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井四郎松了口气,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那就好,我特地从日本飞到哈尔滨来看望你,回到日本休养一段时间之后,我希望你把它带回哈尔滨,当然也要秘密保管,别告诉北野政次。我想对你说的是,虽然现在是北野掌握东乡部队的大权,但你要相信,用不了多久,权力还会归我,毕竟那是我一手创建的部队。等我回去的时候,就可以实施这个计划,那时天下还是我们的。”

“这……您的意思是?”黄向东在那个厚册子里看了很多关于石井四郎的资料,这个杀人无数的老魔鬼,两年前因贪污军费而被日本陆军部撤掉了731部队首脑的职务,先是被派到山西任个闲职,今年五月才调回日本的陆军军医学院。因为三条洋平事件,他特地又从日本来到哈尔滨,说是看望三条洋平,实际还是担心那个“如意计划”是否泄露。

石井四郎诡秘地笑了笑,“现在东亚战局每天都在变化,美国佬在太平洋让日本海军吃了不少亏,关东军也在中国越陷越深,大日本帝国想要达成东亚共荣的计划并不容易。那个北野政次只知道研究细菌,对政治完全一窍不通,小小的细菌能扭转几千万人的命运,这一点只有你和我懂。”

黄向东假装领会,微笑着点头。石井又问:“三条君,你的暂时性失忆症怎么样了,是否会将‘如意计划’的内容也忘记掉?”

“当然不会!”黄向东道,“老师放心,这个计划复杂而又庞大,就算被绑架之前,我也无法把所有数据都装在脑子里。一切资料和数据都记录在那个日记本中,我所要做的只是回国拿到本子,很容易的事情。”

“那就好,要不要我派军队协助?”石井松了口气。

黄向东连连摆手,“千万不要!日记本就在军医研究所我的办公室内,保险箱的钥匙也只有我才有,别把动静搞得太大,否则会引起怀疑。”

石井四郎满意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京都军医研究所的松下所长很狡猾,别让他看出什么眉目来。那个家伙是16师团的人,与参谋本部向来不和,如果看到你又回去找资料,肯定不会太欢迎你。三条君,看来头部的外伤并没能影响你那冷静的思维。还记得我们在京都帝国大学‘葵花钟’里说过的话吗?如意形状的病毒,能帮助我们达到如意效果,哈哈哈哈!”

“当然不会忘记,请老师放心。”黄向东心里直打鼓,吴站长他们只知道这个计划的名称,却不知道细节,现在听从石井四郎口中吐出有关情报,他也十分好奇,很想追问什么是如意形状的细菌,但是忍住了——计划是三条洋平自己谋划出来的,现在去问石井四郎,那不是自己露馅吗?

石井四郎高兴地拍拍手招来店老板,命他叫几名艺伎来陪喝酒唱歌。黄向东从资料中得知三条洋平不喜欢女色,只好在两个年轻漂亮的日本女孩簇拥下,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可心里却十分痒痒,很想伸出手去抱一下那日本女孩柔软的腰肢。

两天后的上午八时,黄向东和石井四郎一同乘坐军用飞机从哈尔滨出发飞往日本,下午两点多到达奈良军用机场。黄向东先下飞机,石井四郎则继续启程前往东京。机场已经安排好军车,把黄向东直接送到京都,可他为了熟悉路线,于是借故在奈良市区就下了车。

从未出过国的黄向东很紧张,看着街上那些穿日本和服的男男女女,多少有点儿发晕。好在哈尔滨在日本占领下已经打上殖民烙印,黄向东对日本文化并不陌生,反正也没人同行。街道两旁的建筑上贴有很多如“战争胜利前,什么都不要”和“不够,不够,是因为想法不够”等标语。联想起他在731部队食堂吃的那些美食,黄向东苦笑着,心想号称精明的日本人其实也很白痴,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全力支持的军队正在国外享受着天堂般的待遇,会不会活活气死?

走在街上,日本军歌的旋律充斥耳膜,到处都能看到身穿白色围裙的日本妇女在游行喊口号。这些妇女身上斜背布带,上写“日本国防妇人会”几个黑色大字,她们高喊着:“国防要从厨房开始!”

黄向东非常厌恶,连忙躲得远远的。他打听了去奈良市火车站的路,乘火车前往京都市。一路上他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大脑里急速地把吴站长提供的情报资料筛选了一遍。三条洋平的父母、妻儿、邻居、朋友、亲戚、同事,从京都市火车站下车后怎么走能到家……这些他都记得很熟,应该不会错。

两小时后火车到站,黄向东出了站台乘电车在伏见区下车,往西走了大概不到两公里,就到了津谷町路。他清楚地记得三条洋平家的门牌号是“二丁目14号”,于是边走边用余光搜索这里每户房屋外面挂着的门牌号码。

有位中年妇女在路边打扫树叶,看到黄向东后就多看了几眼,显然是认识他,但马上又低下头继续扫地,什么话也没说。黄向东看到她身后大门旁边的木牌上写着“二丁目11号”,立刻想起厚册子里的资料来,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名妇女叫千代贵子,是三条洋平的邻居,两家中间只隔着一间百货店和一家裁缝铺。既然是邻居,住得又近,怎么也应该打声招呼,于是黄向东对她说:“吃过午饭了吗?”

千代贵子抬起头,发现是黄向东在跟她说话,一时怔住了,然后才回答:“哦,吃、吃过了。”

黄向东知道三条洋平并不是太和善的人,于是也就没多客套,自顾自走开了。千代贵子愣愣地站着,脸上露出相当意外的神色。

二丁目14号到了,没错,和厚册子中照片上的一模一样——两层典型日本富裕家庭民居,屋顶飞檐起脊,前后都有宽敞的院子,院中几株大树郁郁葱葱。大门敞开着,一名六十几岁的老者身穿黑色短袖袍衫,腰里系着带子,正在门口扫地。黄向东仔细打量这老者,厚册中有他的资料,他是三条洋平家的老家仆,名叫蜷川信,在三条家做了四十多年管家,资格很老。他有个儿子叫蜷川弥雄,本来也在三条家做男佣,后来却听从迷信传说,在清水寺跳崖身亡。

蜷川信抬头看到黄向东,显得很意外,“先生,您回来了?”

“我在中国得了风寒病,所以请假回来休养几天。”黄向东点点头,装出略微嘶哑的声音回答。

蜷川信连忙扔下扫帚,上前接过黄向东拎的皮包向屋内走去,边走边大声说:“叶子,先生回来了!”

一个二十左右年纪的瘦女孩快步走到门口,跪在地板上为黄向东脱掉皮鞋并换上木底拖鞋,“先生,您回来了,夫人到集市上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您辛苦了,我这就为您烧水洗澡,请您先喝茶休息一下。”

黄向东受宠若惊,他哪里受过这种待遇,连忙说:“好的,谢谢你。”

瘦女孩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黄向东,半天没说话。黄向东身上的外伤还没痊愈,又坐了半天飞机和火车,确实很累,也没多说什么,就向客厅走去。吴站长的厚册子里有三条洋平住宅的详细平面图,还特地让黄向东演练过很多次,让他闭上眼睛讲述从大门进去怎么走会到哪个房间,直到他能够把每个房间的路线都准确无误地背出来为止。

客厅里陈设简洁,黄向东在茶几后面的木制长椅里坐下,又累又怕。他知道这屋子里都是和三条洋平共同生活数年的人,对他更加熟悉,如果稍有不慎,就会迅速败露身份。

蜷川信拎着一壶热水走进客厅,开始为男主人泡茶。日本人喜欢茶道,宽大的茶几上摆了几十种与茶道相关的东西,从紫砂壶到茶宠、公道杯等一应俱全。泡好了茶,蜷川信把杯子放在黄向东面前,说:“您先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去厨房告诉佐佐木做饭。”

“好,随便做几个我和夫人平时爱吃的菜就行了。”黄向东喝了口茶,努力装出自然的口吻,心里却在骂这茶真够难喝的。

“这个……”蜷川的表情似乎很为难。

黄向东问:“怎么?”

蜷川尴尬地笑道:“先生,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黄向东很疑惑,“怎么,难道你不知道我和夫人平时爱吃什么吗?”

“当然不是,可是……我、我……我这就去办。”蜷川犹豫着离去。黄向东心里打鼓,他知道自己的表现肯定和三条洋平的习惯不一样,但现在还没有摸清规律,所以只能谨慎地走一步看一步。

“先生,水就快烧好,十分钟后就可以洗了。”那瘦女孩叶子慢慢走来,表情很是拘谨,甚至还带着一丝恐惧。

黄向东点点头,心想做父亲的应该去看看儿子,便问:“小太郎在干什么?”

叶子回答:“在自己的房间。”

“我去看看他。”黄向东起身准备上楼。叶子很意外,好像并不相信他说的话,但欲言又止。

黄向东从资料中知道三条洋平的儿子名叫三条小太郎,从几岁起就有严重的自闭症,据说是其父三条洋平自幼用军训的方式教育孩子,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小太郎从没上过学,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去。黄向东心想,毕竟是儿子,父亲出远门回来看看儿子也是正常的,而且那小家伙又有自闭症,不用和他交流什么,就象征性地问候几句,摸摸脑袋就行了。

到了二楼,黄向东拉开小太郎卧室的木门,屋里光线很暗,一个小男孩背对房门坐在地板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黄向东走进屋内,小男孩迅速回头,眉头锁成大疙瘩,表情非常愤怒。当他看到黄同东的脸后却怔住了,表情渐渐从愤怒转为疑惑和惊讶。

“小太郎,我在中国得了风寒病,要在家休养半个月,有没有想爸爸啊?”黄向东开始没话找话。

男孩直直地盯着他,什么也不说。黄向东心想,反正他有自闭症,属于交流障碍,我再随便说几句话就走。“你还是这么怕光吗?大白天拉着窗帘?”黄向东想熟悉一下这个小男孩的病症,免得以后露馅,于是走过去伸手假装要拉开窗帘。

“你不是我爸爸。”小男孩平静地说。

黄向东感到很可笑,“你这小子,怎么连爸爸都忘了?”

“你不是我爸爸。”小男孩慢慢站起身朝黄向东走去,表情疑惑。看到他这副很不友善的样子,黄向东感到心虚和不安,难道他这个假冒的三条洋平能骗过成年人,却逃不过这个自闭症男孩的眼睛?他担心夜长梦多,于是站起身,“不打扰你了,我要去洗个澡。”说完便逃跑似的走出房间把门拉上。

小男孩跑过去拉开木门,站在门口,眼睛死死地盯着黄向东身影消失的方向。

年轻女佣叶子已经烧好洗澡水,浴室全由木板砌成,长圆形的木桶中盛满热水,雾气腾腾。黄向东刚想说让叶子出去,却见叶子关上浴室门就开始脱衣服。黄向东大惊,“你、你干吗脱衣服?”

“帮您洗澡啊!”叶子反而觉得这个问题很怪。

黄向东说:“帮我洗澡也不用你脱衣服吧?”

叶子勉强笑道:“您每次洗澡不是都要我脱光衣服伺候吗?”

听了她的话,黄向东忽然记起,资料中说三条洋平喜欢瘦女人而讨厌丰满的,所以他对妻子伊纪牡丹并无感情,而偏爱这个瘦瘦的女仆叶子。黄向东刚好相反,对他来说,女人体瘦无肉乃是天大的罪过,完全提不起兴趣,于是道:“哦,今天不用,我在中国受了些伤,想自己安静地泡一会儿,你出去吧,以后也不用陪我洗澡了。”

叶子惊奇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黄向东有点儿不耐烦,假装发脾气,“快出去,还愣着干什么!”叶子连忙转身飞奔出浴室。

泡在大木桶里,黄向东感到无比舒服,他闭上眼睛,心想都说特工和间谍职业危险,可在他看来还算不错。看着身上横七竖八的外伤,黄向东暗骂老爷岭那帮土匪下手太狠,不过“六指神”的娘倒是很风骚。那腰身,那奶子,连老胡头都能有幸摸上几把,可惜他却没这个运气……胡思乱想中,他渐渐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浴室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女人走进来,黄向东朦胧中转头看,这女人胸前两只乳房已经被切掉,鲜血不停地往下滴着。当走到木桶边时,女人慢慢蹲下,面无表情,“你什么时候给我报仇?”说完她伸出手去摸黄向东的脸,眼眶中开始流血。

“啊——桐君!”黄向东猛然惊醒,当他看到木桶边确实蹲着个女人时,又吓了一跳。这女人身穿浅灰色的旧女式和服,乌黑的长发松松地在头上挽着,横插一根细发簪。这女人大约三十出头,鹅蛋脸,水汪汪的眼睛黑如点漆,五官很标致漂亮,只是肤色晦暗,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女人看着黄向东身上的伤,平静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说完从旁边的木架上拿过毛巾递给他。黄向东对她印象很深,厚册子里有她的详细资料。这个女人是三条洋平的妻子,名叫伊纪牡丹,因为长得很漂亮,又是三条的老婆,所以对她的照片,黄向东看过很多遍。他接过毛巾道了谢

,站起来擦干身体。

“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女人又问,但语气里没有任何关心的成分,就像医生问一名素不相识的患者。

黄向东早就提前编好了说辞,“哦,在中国外出办事时遇到一些反满抗日分子在街上游行,后来打起架,混乱中我也挨了不少拳脚,不过没关系,都是些皮外伤。”

女人没说什么,默默出了浴室,叶子随后走进来,开始帮黄向东换上干净内衣和黑色家居袍。她面对黄向东的裸体表情很麻木,似乎已经习以为常,黄向东看出这是三条洋平的习惯,也只好假装习惯地忍着。

按照资料中的路线,黄向东假装慢慢从浴室朝餐厅走,估计饭早就做好,他也确实饿了。还好吴站长提供的资料很准确,他一步没走错就来到餐厅,发现饭桌上什么也没有。难道还没上菜?这时却发现叶子端着方形木盘从厨房走出来,盘里摆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淋着黏糊糊白油的米饭,上面还有几滴酱油,径直上楼而去。

“叶子,你去哪里?”黄向东问道。

叶子奇怪地说:“给您送饭啊!”

黄向东笑了,“为什么要送到我房间?在餐厅吃不行吗?”

叶子表情更奇怪,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下楼,把饭菜放在餐厅饭桌上,然后又到厨房端了另一盘饭菜。“这又是给谁送的?”

“给夫人啊,不是一直分开吃的吗?”叶子疑惑地回答。

黄向东连忙顺杆爬,“哦,对对,那你送去吧。”

这时伊纪牡丹慢慢从二楼走下来,听到两人的谈话,她说:“您今天是想在一起吃饭吗?”

“当然……哦,如果你想一起吃也行。”黄向东差点儿说走了嘴。

伊纪牡丹和叶子对视几眼,叶子刚要说什么,伊纪牡丹却打断道:“就按先生说的做,去把饭菜布置好吧。”叶子依言去厨房把饭菜端来,放在餐桌中。

“去叫小太郎来吃饭。”黄向东跪坐在桌前的地板上。

叶子张了半天嘴,没说出话。伊纪牡丹奇怪地问:“小太郎已经有四年没走出过房间,你不知道吗?”

黄向东顿时傻了,这才想起那小家伙有自闭症,但没想到这么严重。看着伊纪牡丹和叶子那怀疑的眼神,黄向东连忙用手按着头,“我这是怎么了……”

“蜷川说你在中国患了风寒,是不是还没好?”伊纪牡丹淡淡地走到桌前,跪坐在榻上。

“唉,在中国和那些愚蠢的反满抗日分子打斗中被砸伤了头,有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医院说是暂时性失忆症……”黄向东装出很痛苦的模样。

叶子边盛饭边做出恍悟的表情,伊纪牡丹抬起头看着黄向东,眼神复杂。开始吃饭了,这时黄向东才发现餐桌上只有三个碗,分别是那一大碗淋着某种油的米饭,另外还有一小碟拌咸鱼和一小碗米饭。黄向东皱着眉,他生性好吃喝玩乐,在吴站长的石室和老爷岭匪窝被关了一个多月,三餐几乎看不到油星,肠子里的油都刮没了。被解救后好容易在医院和731部队食堂吃到几顿饱饭,现在看到桌上这些可称简陋的饮食,顿时没了半点食欲。

“这碗里是什么?”黄向东指着问。

叶子道:“哦,这是您平时经常吃的猪油拌米饭。”

既然有“短时间失忆”这瓶万金油,黄向东暂时不用担心家人的怀疑,也不管三条洋平以前有什么饮食习惯了,他怒道:“猪油拌米饭?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还有这个拌咸鱼。佐佐木呢,他就给夫人吃这种东西?看看夫人的脸色多差!叶子,去让佐木木做点儿好吃的东西来,好了叫我!”说完站起身拂袖上楼而去。

“先生还真是失忆了……”看着伊纪牡丹诧异的表情,叶子喃喃地说。

开战十余年,日本国内经济大幅下滑,生活必需品限量供应,平时的普通收入家庭很难吃好穿好。但像三条家这样有权有势的富商世家,仍然能拥有普通百姓很难接触到的食品和生活用品,只是比和平时期差些。一个多小时后,黄向东被叶子叫出来吃饭,再次回到饭桌前,感觉就不一样了:生三文鱼片、鱼子酱寿司、香菇鸡汤、烤鳗鱼卷、日式腌菜,另外还有一大瓶清酒。

黄向东早就饿得眼前发黑,他也不客气,抄起筷子就开吃。伊纪牡丹先吩咐叶子给小太郎送饭,然后端起米饭夹了几口,在黄向东喝酒的空当,她慢慢说:“您什么时候改用左手了?”

“呃……这个……”黄向东差点儿被一口米饭噎着,这才想起三条洋平用右手,而自己是左撇子。本来吴站长特意嘱咐过,但因为太饿所以忘了,“哦,是这样,我在中国与反满抗日分子冲突的时候,右手指有点扭伤,所以就临时改用左手。”

伊纪牡丹道:“您左手用筷子的样子很熟练啊。”

黄向东边扒饭边说:“是啊,我特意练了很长时间。”伊纪牡丹没再多问,她也确实饿坏了。平时三条洋平为了表示支持日本开战,全家节衣缩食,每月都捐出不少生活费给日本政府,因此三条家的人都几乎吃不上肉,穿的也是最旧、最差的衣服。现在看到丰盛的饭菜,伊纪牡丹禁不住肚子大叫,竟吃了两碗米饭。

晚饭后喝过茶,黄向东走进二楼最里侧的书房。关上房门锁好,他先在墙角蹲下,仔细看了半天,果然找到那个曾经被中国女情报员用半年时间钻出的小细孔。孔非常细,大概只比一根牙签略粗些,可见当时那名女情报员下了不少工夫。

他摸出身上的两把钥匙,其中一把是哈尔滨731部队宿舍的钥匙,另一把钥匙不知道是三条洋平在京都军医研究所的办公室钥匙,还是家宅大门钥匙。他把钥匙收在口袋里,信步出书房下楼来到大门口。蜷川仍然在打扫院子,看到黄向东便打了个招呼。黄向东对他说:“天气可真热,去把我的扇子拿来。”

蜷川连忙放下扫帚进屋去,日本人喜欢折扇,尤其有些身份和地位的成年男子,更是人手必备。趁着蜷川离开的空当,黄向东快速掏出那把钥匙,在大门锁孔上试了几次,没能打开。

手持蜷川取来的扇子在门口假装散步了一会儿,黄向东心想,既然钥匙不是家宅的,那就很有可能是军医研究所的办公室钥匙。回到书房,他把所有的抽屉、柜子和文件夹等全部搜查一遍,没找到其他的钥匙。这时桌上的电话机响了,接起一听,却是石井四郎从陆军军医学校生物研究总部打来的,寒暄几句后,便问起“如意计划”的事来。黄向东推说身体还没恢复,等他回中国时,一定带上相关资料。

晚九点左右,黄向东走进卧室,看到伊纪牡丹正坐在窗边就着灯光看书。他凑过去,见是日本作家丰岛与志雄写的《愁眉苦脸的上海》。这本书黄向东知道,他在开拓医学院工作时曾在一名日本男同事的宿舍里看到过,是一本游记,充斥着典型的日本军国主义色彩,基本内容是抹黑中国,并粉饰日本的侵略行为。黄向东很不高兴,“你喜欢看这种书?”

“不是我喜欢,是你让我看的。”伊纪牡丹转头凝视黄向东,平静地说。

黄向东知道又说错话了,看来三条洋平作为一家之主,已经把军国主义贯彻得很彻底,同时还想把家人都改造了。他连忙说:“我知道是我让你看的,我只是想问,你喜欢看吗?”

伊纪牡丹合上书页,看着他的眼睛,“你真想知道?”黄向东点点头。

“我不喜欢看。”伊纪牡丹的回答平淡而坚决。

黄向东满不在乎,“既然不喜欢,那就别看了。”

伊纪牡丹面露疑惑,慢慢把书放到一边。黄向东刚想和她再聊几句,她却站起身走到榻边躺下,面朝墙壁睡去。黄向东碰了软钉子,自感无趣,也躺在她身边睡下。天气炎热,黄向东赤裸上身,好在这栋房子前后都栽有大树,夜风吹过,倒也不难熬。他很快就睡着了,发出均匀的轻鼾。

伊纪牡丹悄悄转身,静静凝视着熟睡的黄向东,久久未动,直到电灯自动熄灭——日本在战时实行限时供电,每天晚九点半以后,除特殊场所外,所有房屋一律断电。伊纪牡丹轻叹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次日一早吃完饭,黄向东信步出门,正在扫地的蜷川躬身打招呼,“先生,您要去哪里?”

“哦,我的风寒还没有彻底好转,而且身上有些外伤,想去诊所找医生看看,顺便买点外搽的药膏回来。”

蜷川连忙说:“从大门往左转,大概三百多米就有一家西医诊所。”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黄向东心中暗喜,嘴上试探道。

蜷川笑了,“您平时经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这附近有什么商铺,您当然不了解。那家诊所已经开了近一年,水平还不错。”

黄向东点点头。三条洋平家世代从事医药生意,但自从1937年日本发动战争后,很多医疗产品被禁售,三条木觉得没什么赚头,于是不再从事医药生意,而改为经营商铺和建筑材料。三条木一死,三条洋平停止了三条家的所有店铺和生意,三条家便没人经商,以后的日子全靠吃老本。

出了大门左转顺着路边一直走,黄向东边走边回头偷偷地看,生怕有人跟踪。当看到挂有“西松全科西医诊所”牌子的诊所大门时,便推门进入。里面干净整洁,一名约六十多、头发银白的老年男人穿着白大褂坐在桌边看报纸。抬头见黄向东进来,他放下报纸问:“我是西松康介医生,您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大夫,我身上有些外伤还没好,能帮我开一些外用药吗?”黄向东在对面坐下。

西松医生示意他解开衬衫扣子,查看了他身上的外伤,说:“这些外伤应该有一周左右了,看来都是人为造成的,疼得厉害吗?”

“只要不碰到伤处就还好。”

西松医生点点头,拿过信笺开始写字,“您的名字和住址?”

“三条洋平,住在二丁目14号。”

医生写了几种药的名字,把信笺交给黄向东,“从这个门进去右转,找护士拿药付钱就行了,用药后有什么疑问,您可以随时来诊所找我。”

黄向东道过谢,拿着药方走进内室再右转,果然有一名年轻的女护士坐在屋内整理药品。黄向东见这女护士长相俊俏,但身材苗条修长,并不是他所喜欢的类型,心里有点失望。黄向东把药方交给她,女护士从玻璃柜里取出相应的药瓶和药膏。这期间黄向东一直盯着她从脸看到胸,从腰看到屁股,再从大腿看到小腿。女护士感觉到他的目光,慢慢停住动作,红着脸说:“请问先生,您认识我吗?”

“当然不认识。怎么了?”

女护士很不快,“那您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看?”

黄向东涎脸笑道:“这诊所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也只好看你喽!”

女护士冷冷地说:“外面还有位医生,您去看他吧。”

“我只喜欢看女人,对男人没兴趣。”

女护士笑了,把装在纸袋里的药扔给他,“原来姓三条的人都这么好色!”

听到这里黄向东笑了,没错,暗语完全对应。女护士关上门,对他伸出一只手掌,低声说:“早听吴站长说你这人很色,今天算是知道了。不过最好还是收敛点,可别假戏真做,免得误事。把药钱给我,七元。”

黄向东笑嘻嘻地掏钱给她。女护士又说:“我叫前田美秀,这诊所昼夜不关门,按规定,我们每隔十五天最多只能碰面一次,但你的外伤至少还得半个多月才能痊愈,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每三天来诊所买外用药膏。但不能太晚,除非极特殊情况,否则有可能引起怀疑。好了,你走吧,我还有很多药品要整理呢。”

“我知道了,你别这么绝情,能不能多聊一会儿?”黄向东厚着脸皮说。

前田美秀把俏脸一板,“别忘了你来日本不是泡女人的!”

热脸贴了冷屁股,黄向东只得拎着纸袋走出诊所,心中暗自佩服吴站长的策划周密。三条洋平不好酒色,但人都是要生病的,更何况他身上真有伤,所以把接头地点选在诊所再合适不过了。而且这诊所地处三条家和电车站之间,他随时可以借外出办事之机,顺路去诊所与前田美秀接头。

回到家,叶子一路小跑着过来问:“先生,我们今天吃什么?”

看着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期待,黄向东笑道:“让佐木木挑好的做,你们想吃什么都行。另外告诉蜷川,从这个月起三条家不再捐款给政府。”

叶子喜出望外,连忙跑去通知。黄向东上楼整理好行装,拎个皮包,里面放着几张在书房里找到的关于细菌形态的文件,就出门准备去军医研究所。伊纪牡丹倚在门口,问:“你要去哪里?”

“哦,还有些文件资料存放在军医研究所,我得取回来,过几天带到中国去。”黄向东回答。

伊纪牡丹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进屋了。黄向东在电

车站上车,从伏见区到山科区,这里地处京都市郊,除了一些工厂和研究机构外,很少有民居。黄向东在电车上一遍遍地默记路线和细节,吴站长说过,军医研究所是日本陆军第16师团最大的医学研究机构,戒备森严,中国情报人员打不进去,所以关于三条洋平在研究所里的情报很少,除了少量研究所高级人员的资料之外,就剩下几张在远处偷拍的外景照片。其中有一张从空中俯拍的,那是伪装成日本《读卖新闻》报记者的中国谍报人员,在乘坐日本军用物资飞机掠过研究所上空时所拍,从照片上能了解到军医研究所的平面图。除此之外,再没什么能用得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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