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焕章的遗体告别仪式在省城十里岗隆重举行,可容纳五百人的中央告别大厅被精心布置得一派肃穆庄严。大厅正面墙上悬挂着刘焕章披着黑纱的巨幅遗像,山一般的花圈花篮层层叠叠几乎码到了天花板上,遮严了除正门之外的三面墙壁。

于华北一进告别大厅的门就注意到,这位原中共中央委员、前任省委书记告别仪式的场景安排政治意味很浓,花圈花篮的摆放挺讲究。中央有关部门和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等领导机构送的花圈花篮,依次摆在正面最外侧,赫然昭示着死者身份非同一般的显要。裴一弘、赵安邦以及他和许多省内党政要员敬献的花圈,则根据职务大小和惯常排名顺序分列两旁,有点主席台上排座次的意思。大厅正中的鲜花与松柏丛中,安放着死者的遗体,遗体身着西装,盖着鲜艳的党旗。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上那面党旗的原因,死者脸色红润如生,不像死亡,倒像熟睡。

然而,事实上刘焕章是去世了,永远安息了,这位主政汉江十七年,在十七年中说一不二的封疆大吏,今天终于走完了自己七十二年的人生道路,静静地躺在这里接受他和同志们的鞠躬致敬了。看吧,各种尺幅、各种字体的挽联挽帐,触目可见,似乎表达了人们对这位封疆大吏的赞美、怀念、哀悼、惋惜和追思,可送花圈同志的真实心态是什么?挽联挽帐上彰表的意思有多少真情,又有多少假意?那只有天知道了!中国是古老的礼仪之邦啊,讲究礼仪啊,所以,追悼会上从来没有坏人,即使是十恶不赦的恶棍,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也会变成天使。当然,这并不是说刘焕章就是什么恶棍,他决没这个意思,他是在琢磨一种有趣的现象。

遗像上的刘焕章在看着他,不论站在哪个角度,于华北总能感觉到那灼人目光的确凿存在。根据遗像上的神态和显示的年龄判断,照这张像时,刘焕章应该还在省委书记任上,起码在省人大主任任上。所以,遗像上的目光一如死者生前,是他十分熟悉的,冷峻深邃,总让人们难以揣度。刘焕章就是这样,他和你谈话,注视着你的时候,抿起的嘴角有时还会带出一丝暖人的微笑,似乎很是平易近人,可你一不留神,他也许就会伴着这暖人的微笑,奉送给你一个用官话大话、语重心长的漂亮话包装起来的完满阴谋,一手把你卖了,还让你带着感激的心情为他数票子。

盖棺论定,现在可以下结论了,这位封疆大吏本质上是个看风使舵的圆滑政客,他今天之所以能幸运地身盖党旗躺在这里,绝不是因为能力大、水平高,而是因为会搞政治投机、善搞政治投机,在每个重要的历史关头都押对了宝。为了押宝,甚至不惜一次次牺牲别人的政治生命。比如对白天明、裘少雄、邵泽兴和陈同和这些同志。尤其让人无法容忍的是,这位政客牺牲别人时还那么振振有词:什么“允许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什么“马儿可以吃草,却不能吃青苗”,草和青苗分不清时怎么办?难道让人家饿死不成?同志们为你的政绩卖命,风头一变,你就挥泪斩马谡了!赵安邦给刘焕章送的挽联挺有意思,“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闫罗”,也不想想,这是不是有些一厢情愿啊?白天明、陈同和这些旧部谁还会再跟此人干啊!就是他百年之后在地下再见到此人,也不会去做什么旧部的!

他也是刘焕章政治投机的受害者。凭他的资历和能力,仕途并不应该到此为止,他完全有可能在人生最后一站成为省长,可刘焕章拼命推荐赵安邦,表面上说是赵安邦年轻,骨子里只怕还是投机,刘焕章揣摩着赵安邦胆大妄为的作风和今天的形势合拍嘛,如果是另一种形势,刘焕章也许就会把宝押在他身上,选择他了。

好了,不想这些了,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纠缠这些历史旧账是没有意义的,就让这位封疆大吏躺在这里再一次赚取着人们的敬仰、感慨、叹息和眼泪吧,今日无疑是最后的热闹了,随着告别仪式的结束,刘焕章时代总算真正结束了。

这时,大厅中央的遗体旁突然响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哭声,不是那种饮泣,是号啕大哭。谁会在这种政治礼仪性场合这么伤心?于华北有些惊奇,扭身一看才发现,是文山市长钱惠人。钱惠人身边站着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田封义。田封义也在哭,不过哭得文雅,只是不时地用手帕擦拭眼泪而已,似乎还在劝说钱惠人。

有意思,这两位同志怎么这么伤心啊?是不是兔死狐悲啊?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没戏了?实际上,他们早就没戏了,就算刘焕章不死,他们也没戏了。田封义简直是昏了头,前些日子还跑到刘焕章面前诉苦告状,自以为能捞到什么稻草!在这件事上别说赵安邦生气,他心里的气更大,不是这老同志退而不休多管闲事,他何至于今天还呆在副省级位置上?田封义竟还希望刘焕章继续管他的破事,做梦吧!

还有钱惠人,也有趣得很哩!此人的政治前途虽说基本完结了,但还真不是什么腐败分子。马达和有关部门调查力度那么大,把所有举报线索几乎全认真查了一遍,不但没发现他贪污受贿的事实,反倒查出了一个廉政模范!看来,他可能是有些偏见,在裴一弘和赵安邦面前有些被动了,这必须进行自省总结哩。好在查出了钱惠人私生女的问题,还有严重丧失原则的问题,也不算白忙活了,多少还是可以交待的。正这么想着,田封义悄悄走了过来,和他打招呼道:“于……于书记!”

于华北似乎刚发现田封义,主动和田封义握了手,“封义啊,你也来了?”

田封义点点头,一脸沉痛地说:“我得来啊,老书记对我太……太关心了!”

于华北强压着心头的厌恶,亲切地拍打着田封义的手背,极和气地说:“所以,封义啊,你要对得起老书记啊,要继承老书记的遗志,把作协的工作做好!”

田封义似乎还想说什么,于华北却又向钱惠人招起了手,“哎,老钱!”

钱惠人怔了一下,擦着眼泪走了过来,“于书记,您又有什么指示啊?”

于华北敏感地发现了钱惠人言语神态中隐含的敌意,却装作没看出来,拉过钱惠人的手,颇为亲切地说:“我哪来这么多指示啊?和你随便扯几句!老钱,你知道不知道啊?焕老临终这段时间,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谈起你,对你很关心哩!”

钱惠人凝望着刘焕章的巨幅遗像,眼里又聚满泪水,“我让焕老死不瞑目啊!”

于华北口气真诚地说:“你知道就好,老钱,有些事情你要多多理解啊,社会上对你有些反映,组织上就要调查一下嘛,查查清楚也是对你负责嘛!你这位同志可不要想偏了,不要以为谁想和你过不去!说真的,我和纪委的同志是为你好啊!”

钱惠人点了点头,“我理解,尤其是你老领导的这份好意,我就更理解了!”

于华北道:“看看,老钱,你好像又误会了吧?你在经济上比较谨慎,这一点搞清楚了,可在私生活上,在某些重大原则问题上,你并不是无可指责的嘛!尤其在你女儿盼盼的问题上,你这个同志责任很大,性质也很严重,让我痛心啊!”

钱惠人沉默片刻,“于书记,这我承认,我准备接受省委的任何处分,包括撤职!但对其他问题的调查,您和省委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实事求是的结论了?”

于华北想了想,“忙过这阵子,我和省纪委会和你认真谈一次的,该给你的结论,一定实事求是交给你。我再重申一遍:我和省委决不是要和你过不去,是职责所在,无法回避,你一定不要想得那么多!”他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就是盼盼的问题,我和同志们也会实事求是的,既会考虑到特殊的历史因素,也会考虑到你的难处,哦,对了,马达同志就很同情你嘛,在我面前为你做了不少解释哩!”

正说着马达,马达远远过来了,“哎,于书记,钱市长,你们来得早嘛!”

于华北指点着马达,笑道:“看看,看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又对钱惠人和田封义说,“好吧,钱市长、田书记,你们和马厅长谈吧,我得先到贵宾室慰问一下焕章同志的亲属!”说罢,和马达草草握了握手,向大厅北侧的贵宾室走去。

钱惠人、田封义和马达谈了没有,谈的什么,于华北不得而知,也没再去多想。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政治社交场合,任何谈话都只能是蜻蜓点水。不过,也正因为中国政治中有这种特殊的社交场合,老死不相往来的对手们才有了以死者的名义相聚一堂的机会,和彼此进行试探的可能。这有点像西方的假面舞会,真实面目在这种场合是看不到的,无非是以死者的名义“静默三分钟,各自想权经”罢了。

来向刘焕章告别的同志不少,告别大厅聚着许多人。于华北缓步向贵宾室走时,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握手、汇报。因而,他也就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脚步,一一应酬。所有这些应酬大都与刘焕章无关,甚至有个别老同志今天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他们这些活着的领导解决自己的问题,在贵宾室门口,他就碰到了一位。

这是位年事已高的女同志,姓甚名谁,在哪个部门工作全记不起了,可那位女同志却记得他,口口声声叫着“于书记”,谈起了她的什么副厅级待遇问题,说是她的处分早就撤消了,退休的副厅级待遇却没恢复。于华北怎么也想不起这位女同志的故事,既不知她因何受的处分,何时受的处分,又不知为什么组织部门没给她恢复待遇。便苦笑着说:“老大姐啊,你的事,我们换个场合再谈好不好啊?”

那位老大姐不干,赫然叫道:“换个场合我哪里找你们这些大领导去?!”

于华北脸上仍挂着和气的笑,“可我总不能在这里给你开办公会吧?”

老大姐声音更高了,“于书记,处分我时,你是省委秘书长,我的事你最清楚!现在你又分管组织和纪检工作,我就得找你!”说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申诉材料,哆嗦着手递了过来,“于书记,你给我批一下吧,我求你了!”

于华北接过材料扫了一眼,试图发现一些回忆线索,结果却没发现。材料第一页全是报纸上搬来的套话,他便也不费心了,急中生智,一把拉过正在忙活的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将材料转递过去,“王主任,这位老大姐的事请你处理一下!”

王主任迷迷糊糊接过材料,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位老大姐又缠上了王主任,拉着王主任,向王主任诉说起来。借着这机会,于华北急速走进了贵宾室。

贵宾室已人满为患,裴一弘和赵安邦不知啥时已从贵宾室后门进来了,正在安慰刘焕章的夫人。刘家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媳、两个女婿全到了。小儿媳没来,据说是犯事后逃了,公安部门的通缉令也许马上就要下发。

然而,裴一弘却在和刘焕章的夫人说:“……大姐,你放心,焕老不在了,我们还在嘛,能办的事情我们都会尽力去办,有些事你就不要多想了,要节哀啊!”

赵安邦也说:“是啊,大姐,毕竟有我们嘛,焕老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于华北觉得这哼哈二将话里有话,似乎已和刘焕章的夫人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会是什么协议呢?十有八九是刘家儿女们的一堆烂事!刘家小儿媳不说了,受贿问题已立了案,只怕小儿子和小女儿也不会干净了,这些年举报一直不断啊!

这时,刘焕章的夫人看见了他,带着哭腔说:“华北书记,也谢谢你啊!”

于华北不知道要谢他什么,忙上前两步,拉住老夫人的手说:“大姐,这都是应该的,没有焕老,就没有我们汉江省改革开放的今天,也没有我们这些同志的今天啊!”又一一和刘家的儿女们握手,逐一安慰说,“要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接下来,又和裴一弘、赵安邦他们说了几句闲话,告别仪式就正式开始了。

这是一场隆重的告别,用裴一弘的话说,他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是代表汉江省六千万干部群众向一位功勋卓著的改革主帅进行历史性的告别。身为省委书记的裴一弘亲自主持仪式,发表了重要讲话。省长赵安邦满含泪水,于数度哽咽之后,读完了悼词。整个告别仪式没用哀乐,而是使用了《国际歌》的旋律。这是裴一弘的建议。裴一弘说,刘焕章在医院咽气前,曾让医护人员一遍又一遍放《国际歌》。

在《国际歌》的熟悉旋律中向刘焕章默哀时,于华北又走了神,不禁想起了多年以前参加过的另一场追悼会,那是前任宁川市委书记白天明的追悼会。据他所知,刘焕章那天因为要开省委常委会,研究宁川的班子,原来没打算去参加,只让省委办公厅以自己的名义给白天明送了个花圈。后来,因为在省委常委会上和徐省长吵了起来,才临时赶过去的,有点像毛泽东突然决定参加陈毅的追悼会。当时,小平同志南巡诊行话已经发表,善打政治牌的刘焕章就利用白天明的死做起了政治和权谋文章,竟然在白天明的灵堂前统一了省委班子的认识,把他这个省委工作组组长兼宁川市委代书记调到文山做了市委书记,又把赵安邦和邵泽兴这两个先后在宁川闯祸下台的干部派回了宁川,并力排众议,让赵安邦而不是更具资历和人望的邵泽兴做了市委书记,宁川就这样又一次遗憾地和他擦肩而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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