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雪白的宣纸上舞龙走凤地镌写着这几个大字,笔法刚硬大气,仿似运笔之人心中藏有万壑深山,有蓄志不露的大将风度。墨迹到“胶”字最后一捺,紧紧一顿完美收尾,可见写字之人平日的涵养深刻。此条文幅正是印证了古语:观字如观人。

秋叶立于古案前,抬头看了下几步远的冷双成,说道:“过来。”

冷双成仔细看了看秋叶脸色,一团冰雪般的雾气萦绕在他双瞳内,掩藏了往日火焰般闪烁的光芒,仿似古井寒潭。

冷双成微微垂首,意态有些踌躇。

――秋叶每日凌晨冷漠地从她身旁穿过,并不唤她随身伺候,据闻是去了竹林晨练,为了半月之后的那场决斗。在叶府里四处不见秋叶的身影,她倒是落得清闲到处晃荡,走着走着谨慎的她就发觉了异样:叶府上下对她十分恭敬,有时还能看到仆从们窃窃私语,冲她抿着嘴直笑。

――数日以来,秋叶对她极为冷淡,令她不安。以她宽和大方的心性,数次为难自己的公子,亲眼目睹他难受愤怒的脸,的确让她惶恐自责,心情难以言喻。

昨日清醒后,她惊吓万分,直接从秋叶寝居床榻上滚下。对上秋叶辨析不清的目光后,只得窘困一笑。秋叶盯视她半晌,才说了一句:“我不会对一个睡得死沉的女人有兴致。”

冷双成抬起头偷偷打量了下,秋叶背着手伫立在室中,白衣纤尘不染。一双深邃眼眸凝聚在她脸上,透着些冷淡。她慢慢地捱了过去,走到他身畔停驻。

秋叶转视她的眼睛:“站到这边来。”随着语声,他慢慢扬起了他的左手,露出左肋身前的位置。

冷双成眼皮一突,仍是犹豫。只听见秋叶冷淡催促一声:“过来落款!”她暗自腹诽,嘴上依旧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眼见秋叶稳固如山的目光转过来,她叹息一声,认命地走了过去。

冷双成稍显僵硬地站在秋叶左侧胸前,抓住了衣袖,屏住呼吸。秋叶身形比她高出三寸,参差黑发落于他鼻端前时,他的嘴角噙着浅笑。

冷双成凝神看了字幅一眼,发觉泼墨行书如白云流畅,竟是不输于任何一名大家之笔,心里暗自吃惊。突然想起青衣营楼中匾幅,立刻明了“东阁”古字自然出于秋叶之手。

“认得上面的字么?”秋叶冷淡地问,左手虚搭案沿,不着痕迹地环拥了她的腰身。

“公子又说笑了,这不正是诗书中小雅之章吗?”冷双成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不愿意被他小瞧了父亲传授的学识。

她身后的秋叶嘴角笑意更盛,语声仍是冷静:“看来你也识字啊,能否说说这句话的涵义?”

冷双成眉间几不可见微鼓了一下,她想了想开口说道:“公子,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可是你教我的伎俩,你不开口说也成,但你必须下笔写。”察觉到身前之人意欲挣脱后,秋叶又一稳左臂将她牢牢圈在身前:“退而求其次的道理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冷双成。”

冷双成急欲逃离这种暧昧迷乱的胸怀,对自己轻易服软恨得咬牙切齿,但她迂回性格深埋于心,兵败之前不忘垂死挣扎一下:“在下资质鲁钝,所写之字恐怕不入公子法眼。”

秋叶不为之所动,冷漠地说了一句:“恭贺秋叶三月初一生辰。”看到她僵直的背影后,又忍不住说道:“你什么落拓样我没瞧过,还在乎这一幅字?写了就放你走。”

冷双成脸上一红,咬咬牙抓起案上银灰狼毫,冷淡说道:“劳驾公子让让。”

秋叶先伫于她发后片刻,尔后慢吞吞地移开了身子。

冷双成垂首丈量宣纸空隙之处,一边极快地转动着心思,内心不由得羞愧:这个秋叶不知又想打什么主意,竟然拿了一首古诗词戏弄她,他的姓氏岂是由女子轻易落笔写的么,还好文幅上没提及她的名字,否则让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诗经》云:“威仪抑抑,德音秩秩。”又云:“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古人以这样的诗句,形容女子庄重美好而又清纯明净的德行,最重要的是,遵循官府庠序之教,此词是用生长在洼地里的桑树之美和青色叶子,来比喻女子对夫君以色亲,以德固的情义。

秋叶见她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点破,极快地掠了掠嘴角。冷双成伏下身工工整整地写了一行小篆,放下笔退到旁边,面无表情地问道:“还有什么吩咐吗,公子?”

“可曾上过太学或是官学?”

“不曾。”

“这首词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忘记了。”

秋叶冷淡地哂笑一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答应我,一定要记得这句话。”

冷双成抬头惊异地看向秋叶,他的淡唇紧抿,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立于古朴景致的书室之中,极像画中走下雅致的仙人,无需朝阳拂照,全身上下就沉郁着笃定不移的光彩。

秋叶低下头,执起紫砂竹蝉笔架上那只狼毫,口中淡淡说道:“你去吧,唤银光进来。”仔细辨认冷双成足迹声后,他凝视宣纸半晌,最后提笔在落款前写下了三个字:冷双成――字迹竟和冷双成先前所写分毫不差。

银光面带疑虑地步入书室,看了下秋叶的身子,不由得惊呼:“公子,笔墨沾身了……”

秋叶右手持笔,低头审视书案上的宣纸,点滴墨汁飞溅下来,像朵朵盛开的墨菊侵染了雪白的衣摆,而他竟是浑然不觉,兀自注视着那条横幅。

“神算子到京了么?”他突然开口冷冷问道。

银光摇摇头:“吴总管九日前自扬州动身,最快需三日后才能抵达。总管一到,我即刻请他来见公子。”

“昨日吩咐查寻的事呢?”

“回公子,据传讯扬州所有官兵做了一天一夜排查,并未在红枫渡口发现有冷姓祖宅。”

秋叶抬起头,琉璃双瞳熠熠闪光:“这就奇了,父亲既是举子,又两次提及红枫渡,景致描绘这么详尽,怎可能是凭空捏造?”

银光无法作答,只能微愣地看着公子。

“冷双成去了哪里?”

“竹林里。”

秋叶嘴角微微一动,掠开一丝淡淡的弧纹:“终究好奇了,这么曲折的肠子。”

银光面露不解,秋叶冷淡地瞥视他一眼:“你将我这幅字墨收好。”

银光见自家公子欲往门外走去,口中急切唤道:“公子――武林中发生几件大事,兵部还等待着公子定夺。”

秋叶一直冷漠前行,步出房阁后又传来冷淡的声音:“不急,一件件地来。”

竹如隐士,苍翠挺拔,深深藏匿于浓荫绿影里,风入林中,夹道茂竹簇簇响颤,竹叶轻轻拂面,动静相间尽显万般宁静和幽雅。

冷双成手持一根细竹,在四周如海的竹林里敲敲打打,身上青衫与这片绿色融为一体。

秋叶走至她身后两丈开外站定,默默地瞧了许久,见她仍是心无旁骛地敲击,开口唤了一声:“冷双成,你这是做什么?”

冷双成突闻熟悉语声微微一怔,尔后极快转身半鞠躬:“公子。”

秋叶遥遥伫立不语,冷双成窥探一眼,有些了解他的心性,只得开口回答:“我正好有事情要请教公子――”

“哦?真是难得,什么大事能让你主动询问我?我倒是要洗耳恭听。”

冷双成听完他冷淡的话语,又是有了片刻的踌躇:“是关于楚轩公子……”

秋叶冷冷地盯视她一眼,冷双成顿了顿复又恭声说道:“庆典上偶闻楚轩公子笛声,只觉是天外之音,一洗尘俗之气――”

“所以你念念不忘?”秋叶突然截口说道。

冷双成咬了下嘴,把心一横,有些豁出去似地说:“恳请公子救救吴有。”

“你的请求只要中肯,我都会答应,不过你必须直截了当地说,不准含糊退缩。”

冷双成细细想了会,于胸中遣词造句一番:“安师傅说吴有需静心调息,我突生一个念头,想请楚轩公子以乐音为他疗伤,看能否有所裨益。”

“谁都可以,楚轩不行。”秋叶冷冷回道,没有丝毫犹豫,“再者阮软腿脚不便,我一早便将他们二人遣送回扬州,此刻正在路上。”

冷双成微微动容:“多谢公子考虑周全。听闻公子应允楚楚郡主求药请求,不知是否有此事?”

“是。”

冷双成心中一震,半晌无语。秋叶看了看她这模样,能猜测出她此时想法,口中仍是问道:“这和你敲竹子有何关系?”

秋叶看到冷双成脸色居然红了红,才低头说道:“竹子中空,大音希声,一时之间有所触动才胡乱敲击……”

惶急之下,她只能这样说了。真正目的她说不出口。

秋叶听明白了,眼里带了点笑意,面容上兀自覆盖着冰雪。“我能救吴三手,但作为礼尚往来,你必须告诉我一件事情。”

冷双成心里惊愕,面容上亦是如同秋叶那样不兴起波澜,她还记得他言出必行的习性,心下了然他即将要提及的事情,默然思索许久后,才叹口气说:“我知道是什么了,因为该来的,总躲不了。公子,你请问吧。”

秋叶听她这苍凉口气,盯住她问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公子日前曾提及过要追问我的身世,我一直不敢忘记。”

秋叶寂然无声地走了过去,站在冷双成面前,凝视着她说:“你有什么事情害怕我知道?”

冷双成心里叹息“好聪明的人”,嘴上只是说道:“公子,请。”

秋叶见她这番模样,沉吟一下拉起她的手腕,不容她挣脱:“随我来。”将她带至竹林深处的竹亭,安置她坐稳,又站在面前说道:“这里清静。”

竹林深处清幽雅静,的确是一方胜地,只听闻哗哗水声,叮叮咚咚滴露作响,仿似天籁之音清脆悦耳。

“冷双成,我要知道你的一切事情,从你出生那日起,一直到现在所有的经历。”

见冷双成沉默不语,秋叶语声里便带了急切,脱口而出:“难道我所做的一切还不够你坦诚相待?”

冷双成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如淡墨清敛,似乎终于想透了许多东西,不再有动摇和迟疑。“我是在思索公子能否接受我即将说出的身世。”

“就算人家告诉我你是我亲妹子,我都不会吃惊了。”

冷双成目视苍翠绿色,终于在这一片生机盎然里揭露了所有。

“我生于唐肃宗至德三年,至今逾越两百年光阴――绝不欺瞒公子。”

秋叶只听第一句,身子猛地一震,想是如此冷硬如冰的人都未曾料到,把他折磨得肝肠寸断的女人居然异于常人,不过有了先前的狠话,他也未表现出多大的惊愕,仅是镇定不语。

清流急湍,茂林修竹,青叶白水交相辉映,宁谧的清晨一角,仍是一坐一立两道人影。秋叶仿似静默了一个四季轮回,将身躯缓缓弯下,一双墨玉瞳仁对上了冷双成怔忪的眼睛:“你走了这么久,终于来到了我这里,我第一次感谢上苍……”

冷双成垂下眼眸沉默。

秋叶在她看不见的上空发自内心地微笑,看着又回复雕塑一般的身影,一股热流从胸膛蔓延,逐渐升至指尖。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不管你是什么人,碰到过谁,我只认定一点,你是从辟邪离开。”

秋叶伸出手触及到她的脸畔,却又生生煞住,克制住自己。他看了几眼沉默的人后,转身衣襟飞扬地离去:“记得我对你说的话。”

水声清幽,竹叶地应和,冷双成呆坐极久,才抬起眼眸望了望四周,察觉已无人迹,境况幽深静寂有如禅房午后,浮生恍若一梦。她站起身定了定心神,走到翠竹前细一打量,果真发现了在竹身上被真气削出的痕迹。

她凝视许久,忍不住喃喃说道:“他为什么只练掌法,不练剑?难道他的左手剑真的出神入化,强到无人能够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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