一大早起来熬汤给他补身体。沾郝回归的光,刘大志也吃到了很多菜。

“郝老师,你就这样一直躺下去吧,我发誓这是我妈这辈子做菜最认真的一次。”

“刘大志,你嘴里还能说出什么鬼话?如果不是因为你们逞能,郝老师会受伤吗?你怎么不躺一辈子?”郝铁梅又开始凶刘大志。刘建国这时也走进病房探望郝回归。

“郝老师。”刘大志喊他。

“嗯?”

“我们还去松城吗?”

“去啊。”

“下周就开学喽。”

“呀。”郝回归直接从床上爬起来去看墙上的日历。

“刘大志!”郝铁梅又要开骂了。

“没事,没事,我答应过要带他们去看雪,你看其实我都已经好了,天天吃你做的饭,还胖了好多。”

“铁梅,有没有觉得郝老师和我们家大志真的长得还蛮像的?”刘建国打量着剃了光头的郝回归。

“真的,所以我就说了嘛,郝回归是我另一个儿子啊。”

刘大志撇撇嘴。

“大志,你通知一下大家,要不我们明天就去?”

“好啊!不用通知,大家时刻准备着,下午走都行呢!”刘大志特别兴奋。

“郝老师,你真的没事吗?”郝铁梅特别担心。

“没事,过几天来拆线就行。只要不疯玩就行。”刘建国说。

“大志,你拿着的是什么?”郝回归看见刘大志手里揣着一个本子,甚是眼熟。

“哦?这个?我上周捡到的,蛮有意思的。”刘大志举起本子。

郝回归心里一沉,这不就是自己在出租车上捡的那个日记本吗?

“里面可以写日记,还有专门给未来的自己对话的地方。”

“给我看看。”郝回归把本子接过来。

刘大志已经在上面写了一些文字,和之前看到的有所不同。

第一个问题:最迷茫的日子,谁在你的身边?

刘大志写着:可能就是现在吧,马上就要高考了,有些朋友不参加高考,有些朋友要出国,但是还好,大家还在一起,每天都待在一起。

第二个问题:你现在身处何方?10年后你向往的生活是什么?你想成为谁?

刘大志的回答是:我生活在一个小城市,我希望10年后能够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能每天生活得很有热情,即使有困难的事,也能想到办法去解决,不害怕解决问题。我想成为一个能给别人带去鼓励的人,一个能帮别人成长的人,就像我的老师郝回归那样的人。

第三个问题:你想对现在身边最要好的朋友们说什么?

纸上空着,刘大志还没有写。

郝回归看着既感动又紧张。感动于原来自己并没有让刘大志失望,紧张于刘大志已经开始记录日记,当他把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完毕,自己就要回去了。

“大志,第三个问题还没有填?”

“啊,我还没有想好,想说的特别多,又不知道写哪句才好。”刘大志把本子收起来,“那我先去通知大家了。”说完刘大志跑出了病房。

郝回归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并没有做好告别的准备,仿佛一切还停留在他刚刚进入高三(1)班的那天。这一切似乎只是个梦,不会投入感情的梦,随时会醒。而他却在这个梦里,重新认识了17岁的自己、父母和朋友们,认识了曾经不曾认真对待的世界。

郝铁梅收拾东西要回去,跟郝回归告别:“郝老师,等你们看雪回来,再来家里吃饭吧。”

“大志妈妈、大志爸爸,咱们合张影吧?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你这孩子,又不是不见面了。”

是啊,其实就是不再见面了啊。

郝回归盯着郝铁梅和刘建国,想把他们年轻的样子永远地保存在记忆里。还有什么要跟妈妈交代吗?刘大志已然变了很多,比当年的自己强了很多,也更有主见了。

“大志妈妈,以后大志再让你给他买什么,你千万不要再说他长得像那个东西了,上次大志说他都有心理阴影了。”郝回归笑着说。

郝铁梅也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行,我答应你。”

“还有,不要帮大志存娶媳妇的钱,让他选择他自己喜欢的,我跟你保证他选的一定会很优秀的。”

“郝老师,你现在明明要出院了,搞得跟交代身后事一样。等过年来家里吃饭,咱们再说。”郝铁梅语气里有些责备。

郝铁梅和刘建国走出病房后,郝回归心里说了句:“爸爸、妈妈,再见。”郝铁梅突然又回来了,走到床边,轻轻抱了抱郝回归:“我不知道你怎么突然想说这些,突然想起你第一天来家访的时候,就觉得你特别眼熟、特别懂事。别忘了,你也是我儿子。”说完,拍拍郝回归的后背,走出了病房。

看雪的前夜,所有人都没睡着。

郝回归舍不得,他怕自己还遗忘了什么事,他必须把所有能记住的、要交代的全写下来。刘大志的包不够大,他把自己的厚衣服全穿在身上,包里放满了磁带:张学友、张信哲、周华健、吕方、小虎队、许美静、许茹芸、林志颖、张清芳、Beyond、张国荣、齐秦、钟汉良、陈晓东、伍思凯、张雨生、郑智化……

陈小武连火车都没有坐过,刚上火车屁股还没坐热,就站起来跟郝回归说:“郝老师,我可以走一走吗?想看看火车是什么样子。”

“当然可以,你就沿着车厢走就好了。”

“我也跟你一起去!”叮当举手。

“记得把票带好,遇见检票员查票,给他们看就行。”

车厢里人很多,陈小武牵起叮当的手,叮当有点儿不好意思。郝回归以前虽和陈小武是好朋友,但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他。陈小武虽然家里条件不好,一直卖豆芽,但他并不自卑,他没有坐过火车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去看看;他会在人群面前牵起叮当的手,他会下意识地去保护叮当。

微笑拿出一本英文单词书,为接下来的语言考试做准备。

陈桐和刘大志坐一起,两人都带着自己的walkman随身听。

“你带了这么多?!”

“第一次旅行,不知道带哪个好,就都带着了。你听听这个,《朋友别哭》,很好听。”

“我正在听。”陈桐把随身听停掉,给刘大志看里面的磁带。

“我们听的一样。最近有个新歌手叫陈晓东,听过吗?好听。”

“郝老师,你在听什么呢?”刘大志发现郝回归也在听磁带,用的和自己同一款的walkman。

“任贤齐的《心太软》。”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人?好听吗?”

郝回归把耳塞递给刘大志。刘大志刚听几秒:“哇,这首歌好好听噢。郝老师,你怎么知道这个人的?一会儿借我听听?”碰到好歌,刘大志就很兴奋。

“现在就给你听。你把你那盒《漂洋过海来看你》给我。”

“好啊,我刚好带了。”

这些歌充满了回忆,因为每首歌都是当时的心境。每个人都戴着一副耳机,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想着自己的心事和未来。

一路上,刘大志大呼小叫,陈桐和微笑则很镇定。

“雪!看!山上白色的那个,是不是雪?!”

“哇!真的!郝老师!那是雪!”

整个车厢就听见他们几个的声音,其他的乘客都在笑。年轻真好,看什么都觉得稀奇。郝回归订了松城山里的小旅馆,不仅雪景好,还有温泉可以泡。

到了目的地,天色已暗,看不清雪景,刘大志一行人依然兴奋,只是精力都在一路上的大呼小叫中用完了。

“郝老师,虽然很暗,但是好美……怎么那么美……”刘大志筋疲力尽地说。

“小武,我们去打雪仗吧……”叮当扯着陈小武。

“今天早点儿休息吧,我已经快累死了……真的,比做生意还要累。”陈小武一头倒在床上。

郝回归订的是三间连房,女孩们一间,他自己一间,三个男孩一间。所有人的身体都累得不行,脑子却一直兴奋着。刘大志在床上躺了十几分钟,问道:“谁没睡?”

“我。”

“我也是。”

“我们去找她们聊天吧。”

三个男孩穿上衣服,悄悄经过郝回归的房间,发现房间里台灯开着,刘大志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动静。三个人就去敲女孩们的门,刚敲一下,门就开了。

“正想去找你们呢,根本睡不着!”叮当抱怨道。

“嘘,小声点儿,不要吵到郝老师。”

“那我们干吗去?”

“到处逛逛,找地方聊天。”

松城天气很怪,虽然到处是雪,却不冷。五个人找到一间沿山而建的木头房子,是专门看雪景用的,上一拨客人走了,里面还有一些未灭的炭火。刘大志自房里伸出头,借着月光,看着满目银色铺满山间。

原来夜晚的雪山这么美。五人纷纷惊叹。

“好开心能和你们一起看雪。”微笑突然说,“我希望我出国后,我们的感情还是这样。”

“我希望自己能考上北大,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让父母放心。”陈桐说。

“我觉得现在就很好,我希望生活能一直这样。”陈小武看着叮当说。

“我也是。”叮当很害羞地说。

“希望我们会越来越好。”

下雪的夜晚,万物静谧,微微的炭火旁,每个人脸上都放着光。

“大志,你呢?”

“我啊?我希望以后我们每年都能来一次这里,坐在一起,哪怕去别的地方,也能回来坐在一起,像现在这样,说说话。我怎么这么容易感动?奇怪了。”

人的成长从柔软开始

人的成长从倾听开始

人的成长从遇见相似的灵魂开始

人的成长从什么都不做也能觉得热闹开始

人的成长也从一群人热热闹闹但每个人都觉得安静开始

“拥有一个人,可以用一辈子去陪伴,也可以记住

他一辈子。但最好的方式,就是变成他。”

第二天推开窗,一片明亮的世界,眼前白茫茫全是新雪,树上、地上、山上。

几个人换上衣服,直接冲到雪地里打滚,打雪仗。

郝回归拿出照相机,一点点记录着。

“雪能吃吗?”

“我吃吃看。”刘大志大大地吃了一口,嘴差点儿被冻僵。

“感觉甜甜的呢。”

“啪!”脸上正中一个雪球。微笑在离刘大志几米开外的地方大笑。几个人闹成一团,又追又跑,累了,就都躺在雪地上。郝回归爬上树,给所有人照了张躺在雪地里的照片。

刘大志在旅馆附近溜达,找到一片新雪地,在上面写着:微笑喜欢刘大志。听见有人来了,赶紧全抹掉。陈小武和叮当坐在小木屋安安静静地靠着,看着雪山。

“微笑呢?”刘大志问陈小武。

“好像和陈桐在一起。”

和陈桐在一起?刘大志在旅馆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没有看见陈桐和微笑。他有不好的预感。刘大志冲进郝回归房间。郝回归正在写着什么,见刘大志进来,赶紧停下。

“郝老师,你看见陈桐和微笑了吗?”

“没有,怎么了?”

“哦,陈小武说他俩在一起,我找了一圈没看到。”刘大志语气有点儿怪。郝回归立刻明白了:“别想太多,微笑要走了,当然要和同学单独说说话。”

“要说可以一起说,为什么要单独说?又不是叮当和陈小武。”

“走,我陪你一起去找他们。你记住,微笑喜欢你就行了。”看刘大志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郝回归就想笑。

郝回归和刘大志走到后山,看到陈桐和微笑正往回走。看见郝老师和刘大志,陈桐有点儿局促不安。微笑反倒特别自然地说:“后山有个大瀑布,都结冰了。郝老师,我们一会儿一起去合影吧?”

“好啊。”

刘大志看着陈桐,陈桐立马扭头往左边看,很明显在回避。他又看了看微笑,什么都没看出来。大家吃完晚饭,各自回房休息。郝回归想带大家去放孔明灯,看见刘大志在写东西。他走过去,刘大志正在填写日记本上的第三个问题:“你想对现在身边最要好的朋友们说什么?”

刘大志写道:“我想对他们说,希望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我们都不要变。我们都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我们不要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刘大志回头看见郝回归,笑了笑,说:“郝老师,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我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越来越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而不是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嗯。”郝回归点点头。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话,自己马上就要回去了。不过,此刻,他反而十分平静。他看着眼前的刘大志、微笑、陈桐、陈小武和叮当,觉得特别欣慰。这大半年的时间,每个人都变了,都变得更好了。他们都学会了面对真实的自我,去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慰的呢?

“走,我们放孔明灯去。”郝回归拿出六个孔明灯,在宽阔的雪地上教大家安装,让大家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愿望。大家都在想应该写些什么呢?那么重要的愿望,一定要实现的愿望,嗯,那就写那天晚上各自的理想吧!郝回归回到房间,拿出刘大志的日记本,翻开他写的那一页,深吸一口气,再翻到日记本背面。

他看到了电话号码,就跟当初在出租车上看到的一样。

他用房间的电话打了过去。

“喂,听得见吗?”

“你是郝回归?”

“我是。”

“那你对你的17岁还有遗憾吗?”电话那头问。遗憾?要说遗憾还有很多,但他已经明白了更多。自己的人生差劲儿,跟自己的17岁没关系。如果回到36岁,他有很多事要做。这一趟,他明白了,要改变人生,并不是从哪一刻去改变,而是从此刻去改变。

“没有了。”

“再见。”电话断了。郝回归轻轻把电话放下,走出房间。大家已经把字写好,郝回归把每个人的孔明灯点燃,然后点燃了自己的。

他的孔明灯只写着两个字:谢谢。

一片雪白的深山里,六盏灯缓缓升起。灯光映照着五个少年的脸庞,一生中,或许再也找不出比这更美的景色了。

“郝老师!下次我们再来吧!”刘大志回过头对郝回归说。

郝回归笑着点点头。

凌晨三点,众人早已熟睡。郝回归坐在房间的书桌前,整理着最后的告别。耳机里响起小虎队的《爱》,曲子欢快,却让郝回归觉得格外伤感。郝回归在给每个人写信。翻来覆去地检查,生怕有任何遗漏。他不敢打瞌睡,怕一走神,睡过去就再也没有办法和大家见面了。洗了几把脸,信里的措辞改了又改。最关键的是,他无法写清楚自己的去处,他本想撒谎,但他没办法撒一辈子的谎。明知不可能再发生的事,就不能留给任何人念想。郝回归把给每个人的信写完,沉默地看了许久,眼泪积蓄在理智的边界线,他不想让自己哭出来。

天色渐亮,隔壁房间有人起来上洗手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这点动静攻破了郝回归的理智,眼泪就像泄洪般喷薄而出,郝回归任它在脸上奔腾狂浪。这不是哭,也许他是用这些泪洗刷自己来过的痕迹,也许他是用这些泪泡一壶茶赠予回忆。

“我叫郝回归,

总有一天,我们还会遇见。”

“起床啦!郝老师!”按道理,每天都是郝回归把大家叫醒,今天要回湘南,郝回归却没有来敲门。叫了几声,没有人作答。刘大志透过木头门的门缝往里看,门没锁,刘大志差点儿摔倒。

房里没人,桌上放着一张纸条。

“咦,郝老师人呢?他不会先走了吧?”刘大志看了看桌上的纸条。

“有些急事,我赶一早的火车先回去了,你们随后再回。到了湘南之后,先去我的宿舍,有一些东西要给你们——郝回归。”

回湘南的路上,大家有说有笑。只有刘大志隐约觉得不对劲儿。

下了火车,刘大志带头往郝回归的宿舍跑,几个人跟在后面。

推开宿舍的门,桌上放着五封信,分别写给五个人。

小武: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因为种种原因,我不能继续在湘南待下去。其实,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你们的老师,阴错阳差,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大半年的时间。用这样的方式告别,实属迫不得已,我有想过当面跟你们告别,但无论怎样的方式,都会让我们更感伤。但请相信我,我们还会再相见。

小武,你是所有人当中最早走上社会的,你好学、努力、善良,你一定能获得你所想要的生活。你也会和自己喜欢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们四个,老师拜托你了,请你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多给他们一些意见……

叮当:

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大排档我们说过的话吗?每个人都能等到自己的幸福,每个人都能遇到一个正确的人。老师很高兴你能放下以前的观念,去接纳和了解一个新的人。老师不赞成早恋,但小武是个可靠的人,你可以继续观察他,直到他真的有一天能用他的能力去打动你和你的家人,你不要放弃,老师相信陈小武一定可以的……

陈桐:

你是如此优秀,如此自信。你能通过自己的选择去决定你的未来。昨天,你跟微笑说了你的心事,这件事也许给你带来了很大压力,也许总有一天你会把这件事告诉当事人。老师想告诉你的是,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立刻告诉刘大志、陈小武或者叮当。

不要担心别人不能理解,你们是真正的好朋友,真正的好朋友不会把一个人的秘密当秘密,他们只会把每个人的秘密作为人生的一部分。

欣赏同性不是错误,每个人只是天性不同罢了。你一直以来背负的责任和期望已够大,你理应拥有更自由的人生,而非躲藏自己。

希望你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谢谢你欣赏大志。

微笑:

你现在很好,未来也会很好,不用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你会发现身边有很多令人开心、幸福的事。(比如刘大志是个很好的男孩,他未来会很优秀,希望你们那时还能在一起)我们未来再见。

大志:

你很像当年的我,我相信,你未来一定会成为现在的我,并且超过现在的我。

希望你能一直保持现在的热情、善良和上进,希望你能变成你想要成为的自己。到那一天,我们还会相遇。

床底下有一个盒子,那是我给你的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记住,无论接下来遇见什么困难,要记住,我都会在未来等你,在每一个路口拥抱你。

刘大志弯下腰,把盒子拿出来打开,里面是两件衣服:一件耐克,一件彪马。刘大志捧着两件衣服环视着宿舍,看着其他拿着信的死党,脱口而出:“不行,我一定要把郝老师找回来!”

“刘大志,我是郝回归,

我会很好,希望你也是。”

郝回归睁开眼,出租车正从隧道中驶出,前方一片光亮,司机正在找路。他随手伸进衣袋,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2017年6月24日8点——丫丫百日宴的第二天。刚刚是做了一个梦?郝回归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街边是熟悉的游戏厅。他很肯定,自己并没有做梦。他看着手机,信号满格。自己真的回来了?

郝回归给微笑拨了一个电话。

“喂,微笑,你在哪儿?”

“去机场的路上啊。”

“那个,我想问一下你,你手上怎么戴了一个戒指?”

“哦,因为老有人问我是否结婚了,有没有男朋友,我就干脆自己买了一个戒指戴着,避免麻烦。”

果然避免了很多麻烦,差点儿把自己也给避免了。

“喂,回归,还听得到吗?”

“微笑……你在机场等我一会儿好吗?我立刻来给你送个戒指。”

“啊?”

“嗯,我要给你去送个戒指,我送的。”郝回归斩钉截铁地说。

“哦……那我现在开始计时,现在离我出发还有五个小时。”

“等着我!”郝回归立刻挂了电话,随后拨通陈桐的手机,“喂,你能赶紧帮我去买一个钻戒吗?别问为什么,然后立刻到湘南高速休息区来接我,我们一起去机场。对了,叫上小武和叮当!必须,一定!你们要帮我见证一件大事!”

开往机场的私家车上,郝回归坐在副驾驶座上,不停地催促陈桐开快一点儿。

“哥,你怎么回事?昨天还一副臭脸,怎么今天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叮当问。

郝回归看着叮当,这个女孩从陈小武一穷二白时就相信他,因为她的信任,陈小武才有了变得更好的动力。她不是家庭主妇,陈小武也不是暴发户,他和她是芸芸众生中通过奋斗才得到回馈的人。

“叮当,其实你比我聪明多了。”郝回归突然说。

“废话,我要是比你傻,还能嫁得出去吗?”

“陈小武,昨天对不起。”郝回归笑了笑又对陈小武说。

“啊?大志,回归,是我不对,我们那么好的关系,我怎么能对你那么说话?”

郝回归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陈桐,你现在是干吗的?”

“我?工商局啊!”陈桐看了郝回归一眼。叮当说得对,郝回归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哦……郝回归有点儿遗憾,原来自己经历的一切还是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自己帮陈桐挡了一下,并不能对这个世界造成影响。想到这个,郝回归自嘲地笑了笑。刚开始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1998年的他们,最后的结果却是自己被17岁的他们所改变了,但也挺好的,不是吗?

到了机场,郝回归打算立刻把戒指送给微笑。

“等等!换件正式点儿的衣服。”陈桐打开后备厢,他给郝回归准备了一套西服和衬衫。郝回归拿着衣服冲进洗手间,换完正准备出去。他突然在镜子里发现了什么,他慢慢凑近镜子,掀起自己的头发,发现自己的额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缝针的伤疤。

这……这是我帮陈桐最后挡的那一下?郝回归很疑惑。不是一切都没有改变吗?陈桐不还是工商局的副局长吗?

“你怎么还没好?”陈桐进来找郝回归。

“陈桐,你大学在哪里读的?”

“回归,你是不是要告白,脑子就被烧糊涂了?我当年湘南高考第一进入的北大啊。”陈桐略微得意地说。

“原来……是真的!”

谨以此书,献给我们坚韧不拔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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