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残局,三条洋平按照两个团民死前指引的方向继续走去,远远望见一片小山坳里有几十座民房,偶尔还有狗吠声传来。再向北张望,借着月色只能看到有一条小河。三条洋平怕被村民看见,于是远远从树林绕过去。

又走了约半里地,就看到在村北有三间孤零零的旧灰砖房,房顶的杂草比人还高,屋前后用树枝围成小院,里面有鸡鸭架和狗窝。

三条洋平悄悄来到前门,院门用一根带锁的铁链系着,从狗窝里慢慢钻出一条土狗,看到有人靠近,开始低声呼噜起来。三条洋平知道它要叫唤,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大块熟牛肉,隔着栅栏抛进去。土狗平时很难吃到肉,连忙跑过去闻了闻,犹豫不到两秒钟就叼起来大口吃掉。

不到两分钟,土狗开始发出呜呜的低鸣,浑身痉挛,嘴里吐沫,挣扎着瘫在地上,抽搐片刻死去。三条洋平冷笑一声,纵身从木栅栏翻身跃进院中,蹑手蹑脚地来到屋门前。正在考虑怎么进去,却隔着窗户纸看到里面亮起了灯,一闪一闪的是油灯。他知道里面的人还是听到了动静,刚要躲开,想了想又没动弹。

“吱扭”一声门开了,门口站着个五六十岁的农妇,手里举着油灯,头发花白,开口问:“谁在外边——啊,瀛子!”农妇又惊又喜,连忙吃力地走出来,一把抓住三条洋平的手,“你怎么大半夜的回来?还没到月底啊!”

三条洋平微笑着没出声,眼神却极为复杂。农妇说:“快进来,外面怪冷的!”两人进了屋关上门。三条洋平见屋里很简陋,木桌木椅,里外两间房,火炕上放着两卷旧棉被,屋角堆着些烧火用的木柴。农妇笑眯眯地扶三条洋平在炕沿坐下,说:“瀛子,累了吧?等着啊,我去给你烧点开水洗洗脚。”

“不用麻烦了。”三条洋平冷冷地回答。

农妇听了他的话,疑惑地说:“瀛子,你舌头咋了,说话咋这么怪呢?脸也瘦了,还晒黑了,是不是最近吃得不好?”农妇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三条洋平的脸。

三条洋平站起来,双眼死死盯着农妇。农妇怔住了,半天才说:“瀛子,你这到底是咋了?外面有人欺负你,还是缺钱用?”

“请你仔细看看,我是你说的瀛子吗?”三条洋平声音阴冷地说。

农妇呆住,张嘴刚要说什么又停下,站起来抓住三条洋平的手臂,忽然又放开,随后又笑着说:“瀛子,你可别吓唬我,不是生病发烧了吧?快让我摸摸!”伸手要摸三条洋平的脑门儿。三条洋平露出厌恶之色,伸手挡开农妇胳膊,农妇“啊呀”一声,捧着胳膊,似乎很痛苦。

三条洋平哼了一声,“我好像并没有用力。”

农妇满脸疑惑,焦急地说:“瀛子,难道你不知道妈有风湿病?你、你到底是咋了?”

三条洋平在屋里慢慢走了几步,转过身,冷冰冰地道:“还记得三条木这个名字吗?”

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农妇身体发颤,仿佛被雷击中,张大嘴说不出话。三条洋平伸出手,“那支钢笔还在吗?”

农妇面如死灰,颤抖着退后几步,跌坐在炕边,用手指着三条洋平,“你、你到底是谁?”突然农妇惊道,“你……你是……”

“你还是猜出来了。”三条洋平仍然伸着手,“把钢笔给我。”

农妇呆了半天,用手支撑着勉强站起身,走到炕边的木柜子前,双手颤抖着用钥匙打开柜门的铜锁,其间钥匙两次掉在地上。最后柜门打开,她伸手到最里面掏出一个小木盒,上面有两把精致的铜锁。农妇从钥匙串中捡出两把精巧的小铜钥匙,分别打开两把铜锁,掀开木盒,从里面的红缎子里拿出一支黑色钢笔。

还没等她递过去,三条洋平已经劈手夺过,这是一支名贵的英国产派克牌自来水笔,无论样式还是颜色,都和他从日本带来的那支一模一样。看着这支钢笔,三条洋平眼中冒出怨恨之色,五指紧握钢笔,好像要把它生生折断。

“你……你真的是他?”农妇怯生生地问道,眼泪从脸颊上滚滚流下,“你真是三条木带回日本的那个孩子吗?你、你也是我的儿子啊!”

三条洋平斥道:“巴嘎!闭嘴!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儿子?”他猛地掏出手枪,指着农妇的脑门儿。

农妇吓得体如筛糠,瘫靠在炕柜上说不出话。三条洋平恶狠狠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快说!”

“我、我叫黄、黄淑凤……”农妇结结巴巴地回答。

三条洋平又问:“你儿子什么时候回来?”

黄淑凤摇摇头。三条洋平道:“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立刻打死你,让他再也见不到母亲!”

无奈之下,黄淑凤只得招供,“他每个月的月、月底回来三、三天。”

三条洋平满意地冷笑几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死你吗?”

农妇黄淑凤连连摆手,“你不是说、不打死我吗?”

“我从哈尔滨跑到这种鬼地方,就是为了能亲手杀死你和你的儿子。你死后我会把你埋在后院,反正你这里离村子远,也没人看望。两天后你儿子回家,到那时我会再打死他,让你们母子在地狱团聚。”三条洋平狞笑。

黄淑凤哭着求饶,“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们?”

“就因为你是——”三条洋平把后半截话又咽了回去,哼了一声道,“你们这群愚蠢的中国人,低等民族!我绝不允许自己有你这种低等民族的母亲!”

黄淑凤老泪纵横,“可我、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啊!天哪,三十六年了啊!你咋能忍心杀死自己的亲娘?”她眼中闪着渴望的神色,双手伸出,似乎要拥抱三条洋平。

三条洋平浑身发抖,后退几步,像疯子般吼道:“巴嘎雅路!闭嘴!我是大和民族,大日本帝国的精英,我母亲是真由颐子,不是你这个愚蠢的中国农妇!”他目露凶光,右手食指扣动扳机。

“砰!砰!”枪响了两声,黄淑凤大叫着抱住脑袋,三条洋平也发出一声惨叫,手枪脱手掉落,右臂鲜血淋漓。他虽然是读医学的,但毕竟念的是军医,受过军事训练,立刻知道自己中了埋伏,连忙缩头伏身,避开窗户躲到墙角。

“啪——”屋门被猛地踹开,两条大汉冲了进来。三条洋平大惊,闪步窜到窗前,纵身跳到屋外。就地打了个滚之后,还没等他站起来,两把大镜面匣子已经抵在两侧太阳穴。

“举起双手,站起来!”其中一名持枪者喝道。三条洋平恨得牙关紧咬,慢慢站起身。屋里的两条大汉快步走出屋,取出牛筋把三条洋平的双手双脚捆牢。

“你们是什么人?土匪?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大日本帝国的军官,快放开我!”三条洋平挣扎着大叫。

持枪喝话的那人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你叫三条洋平,对吧?”

三条洋平心中一震,脸上却仍笑着,“是的,可我只是个普通的日本军官,请先放开我,有话好说。”

“别瞎操心了,我们不会冤枉你!”这人冷笑着下令,“堵上他的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嘿嘿,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两条大汉取出随身带着的棉团和布条,就要堵三条洋平的嘴。三条洋平知道多说无益,便问:“你们一直跟踪我?”

持枪者哈哈笑了,“当然。我们四位人称‘影子小组’,是专门搞跟踪的行家。从哈尔滨火车站一路跟踪到这里,你也没发现,怎么样?我们水平还不错吧?”

三条洋平恨得牙根发痒,但也不得不佩服对方的跟踪能力。他还要说什么,持枪者把手一挥,那两条大汉用棉团把三条洋平的嘴堵得结结实实,又把他身上的枪和匕首搜了出来。另外那名持枪者左右看了看。这里离主村落比较远,一时半会儿还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战乱年代,老百姓听到枪声也见怪不怪了。他问:“吴站长,现在就送走吗?”

持枪的吴站长说:“小吕、小江,你们用树林里的马车连夜把货送到白大爷家去,告诉他,就说计划有变,麻将牌提前送来了,让他们先玩着。你们动作快点儿,惊动日本兵和开垦团那帮王八蛋就麻烦了,去吧!”

两条大汉立刻行动起来,一个举头一个抬腿,把三条洋平直挺挺扛在肩膀上,飞快地朝树林中跑去。三条洋平用力扭动身体挣扎,但根本无济于事。

黄淑凤从屋里战战兢兢地走出来,站在门口看到了院中发生的一切,惊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吴站长走到被毒死的狗跟前,用脚尖拨了拨死狗,另外那持枪客说:“这鬼子还真叫个鬼,居然随身带着有毒的肉块,看来他已经预料到有可能会碰到看家狗。”

吴站长点点头,“铁柱,日本人鬼着呢,他们在侵略中国之前很多年就开始搞大量调查,这一点我们得好好学。可我不明白,这家伙不去海林支队,却跑来道河村干什么?”

铁柱也疑惑不解,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黄淑凤,刚要开口问,黄淑凤吓得连忙把门关上。吴站长和铁柱走上前轻轻拍门,“大娘,开门,我们是共产党,是好人,你不要怕!”

过了半天,屋门被轻轻开了一条小缝,里面传出蚊子似的声音:“你们是、真是共产党?”

铁柱笑了,“大娘,我们要不是共产党,你早就被那日本鬼子打死了。”

黄淑凤心想也对,这才慢慢打开门。两人走进屋把门关严,铁柱手握匣子枪坐在窗边,不时地向外张望。吴站长看着还在发抖的黄淑凤,笑着说:“大娘别紧张,先坐下。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情报人员,我叫吴法天,就叫我小吴吧,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见这人面貌和善,又确实救了自己,黄淑凤相信他不是坏蛋,虽然听不懂什么情报、什么员的,但对于“中国共产党”这个词可是熟得不能再熟,那是专门打鬼子的。她颤颤巍巍地坐在坑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吴站长先发问:“大娘,您尊姓大名?”

黄淑凤做了一辈子农民,哪里有人对她这么客气过,连忙说了姓名。吴站长又问:“你认识刚才要杀你的那个日本人吗?”

“哦,我——我不认识他。”黄淑凤舌头直打结。

吴站长想了想,说:“黄大娘,一名日本高级军官,大老远地从日本来到中国,又从哈尔滨来道河村,就为了杀死你这个农妇?”

黄淑凤脸上的泪迹还没干,但仍然摇头否认。吴站长又问:“你还有个儿子吗?他在哪里?”

“我没、没儿子,就我一个人在这儿住。”黄淑凤连连解释。

吴站长还要问什么,守在窗边的铁柱说:“吴站长,咱们得走了,要是遇到出来转悠的开垦团团民就麻烦了。”

吴站长点点头,对黄淑凤说:“黄大娘,您自己保重,今晚发生的事别说出去。那条被毒死的狗您尽快埋在后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黄淑凤连连点头。

嘱咐完话,吴站长和铁柱出了屋,趁着夜色朝小树林方向跑去。

两匹马拉着木板车,奋力向东宁县老黑山镇西二道沟奔去,板车里装了几口薄板棺材,在马车的奔跑下来回咣咣乱撞。已经过了午夜,老黑山地势险峻,到处都是像刀切似的石砬和悬崖。进了山沟后,面前根本没有路,月光也被茂密的树林挡住,伸手不见五指,不时有野猪和獾子等野兽在草丛中蹿来跃去。

“呼呼!”两声口哨从远方的悬崖上传来。

小吕和小江两条大汉连忙把马车停住,小吕也撮起口唇打哨:“呼——呼!”不到五分钟,远远看到有人提着灯笼慢慢走过来,这人身穿红色衣服,像个幽灵似的。

等那人缓缓走近,小江低声问:“白大爷在家吗?”

红衣人来到马车前,说:“白大爷刚到家。你有找他有事?”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两块铁板互相摩擦,听着十分别扭。

“麻将牌提前送到了,想问问白大爷,要不要先玩两手。”小江脸上带着笑说。

红衣人顿时提高了声音,“什么?麻将牌……送、送到了?”

小吕得意地拍了拍身后木板车里的棺材,说:“快放行吧,早点给大伙个惊喜!”红衣人不再说什么,连忙转身快步走向树林,小吕和小江拉着缰绳,马车费力地在树林中行驶。树林茂密凌乱,最后马车实在无路可走,两人跳下车,挑了其中一口棺材举起,共同扛在肩膀上,跟着红衣人的灯笼在树林中吃力地左右穿行。

七拐八拐地出了树林,前面是一道弯月形的山坳,被月光照得通亮。三人刚走进去,突然跳出四名穿浅灰军装的人,手中举着阪田式步枪。红衣人道:“麻将牌送到了,快去通知白大爷!”

四名黑衣客愣了几秒钟,其中两人连忙回头就跑,余下两人在前面带路。不多时就看到山坳中有一道高约二十来米的巨大石砬,中间有像被大刀劈开似的裂缝。几人走进裂缝,又拐了几个弯,前面豁然开朗,原来是一处天然山谷。

谷内平坦,借着月光可见有很多由圆木砌成的营房,以苔藓塞满缝隙,防风又保暖,谷壁四周开凿有很多山洞。几十名身穿浅灰色军装的壮汉各持长短家伙,紧张地看着两人扛着棺材跑进谷来。随后有人点起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慢慢走过来,两旁跟着几名警卫。小吕和小江把棺材放下,喘着粗气来到这中年男人面前,共同敬了个军礼道:“好消息——麻、麻将牌送到了!”

这中年男人是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军长周保中,云南白族人,所以在内部暗语中称他为“白大爷”。他又惊又喜,“什么,抓到了?真的假的?”

旁边早有人迫不及待地把棺材盖打开,果然,被捆得像粽子似的三条洋平边喘气边乱扭。大家高声欢呼,七手八脚地把三条洋平拎出来,取下了他嘴里塞的棉花团。三条洋平的嘴终于解放,但他城府极深,所以也不说话,只静静地观察周围的动静。周保中从怀里掏出两张照片,对照着看了半天,脸上露出笑容,“就是他,中央情报部提供的照片错不了!”随后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抓到的?有伤亡吗?”

小吕笑着说:“说来奇怪,本来我们是打算在这鬼子从平房回家的下班途中实施绑架,可没想到老天爷开眼,这小鬼子居然大老远从哈尔滨独自跑到道河村去,要杀一名普通的农妇。那地方偏僻得很,于是我们就抓了个正着!”

“要杀一名普通农妇,这就奇怪了……”周保中忽然问,“有没有人跟踪你们?”

那提灯笼的红衣人笑道:“白老爷,你就放心吧,从老黑山外围到这里,十几里地没有半个人影跟来,非常安全,绝对不是圈套。”

周保中长吁了口气,但仍然有些想不通,他问:“三条洋平,你跑去道河村想干什么?”

三条洋平很平静地看着他,问:“你们抓我一个普通的日本军官,有什么事情吗?”

“哈哈哈,普通的日本军官。”周保中冷笑道,“三条洋平军医少佐,京都帝国医学院的高才生,石井四郎的好帮手,准备加入东乡部队研究害人细菌的浑蛋!”

三条洋平眼神大变,暗叫不好,同时也终于明白了自己被绑架的原因。还没等他说话,周保中把手一挥,“带到茶馆里去。”立刻上来几名军人,扭着三条洋平走进一个山洞,小吕和小江在后面跟随。

洞里显然被人工修凿过,石室之间相通,每个屋中都有手持阪田式步枪的军人把守。一直走了十几个石室,最后来到一个圆形屋子,里面摆着一把铁椅子,房顶吊着一盏马灯。两名军人把三条洋平强行按坐在铁椅中。

先开始搜身。除了那把在道河村就被收缴的南部式手枪和军用匕首之外,又搜出一支钢笔、一个牛皮钱夹、一串钥匙,还有那个方形白纸条。军人们用手铐把三条洋平的双手双脚都铐在铁椅的铁条上,再把他手脚上的牛筋解开。牛筋弹性极强,如果长时间血脉不通,双手就有可能被废掉。

周保中把搜出来的东西逐个拿起来仔细看,方形白色纸条上用日文写了些字,他递给旁边一名精通日语的军人,那人马上翻译出来:

“东宁市以西28公里道河村北郊独三间灰砖房。哈尔滨开拓医学院微生物系副教授高宫正树助手,北二幢5层402宿舍。”

周保中皱了皱眉,问:“三条洋平,这两个地址是什么意思?”

三条洋平仍然平静地说:“据我们大日本帝国特高课情报,有两名反满抗日分子就住在这两个地方,我刚好要去驻海林支队办事,就顺便去道河村调查一下。”

“是吗?”周保中撇了撇嘴,“你只是一名要被调到东乡部队的军医,至于抓什么反满抗日分子,好像并不是你应该做的事吧?”

“只要是大日本帝国的一分子,就有义务做这些事情。”三条洋平抬头看了看他,回答很得体。周保中围着他转了几圈,心中仍然充满疑惑,对小江说:“搜得彻底吗?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情报。”

小江和小吕应声上前,再次仔细地搜身。三条洋平终于被惹怒,大声道:“有什么话就问,不要在我的身上摸来摸去,用这种行为对待俘虏是很不礼貌的!”

正说着,小江忽然道:“这里有东西!”他撩起三条洋平所穿短褂的下摆,里面的夹层似乎藏着什么。旁边的小吕掏出匕首,准备划开衣服的夹层。三条洋平大骂:“愚蠢的中国人,不要毁坏我的衣服!”

小吕“哧”地用匕首把衣服夹层划开,冷冷地说:“这不是你的衣服,是中国人的衣服!”小江伸手进去,掏出一个折成烟盒大小的牛皮纸信封来。三条洋平奋力扭动身体,来回挣扎,小江站起身把信封递给周保中。经过三条洋平面前时,三条洋平大吼一声,身体用力弹起,竟然将沉重的铁椅凌空带起,张嘴咬住信封就往嘴里吞。

“快抢下来!”周保中知道信封中肯定有秘密,连忙说。小江和小吕迅速上前,一个按住三条洋平的身体,一个用力捏他下巴,三条洋平已经把信封含在嘴里,正在往喉咙里吞,周保中急道:“千万别让他吞进去!”

旁边一名军人手疾眼快,上前就抡拳头,打在三条洋平肋下,三条洋平疼得闷声大叫,两颊的力量就小了,被小吕把嘴捏开。小江连忙把手伸到他嘴里去掏信封,不想三条洋平一甩脑袋,用力死死咬住他的手指。

“啊——”小江疼得惨叫,手指怎么也抽不回来。周保中闪电般由腰间拔出镜面匣枪,用力“啪”地砸在三条洋平后脑,顿时把他打昏。

小吕和另一名军人共同猛捏三条洋平的下颌骨,终于把小江的手指解放出来。三条洋平用力太大,竟然生生咬断了小江的食、中二指的指骨,鲜血长流,小江疼得浑身发抖,额头流下豆大的汗珠,咬着牙硬挺才不至叫出声来。

“快带他去找卫生员!”周保中命令道,那名军人连忙扶着小江快步走出屋。这时小吕也从三条洋平嘴里把那个几乎被咬烂的信封掏了出来,周保中接过来放在桌上。小吕把马灯摘下来凑近照着,周保中小心翼翼地将信封展开。唾液已经将牛皮纸封皮浸烂,好在有这一层保护,里面的信纸基本没湿,但也被咬得支离破碎。

那懂日语的军人仔细辨认信纸上的字,字迹很浅,而且信纸的颜色也很陈旧。那军人说:“这封信应该有些年头了,你看这信纸已经泛黄,纸质又脆。”

周保中急切地问:“能辨认出内容吗?”

那军人取过纸笔,边看边在纸上记录。他写得很费力,足足用了四十多分钟才写完。旁边的三条洋平慢慢醒过来,看到两人的行为,顿时明白,急得又带着铁椅子冲过来。周保中气往上撞,飞起一脚踢在他胸口,三条洋平整个人连椅子向后仰摔,“哇”地吐出两口鲜血,连连咳嗽。

“军长,你看看,我只能辨认到这个程度了。”那军人把纸交给周保中。周保中接过来,见上面写着:

洋平我子,我虽半生行医,却医不好自己的病,终究要死。我与中国有缘,你并非你母真由颐子所生,而是我于二十七年前与中国女子黄淑凤的孩子。你母亲真由颐子无生育能力,此事除我夫妻之外无人知晓。我本欲将此事带入坟墓,但当年黄淑凤乃生双胎,尚有一子留在中国,我希望你们双胞兄弟有相见之日,共享鱼水之情。但自离开中国后,我几次遣人回去寻找,黄淑凤母子却已不知去向,望你有心寻找,以了我之心愿。黑派克笔是你祖父从英国带回,非常名贵,共有两支,黄淑凤处保存一支,日后可为相见凭据。日本已向中国宣战三年有余,我最担心者,便是你参与石井四郎研究细菌武器之事。日本和中国本是一家,望你不可参与战乱,明哲保身。

父 三条木

看完这些字,周保中还是有些疑惑,而凑上来的小吕却惊呼:“黄淑凤?她就是三条洋平去道河村要杀死的那名农妇啊!”

“什么?”周保中和另外两名军人都呆住了,“你怎么知道?”

小吕说:“我们四个跟踪三条洋平到一户人家,在窗下偷听,里面三条洋平在逼问那农妇的名字,农妇自己说她叫黄淑凤。对了,听他们的对话好像也是这个意思,三条洋平是他爹和那农妇黄淑凤生的,而且黄淑凤还有一个儿子在外地工作。”

周保中笑道:“有这么复杂?真是拔起萝卜带出泥,我们还有了意外的收获。”

三条洋平边咳嗽边骂:“愚蠢的中国猪,东亚病夫!那封信是假的,快把信还给我!”他眼睛发红,就像一头发怒的野兽。

“是吗?假的?”周保中冷笑,“既然是假的,你为什么要随身携带,就连住处也不敢存放?分明是怕被别人偷去,会泄露你的身世!”

小吕坏笑道:“这下可好了,不怕他不招供来中国研究细菌的事。他要是不招,就把这封信寄给日本人,再放出风去,说他是有中国血统的间谍,到时候看他怎么解释!”

三条洋平喘着粗气,说:“你们得逞不了,难道日本军方会笨到相信这封连字都看不清的破信?”

周保中把信纸扔在桌上,轻描淡写地说:“信不信就是他们的事了,我们只管曝光,你说是吧小吕。”小吕笑着点头。

三条洋平终于装不下去了,他大声嘶喊:“不,你们不能这样做!把信还给我!”

“可以,但你要说出我们想知道的事。比如,在石井四郎刚刚成立东乡部队时,曾极力劝说你协助他进行研究。据我党中央情报部得到的秘密消息,从两个月前石井四郎被调回日本陆军军医学校起,你就开始和他频繁会面,好像在策划一个什么大型细菌战计划。我们要知道的,就是这个计划的所有细节。”周保中道。

三条洋平愣住了,他没想到如此绝密的事情,居然都已经传到了中共间谍的耳朵里。他张着嘴连连喘气,胸前全是血迹,嘴角还往下淌着血丝,两只眼睛却叽里咕噜转个不停,心中在盘算对策。

小吕拿起信纸说:“军长,听说日本鬼子特别强硬,他们都信什么武士道精神,有事没事就用刀子切腹。干脆咱们也别跟他废话,直接把这封信寄给北野政次和石井四郎吧!”

三条洋平冷笑道:“你们这是浪费时间,他们不会相信这种愚蠢的计策!”

小吕哼了两声,“是吗?那就让情报部门把这封信放大几百份,偷偷贴到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和医学院的墙上,让所有人都知道。对了,还有他在京都市下京区的家乡附近,都给他贴满!”

“浑蛋,你们这群无耻的家伙!”三条洋平终于忍不住大骂起来。坏事传千里,谎话重复一千遍就会有人相信,更何况是真话。三条洋平咬紧牙关,浑身像触电了似的直发抖,精神几近崩溃。

周保中示意小吕别再说话,以免三条洋平精神失常。过了几分钟,三条洋平慢慢抬起头,问:“我有个疑问。”

“说。”周保中点燃一根用手卷的纸烟。

“你们怎么对我如此了解?我只是个普通的军医少佐。”三条洋平不解地问。

周保中吹灭手中的洋火梗,说:“从1941年石井四郎在湖南常德进行细菌弹空袭开始,中央情报部就开始对他进行特别监视,如果不是这个杀人魔王对安全防范极严,连汽车轮胎都防弹,他早就被情报部的特工人员暗杀了。次年他因贪污六十万日元研究经费被陆军省撤调到山西,在陆军第一军医部,有天晚上他在酒馆喝酒,我们的特工几乎得手把他杀掉,却因为叛徒泄露情报而失败,从那之后他变得更加警觉。今年初石井四郎调回日本,在短短两个半月内就和你接触了十四次,据我们安插在日本陆军军医学校的高级内线所报,你们是在研究‘如意计划’的细节吧?”

三条洋平彻底呆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这个“如意计划”是他与石井四郎两人密谋出来的,原以为非常机密,除自己和石井四郎之外,另外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四个人:日本天皇裕仁、首相东条英机、现任731部队首脑北野政次、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可没想到中共的间谍居然了解得这么清楚!

他脑子很快,眼珠急转,嘿嘿笑着说:“这些东西算不上什么机密,很多相关人员都了解,你们还知道什么?”

周保中冷笑道:“我们所不知道的,就是这个‘如意计划’究竟是什么,希望你能给我们好好讲讲课。”

这番话却让三条洋平把心放回了肚子,他最担心的就是“如意计划”的细节,不过现在看来,中国人应该还不知道。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慢慢道:“你们想知道‘如意计划’的详细情况,可以,我会说的,但请对我尊重些,先把绳子解开。”

小吕立刻说:“不行,小鬼子,少耍花招!”

周保中笑道:“没问题。”说完朝身边那军人使了个眼色,那军人将桌上的两把匣子枪拿起来插在腰间,然后示意小吕把身上的枪取下。小吕明白他是怕三条洋平耍诈,连忙把腰里插的一把匣子枪摘下来递给那军人,这才上前给三条洋平松绑。周保中和那军人远远地在对面站着,右手均握在手枪握把上,一旦三条洋平有什么异动,立刻就拔枪射击。

绳子解开了,三条洋平身上早就被搜了个底朝天,别说藏枪,连根针也没有,自然也不用怕他使诈。小吕解开绳子就后退几步,三人六只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三条洋平慢慢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叹了口气。周保中说:“要不要喝口水?”

“不用了,我的口不渴。”三条洋平道,“哪里是东面?”

周保中怔了怔,指着放桌子的那面墙说:“那个方向是东。怎么?”

三条洋平慢慢转身,面向东方,“可惜我不能再为大日本帝国和天皇效力,真是惭愧。”周保中疑惑了几秒钟,突然觉得不妙,他刚要下命令,却见三条洋平已经闪电般冲向桌子,去抓那张已被咬得半烂的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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