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辰时。

赵应承穿过大庆殿宫门,两道金碧辉煌的倒影一直急速朝后退去,他急匆匆地跃上马车,朝车夫说了句“叶府”,马车就直奔云骑桥而去。

府前银光正默然等候,见马车行来躬身一礼迎了上去:“世子。”

赵应承一路前行,嘴里说道:“我要见你家公子,怎么还不去通传?”刚一抬头,他就发现银光不去通传的原因了――秋叶赫然站在主院檐下,一动不动。他如同镶嵌在花木繁重背景中的雕塑,冰晶琉璃的瞳仁直直盯着空气。赵应承仔细看了看,还发现了在束发金冠下,秋叶右耳轮廓上有道深深的啮齿,在黑发流缎前甚是显眼。

赵应承看向银光,银光有些踌躇说道:“公子站在这里一宿了。”

秋叶紫色礼服上带些氤氲的湿气,贴在身躯上淡淡地散发着寒意。赵应承心下虽诧异,仍是走上前去朗声说道:“宫中急件,需要和公子商议。”

晨风拂过,似是惊蛰了秋叶身骨,他淡淡地咳嗽两声,尔后转过面容冷冽地朝厅中走去。赵应承熟知他心性,也不在意,对着银光微微一笑走进华厅。

三人分向坐定后,赵应承从袖囊中摸出个卷轴,摊开在秋叶面前。

转轴上书:

程香,长平公主,家多产业善使飞凤羽鞭,于正月十五卯时消失于曲院街清风楼中,下落不明。

庄楚楚,庄靖王之女,筝乐容貌冠绝天下,于正月十五子时一刻消失于庄府庭院中,身旁院丁至今昏迷,无法获取线索。

阮软,楚轩义妹,双腿残疾,于正月十五子时一刻消失于庄府曲桥边,传闻彼时正为楚楚郡主献艺赏乐。

南景麒,前荆湘国第一将军,剑法超群,于正月十五亥时三刻现身州桥附近,此后再无踪迹。

秋叶低头看了一眼,抬头冷漠说道:“世子想知道什么?”

赵应承仍是微笑应道:“虽然公子先前有所交代,但赵应承是半途接手这宗案件,中间的细节还需公子多加提点。”

“请。”

“这四人均是昨日一天消失,时辰虽有先后,但吐露出了几点特殊。”赵应承看了眼秋叶脸色,察觉一如平常的冷漠,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一,众人消失地点均在护城河周围,既是有水之处,想是和公子先前所说的‘水饮’脱不了干系。二,水饮既然出现,子樱势必也会出现,我猜测她能以童土要挟到南景麒,但为什么还要绑走另外三人?三,程香与南景麒武功不弱,怎会在未被发觉情况之下就这样消失不见?”

秋叶默然片刻,看向赵应承冷冷说道:“世子遗漏了两处。”

“请。”

“庄府院丁平日训练有素,遭人暗算后至今却昏迷不醒,此其一。除了阮软,其余三人身份极为特殊,此其二。”

“公子意思是……”

“子樱帐下的水饮武技高强,这点无可争议,只能对付庄府院丁和阮软,想劫走程香和南景麒,显然还要更厉害的人。”

赵应承想了想似是赞同秋叶这个推断,口中继续问道:“公子如此笃定,想必早已明了其中的曲折?”

秋叶转头凝视桌上卷宗,赵应承再次查看发觉他的目光落在“南景麒”一侧,略带惊异地看了银光一眼。银光淡淡摇头,表示他也不大肯定。

“道理很简单。”秋叶静寂极久终于冷漠地开口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二十年前子樱本是东瀛密宗派往中原的暗探,隐身于扬州妓院中做了花楼头牌,声名鹊起后挑选当朝扬州府尹嫁了给了他,那个男人就是楚轩的父亲。十五年前密宗内讧遗失了少主,子樱想夺得少主回去掌权,于是又嫁给了权势更大的王怀锦,直到去年底圣上裁夺王派势力,她的计划发生了变动。”

“子樱实属一娼妓,能有多大能耐?我本来就一直怀疑,以她短浅目光不可能有这么大胆量去刺圣,所以我故意放走她们,想引出背后隐藏的势力,要打开他们的缺口很容易,那就是唐七。我任程香领走唐七,暗中派三老盯梢,但是三老失手了,证明有个高手在子樱集团,很容易让我想到就是唐五。江湖中唐五目前掌法排名第一,如果他出手使个障眼法,一定会骗开三老,这也是程香失踪的原因。唐五唐七既然为子樱效劳,势必按计划施毒绑走了庄楚楚等人,阮软为何在名单内,目前还不知道。至于南景麒……”秋叶顿了顿才续道:“要么和荆湘国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后下嫁’一案有关,要么正如世子所说的是受人挟制,具体传闻你也知晓,不需我再多言。”

赵应承听闻后仔细思索了会,然后又问道:“公子曾提及子樱背后的势力,和绑走这四人的案件有关吗?”

“世子昨日并未赴宴,仅是派了一名通译,这是为何?”秋叶转向赵应承不答反问。

“本来是为了方便和西夏使者交谈……”

“问题就出现在那名使者身旁的副使身上,那日庆典我只出手保护了圣上和使者,如此混乱之中,那名副使居然安全无虞退下,显然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如果我没猜错,子樱就是最终投靠了他,为西夏做事。”

赵应承和银光双双悚动,都追问道:“公子可有证据?”

“若有实证当日我就会亲手抓捕了。”

赵应承低沉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沉重地说道:“牵扯到朝廷与他国之间的纠纷,的确不能轻易出手。”

秋叶抿上唇,眼光又盯着空气。银光仍有些疑虑,忍不住问道:“他们绑走郡主等人到底是何原因?”

“为了逼我出手。”秋叶看着厅外的花木,突然冷漠说道,“唐五和子樱联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逼我出手。如果我不出手,下一个目标就是赵世子。”

赵应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银光怔忪看向两人,显然不能堪比赵应承反映神速,一直嗫嚅着想说什么。赵应承看在眼里,微笑应道:“自去年收服燕云十六州以来,秋叶公子和敝人一直是朝外敌人的眼中钉,悬赏高价达到封侯赐邑的地步。唐五若是单纯想为唐门寻仇,不会按捺到现在才动。他们抓住的程香、楚楚郡主均是皇亲国戚,如果不能逼公子就范,势必接下来有所行动,一直到公子出手为止。”

银光听到此刻心下急切,禁不住出声低喊:“公子不要去!”

赵应承听后仍是一笑,转眼目视秋叶:“一直蒙受公子照顾,此次就让赵应承去赴这场鸿门宴。”

秋叶并未看任何人,仅是盯着厅外的花木一动不动。银光看着公子又是如此冷漠不语,心里渐渐涌现起凉意,忍受不住喊叫着说:“公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风寒未愈蛊毒初发,银光拼死也不会任你离开!”

“风寒未愈蛊毒初发?”赵应承听着这句后,脸上着实吃惊不已。他又细细地察觉了下面前秋叶的侧影,这才隐约发觉秋叶脸形清减一些,但仍是带着冷漠的光晕。

“听说喻雪在你府上?”秋叶转过脸,似是未曾听见赵应承重复的话语,突然说道。赵应承熟知秋叶若不回答,必是不愿提及的习性,也就点了点头不再追问,银光有些惊呆,默默地看着座上的两位公子。

“喻雪若使‘尚缺’仅能对抗唐五,三老联手稳破水饮,然而还是无人能抵御那名副使。”秋叶的目光终于从苍茫中收回,冷漠说道。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是要赵应承从长计议,想必公子心里已有方法应对……”

“我可以设局逼出他们所有的罪证,一旦副使出手由我应对,而你,赵世子,必须做到将这批人安全无虞地救出来,我要你应允,一共五个人,一条命都不能少。”

赵应承惊疑地看向秋叶,只见到他闪闪冷耀的瞳仁,如冰露般紧盯住自己,一片汪洋浩瀚。即使心中明白说出这些话的已经不是平素旁若无人的公子秋叶,但此刻在他紧迫的目光下,赵应承不由得沉稳地一点头。

银光恭送赵应承离开,连忙足不点地地跃进主厅,直奔秋叶身前而去。

秋叶看了他一眼,右手一拂,将他意图跪落的身躯托了起来。银光心下更是大骇,急忙唤道:“公子,你刚才为何说那话……”

“光。”秋叶冷淡地低喝一声,如同那日教导他冷静一般,再次截住了他的话尾。“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还没有妒忌得发疯,分不清孰轻孰重――我去不单单是为了冷双成。”

秋叶一如往常地冷漠坐于正中,看着银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作为臣子的我早已想清的道理。我平日享有无穷繁华富贵,大难来临时也必须多有担待。”

银光深受震惊,半晌看着公子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没有说教之意,仅是告诉你我的选择。”秋叶长身而起,走至窗棂边突又说道:“站在风露里一宿,我满心空洞,天亮时才想明白了很多事情。风霜如割都不算什么,最大的痛苦是无法战胜自己的猜疑、懊悔……我一直在想冷双成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如果以后她还是如此克制着自己不对我心生厌恨,我是否还有机会把她留在身边。实不相瞒,我虽然痛苦但并不糊涂。”

银光目露惊疑之色,正待发问,却见公子突然转过身来,屈指一弹,将他的身子顿时定得麻痹,使他无法动弹。秋叶看也未看,走出门吩咐一声“看住他,今日不得让他出府”,然后衣襟微鼓径直离去。银光透过窗纱,看得到公子背影仍是不急不缓地走着,随着他淡淡拂起的发丝,逐渐消失在回廊转角。

秋叶沿着往日走过的足迹,一一去了和冷双成在一起时的所有角落。

推开门,光线淡淡飞舞在晨雾间,仍是一地的清凉与寂静。他默然走到飞檐窗棂畔,目光停驻在那张八卦镇邪榻上。每日深夜,冷双成平躺在这张床榻上不知想着什么,每次她的咳嗽、渐生的睡眠呼吸,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总是看向左侧外厅,透过重重纱幕,揣测着她的心事和样子。

静止伫立了片刻,他转身走向书房。

雕花宽厚的书案上平摊着一副卷轴,上面描摹一个高瘦男子的肖像,旁边还有一些注释的文字:萧乔,男,六十一岁,现为西夏北院枢密副使,祖籍荆湘,神枪王一飞之叔。王家悉数被歼,仅剩此武技集大成者……

秋叶抬起头,望向身侧,仿似当日的冷双成仍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地想着心事。清风舞动,搅乱了室内光影流转,看着那个虚空的位置,他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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