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窗望去,苍穹湛蓝绵云起伏,新生的红日不遗余力地尽吐万千光辉。

一日之计在于晨,阳光轻拂在林青鸾琥珀色的双瞳里,注入了一些透明质感的生机。月下冷双成隔墙叹息,一声声像针般扎在他的心上,她明明什么都没说,那些声音却如同绕梁余乐挥之不去。

他想起了往日清俊风流惬意而为的生活,归云湖畔的那抹秀雅青衫倾倒了不少情思萌动的少女,那时的他端静文秀,仿似所有的恩赐眷恋,上苍都给了他这样的少年。

可是一去东瀛入了密门,他的身子如同白沙在涅,不由自主地便沾了些污秽。

林青鸾一直记得林间秋叶追捕时的讥嘲暗示,眼下看着晨间第一缕阳光,他决定开口去换取心安,那份能平等站在冷双成面前的宁静与尊严。

风入纱窗,带来芙蕖清淡香甜,前厅里淡气袅袅,秋叶正在冷漠如常地享用早膳。冷双成隔着晶莹明澈的水晶帘有些远,伫立于窗轩旁,默默地注视室外。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别院深深草木浓,如盖树冠遮掩了墙头鸢花,遮掩了她探望苍穹的视线。秋叶知道她心里的渴盼,但他不动声色地吃得极慢极挑拣,将进膳时间拖得长了些。静寂中,他的银勺杯盏只碰过软绵滑口的芙蓉汤圆。

银光一直耐心而恭谦地立于一旁,说完林青鸾的请求,又口述了昨日赶赴青州的各路人马名单。除了扬州的楚轩公子,武林中朝廷上各方势力都纷纷响应,如同百川汇海陆续涌入这次聚会。

“松软甜腻,食之无味。”秋叶仿似未闻银光朝报,盯了冷双成背影一眼,突然冷淡地嫌恶一声。

冷双成未曾回头,银光忌讳公子食寝不言的教诲,一时踌躇着不知如何接话。

“我不去也知道林青鸾要说什么。”秋叶放下杯匙,曼斯条理地开了口,“他既是右护法,想必还有个左护法潜伏在中原;既然他的主人已抛弃了他,可见林青鸾知晓密宗消息有限,根本是个无足轻重的棋子。”

冷双成忍不住捏住窗棂边角,冷冷道:“公子心思缜密聪慧过人,能推断如此之多,偏偏手上狠毒饶不得半分。”可能是隐怒过盛,那角窗棂已被她不知不觉捏碎。

秋叶毫不在意地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芽叶细嫩微紫,背卷似笋,茶汤青翠芳馨,饮后只觉满颊留香。他回味片刻,才说道:“早茶清冽润口可去肝火,冷双成,你要不要尝尝?”

听他意有所指,冷双成沉默以对,背临桌案。银光在公子示意中,转身离去。

秋叶缓慢起身,朝轩窗潜近。等他差不多无声无息地走至冷双成身后时,她忽然警惕地走开,又站到了门阁前。

秋叶阴邪一笑,道:“冷双成,你为何如此怕我?”

冷双成面向他,嗤笑一声:“我只道是……常人都会怕公子。”

秋叶伸出云锦条纹的白袖,手指微动:“来,亲我一下,我就放了林青鸾。”他的容颜仍旧苍白,冷漠如雪,瞳仁里的清辉却是闪闪发亮,带了叶尖露珠的剔透希翼。冷双成哂笑,那股笑纹如同失去了光泽的残月,极清淡。“公子脸皮之厚,如举世第一高山,令万人景仰……”

秋叶双手虚张,不待她语声落地,已切身向她抓去。冷双成凝神躲避,只见白衣飘飘,满室都是鬼魅难言的身影,她穿花绕树旋走,不出十式就被抓住了腰身。

秋叶一招得手,当下不客气地将嘴唇朝她脸庞脖颈扎去,说道:“你当我这大擒拿手是白练的么?”

青青翠竹、鸟抓痕迹、“以后需换成大擒拿手”,联想到此三类事物,冷双成恍然大悟,心里更加气愤,挣扎道:“当真是厚颜无耻,老早就有这番祸心。”秋叶微微一笑,并未否认,只是语声感叹万千:“叶府的那些竹子难及你这般柔软。”说罢嘴唇抵死缠上,后背两侧受了几记手刃也不松手,一边亲吻一边含混说道:“紫针茶是不是很香?”

银光回来得及时。

冷双成听闻风声,极早拐起手肘撞向秋叶胸口,被他牢牢钳住手腕。出于羞赧她不敢拼命挣扎。秋叶将她手腕藏于袖中,背手冷淡问道:“什么事?”

银光看向两人。冷双成的面容如烟霞透红,半身隐于公子后正在挣脱着什么,却被公子拽紧了手腕,不得动作。

公子皱眉,微微侧首低唤:“端庄点。”

恶人先告状。

银光张了张嘴,极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林青鸾所说与公子一言不差,并且承认先前是他指使胡商到处散播消息,密宗武器流入中原数目仅是一百之多。”

林青鸾的最后一条消息对于秋叶的布局,虽无甚大影响,却更能坚定他先前的推断。秋叶当即唤来赵应承等人,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魏无衣、林青鸾等人造成的江湖动乱,商船武器泄密,这些事实的确是密宗放出的烟雾弹,如此虚虚假假想引人入毂,显然有个更大的意图在后面。

“亏我也以为众多武器会分为几路途经宋境……”秋叶冷漠道,“差点引我上当――这人倒有脑子。”赵应承心下佩服秋叶洞悉分明的冷静,他惊讶回道:“亦真亦假如隔雾看花,这手段我瞧着有些熟悉。”

冷双成极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她从未表现,而是沉住气看这一局棋。

秋叶仍是冷淡哂笑一声:“世子莫非忘了我收服燕云十六州的那些手段么?”

仿似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将众人心神撕了个雪亮。原来密宗少主效仿秋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几月前采取了三猿峡、古井台的那些引诱手段,放出真真假假的烟雾弹,悄无声息地发出了挑战。

窗外绿意盎然,暖风阵阵;室内的众人静默,面面相觑。秋叶扫视众人面目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人倒是对我知之甚深,如同第二个‘秋叶’在玩弄手腕。”

空气变得清冷起来,万籁失去了声音。

静寂之间,秋叶又森然断定:“密宗主人极早放弃林青鸾,想必他已拟好了计策,接下来势必会有所动作。东瀛既然只运送百数武器,一定是缺乏铁矿所致。”顿了顿,简单吩咐众人领命散去。

赵应承临走之时,看了眼冷双成,朝着秋叶微笑道:“灵慧公主一早莅临行辕,我已请来程香作陪,估计此刻还在整装休憩。据闻公主带来了圣上的谕令,我看公子还是接见一下为好。”

秋叶不置可否,赵应承阖上门扇前,再次扫了眼冷双成。

冷双成连忙走上前,先温和一笑,再说道:“公子还是去去为好。我一直想出去转转,苦于没闲暇安置下来。公主这一来,凑巧让我推了侍奉公子的差事。”

秋叶见她喜笑颜开的模样,眼神如雾霭冰淞般地聚起冷漠,当下便沉着脸伫立不语。冷双成为能摆脱秋叶的掌控而欣喜,也不扭捏,扑上前在他面颊上吻了下,当即转身离去。

秋叶目送她走远,脸色如同日暮东风,折服了满院红花绿草,留下一地落英缤纷。

冷双成在身边时较为无奈憋闷,离开后脚边如此轻快自然,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就像昨日万里晴空飘飞的那只纸鸢,他不敢拽得太紧,只会牢牢牵住手中的连线。

他静止片刻,突然冷漠唤道:“夜,派人跟着她。”随后又吩咐:“取了林青鸾的一绝锁链。”

灵慧着一袭淡青文幅褶裙,拖曳在地,正轻仰螓首看着墙上一副风雅字画。风髻雾鬓,华胜缀发,精心装扮后,整个人就显得端容清丽,如同用冰肌玉骨重塑一般。

她并不急,她耐心地等待了极久,眼角掠到雕花窗格后缓缓行过的身影,她内心暗喜,丹唇轻列素齿,不由自主盈盈一笑。

秋叶无声走入,径直落身主座,如临月下影,面容上冷漠一片。灵慧深知他的秉性,并未在意,挑出重点直接说出:“灵慧今日带来父王的谕令,还有个消息顺便转告,世子先前所奏请的两桩婚事,父王只应允了一桩――”

秋叶似是早有预见,冷冷道:“无妨。”

灵慧心下黯然,双眸盈盈一转,尽力委婉笑道:“既然父王只批了驸马的婚书,世子日后有何打算?”秋叶目光转向窗外,说道:“婚请如果不奏效,攻防之战将是我最后期限,此战过后,无论圣上是否应允,我一定会娶冷双成。”

语声里的不容置疑与笃定,令灵慧花容凋零,叹息不语。秋叶长身而起,走至窗前突然唤道:“夜。”

一名暗夜影卫自树后走出。秋叶又冷漠说道:“既是空手回来,肯定是把我的人跟丢了。”暗卫鞠躬一下,道:“公子所言不差。夫人进了‘一仙居’先是临水远眺,见船畔孩童竞采莲蓬,下楼后买了一个就不见踪影。”

秋叶双手后负,指节握起泛出青白。片刻之后,他松开手掌,沉声道:“水遁,亏她想得出来。也罢,我就放她逍遥一次,你们都撤回来。”

冷双成钻出水底,在青草上晒了晒身子,折返回了一趟行辕,不过却是从街角跳入,贴着林青鸾牢房背墙隐匿。

林青鸾在行辕里很安全,相反地可以防止密宗翻脸灭口,这点她并不糊涂。所以在听到林青鸾解除枷锁后,她内心一喜,隔窗抛出治疗的药物,也不管他知否知晓,果断地越墙离去。

阳光如此明媚,风光如此优美,若不是近日繁杂之事还滞压心头,冷双成差不多要随风飞起,凌空翻几个跟头。沿河走了一阵,她目视白荷绿水不断,潺潺声温柔入耳,突地自嘲一笑:“浮生一梦半日悠闲,既然放不开允了诺,只得认命回头,可是我为何又心有不甘呢?”

可能在心底,她已经有了答案。陪伴在秋叶身边,被他牢牢钳制,只要能让他安心,她愿意尝试这种苦涩。

只是外面风光大好,适合她自小培养的性子。

况且她的苦涩在见到山坡上伫立的南景麒时,马上抛至九霄云外――她正是依循小白昨日放纸鸢的方向,摆脱了暗夜孤身前来探访。

南景麒迎风而立,一身黑袍于风中猎猎飞舞,仍是俊朗如月的少年郎模样。铺红叠翠中,冷双成一路缓缓行来,神色平静微笑自若,双瞳扫视四周,在草丛树后搜寻宇文小白的身影。

南景麒看了眼她身上衣衫,暗自叹息。

冷双成由先前的避而不见到现在的从容大方,如此转变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可他一如头顶朗朗红日,断然不会放不开心胸。

“南景,小白呢?”冷双成找了好久,背于身后的手指间还执着买来的莲蓬。

“老金拉他下棋去了,晚上还要请他喝酒,说是不醉不归。”南景麒看着她微微一笑。

“老金来了青州?”冷双成心下有些吃惊,道,“怎会如此悠闲地一路跟着你们?”

先前老金仿似为出风头,收买小白盗金轮,此事被秋叶压制,他的目的是为了不多起江湖动乱,毕竟武器威猛,一旦传出风声,势必引起各路人马追讨甚至仿造,岂不是火上加油?这些事也是冷双成日前才知晓,眼下她不想过多牵涉南景麒,仍是不开口明说。

南景麒笑道:“据说也是收到了英雄帖,哪似我们闲云野鹤到处游玩。”冷双成心底叹息,面带笑容说道,“你这悠闲可是别人羡慕不来的自由……”转念想到宇文小白,她又不放心地追问道:“小白去喝酒?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碍事,他们经常聚在一起,通常谁对弈输了,谁就得罚酒,而吃亏的总是老金。”

“晚上我顺道去看看,他们去了哪里?”

“一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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