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能和鼎鼎大名的土肥原机关长同进午餐,真是三条洋平的荣幸啊。您一手创建了满洲国,又培养出那么多优秀的谍报人才,很多外国人提起您都很赞叹,还称您是‘东方的劳伦斯’呢。”黄向东假装真诚地边敬酒边说。外面大堂喧闹的声音反倒成了最好的掩护,不用担心谈话被窃听。

土肥原哈哈大笑,“什么东方西方,能为大东亚共荣做出贡献就行。我也是被逼出来的,你看现在战局复杂,光在哈尔滨就有至少十几种势力的特务,我累得每天都睡不着。不过最近好多了,自从出任第七方面军司令官,我就只管在东南亚打仗,很长时间不过问情报方面的工作了。”

伊纪牡丹早就听黄向东说过此人很厉害,她生怕土肥原看出黄向东的假冒身份,就微笑着说:“他最佩服的人除了石井阁下就是您了,虽然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土肥原也是肉做的,听到这种溢美之词心里很舒服。他笑着说:“我和石井少将还算有些私交,前两年他还托我多送些木头供他研究用。但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你们在平房区的那个地方,血腥味太浓。我一向反对使用暴力,除非迫不得已,我对付敌人习惯用三样东西:炸弹、鸦片和女人。对溥仪是这样,对张作霖也是。”

黄向东受教地点点头,“明白,溥仪喜欢抽鸦片,张作霖被炸上天,而对好色之徒,当然就是用女人了。”两人哈哈大笑,伊纪牡丹面无表情地喝着苹果汁。土肥原看出她不太喜欢这种话题,就转入正题,问黄向东:“听北野政次说,你们部队里有内奸,前几天还死了一名中国间谍?”

黄向东知道土肥原是天津特务机关的机关长,几十年的老牌间谍,在察言观色上绝非北野政次和碇常重之流所能比,想了想还是决定以攻为守,说:“碇常重少佐带着兵去抓人,而那个假扮成农妇的中国间谍却当场指认他,还说军统杀手不会放过他。我估计这事不太简单,难道碇常君真的会用情报去换钱?”

土肥原把两片烤鸭皮放在小薄饼上,又夹了点葱丝儿用饼卷上,忽然问:“三条君,您是日本京都人吗?”

黄向东立刻警觉,“我是京都伏见人,怎么?”

“哦,没什么,觉得你的关西口音不太明显,倒有点儿像关东地区的。”土肥原随口说。

黄向东心里紧张,生怕说错某句话导致露馅,他大脑转了几圈,解释道:“部队里很多人都是千叶县的,天天和他们混在一起,连口音都变了。”

土肥原笑着说:“几年前我去过京都帝国大学,和荒木校长吃了顿饭,他一直在夸奖两个学生,一个是他的女婿石井少将,另一个就是你。他说你是不可多得的细菌研究人才,可惜他只有一个女儿,不然肯定会让你当他的第二个女婿。”

伊纪牡丹看了看土肥原,又瞪了一眼黄向东。土肥原大笑,“开玩笑的话,不要当真。”又说,“请三条夫人尝一下这里的烤鸭,非常不错,就是和北平的全聚德相比也不在其下,尤其是鸭皮。”伊纪牡丹连忙称好,夹了两块鸭皮正要用饼卷,看到那油汪汪的鸭皮,她忽然觉得一阵油腻,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连忙用手帕捂住嘴跑出包间。

“尊夫人这是怎么了?”土肥原问。

黄向东摇摇头,“可能是胃肠不舒服吧,这几天她吃得都很少。”

土肥原眼珠转了几转,忽然问:“你们有孩子吗?”

“有一个男孩,叫三条小太郎,怎么?”黄向东疑惑地说。

土肥原哈哈大笑,“你是个称职的帝国军人,却是个不太称职的丈夫——你们三条家又要添一个三条小次郎了!”

黄向东怔了怔,说:“也许只是胃不舒服,您看错了吧?”

土肥原嘿嘿地笑道:“我土肥原看人很准,不信等夫人回来你可以问问。”黄向东想起昨晚伊纪牡丹说的那些话,心里有了几分相信。不多时包间门打开,伊纪牡丹进来坐在椅子里,看到两人表情古怪——土肥原面带微笑,黄向东则满脸疑惑,她的脸就有些发红。黄向东犹豫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的脸更红了。

黄向东直截了当地问:“你真的怀孕了吗?”

伊纪牡丹没想到他这么直接,羞得咬着下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黄向东又惊又喜,愣了半天没说出话。土肥原却叹了口气,“尊夫人刚怀孕,你们却要天各一方,真是造化弄人啊。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实现了大东亚共荣,到时候你们就能团聚了。好在有飞机这种东西,见面也不是什么难事。”

黄向东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几年前他与桐君相恋时两人以礼相待,还没发生过关系;桐君失踪后他自暴自弃,四处泡女人,但多是露水姻缘,没有女人愿意为偷情而大肚子。因此,伊纪牡丹是第一个为黄向东而怀孕的女人。黄向东紧紧抓着伊纪牡丹的手,心里百感交集,却也愁容满面。土肥原问:“三条君应该高兴才对,可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黄向东只好说实话:“今天下午我要送牡丹去王岗机场回日本老家。”

“哦,原来是舍不得漂亮的娇妻,尊夫人什么时候再回哈尔滨?”

“不会回来了。”

土肥原忙问:“为什么?纪律不允许吗,你们部门不是住着很多军官家属?”

黄向东把酒杯放桌上一蹾,“您不知道,我们马上要进行一项绝密的细菌研究计划,很可能会感染病毒,所以为了牡丹的安全着想,我不得不把她送回日本。”

土肥原惊道:“原来是这样!这项计划会对你有危险吗?”

黄向东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为了大日本帝国的霸业,个人安危不足为惜。当初刚开始这项研究计划的时候,全日本国所有的细菌专家都不愿接手,只有我敢于研究。天皇护佑,前期工作一切顺利。现在战局紧张,冈村司令也希望我们的这个计划能派上用场,所以我更要抛开全部杂念,全心投入研究。”

土肥原显然被吊起了胃口,“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计划,能具有这么大的力量?”

“很抱歉机关长,这属于绝密,恕我不能向您透露。但您只须相信,这个计划有扭转整个大东亚战局的神奇力量。”黄向东假装神秘地说。

土肥原心领神会地笑了,开始转移话题,谈论桌上这几个菜哪个更好吃。虽然他是个老间谍,但黄向东仍然能看出他对这个计划有很大兴趣。这就像让一个身材性感的漂亮娘儿们站在黄向东身边,他虽然极力装作不看,眼中的渴望却掩饰不住。土肥原看着伊纪牡丹说:“只是苦了你的妻子,她肯定要为你担忧。”

伊纪牡丹无奈又麻木地说:“有什么办法?我们这种臣民,只能任由命运的摆布。”黄向东训斥她:“岂有此理!能为国家效力,为天皇捐躯是极大的荣誉,以后不准再说这种废话!”伊纪牡丹放下筷子,转过头不再说话,眼中含着眼泪。虽然两人是在演戏,但伊纪牡丹知道今天就要和黄向东永远分离,情绪低落,倒不是装出来的。

土肥原从伊纪牡丹的神情中看不出任何伪装,便对黄向东的怀疑就又减轻了几分。他对三条洋平和伊纪牡丹的身世都作过调查,两人的履历毫无问题。三条洋平是石井四郎的亲信,北野政次的红人,又肩负着高度危险的研究计划,这种类似敢死队队员的人物,似乎没理由再去用情报换钱或是叛国投敌,因为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土肥原又想起前几天和石井四郎通电话的情景,石井一再强调,尽量不要让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情去打扰三条洋平,他有很重要的事做。

这时土肥原又想起了北野政次透露给他的情报,那就是三条洋平曾经被土匪绑架过,最后还是石井四郎到处托关系,动用了日军特种作战分队才把他营救出来。难道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中国人策反的?

正当土肥原在想怎么开口问这个事的时候,突然“哗啦”一声,有人把包间的门撞开。这人好像被人猛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倒退好几步,仰面倒在桌上,弄得杯盘飞溅,要不是黄向东及时伸手扶住桌沿外侧,估计这桌面就得翻过去。

三人吓了一跳,伊纪牡丹连忙躲到黄向东身后。从外面又冲进来一个穿西装、满身酒气的男人,把倒在桌上这位揪起来大骂:“今天要是不给我写欠条,我就把你扔火锅里涮了,你他妈信不?”

黄向东大骂:“都给我滚出去!”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完全不理黄向东。土肥原抓住穿西装男人的右臂跟着劝架,这时和他们同桌的人也进来拉架劝说,好容易把两人拽出去。店伙计连忙过来道歉赔礼,还要重新上一桌酒菜。土肥原说:“拉倒吧,我们也快吃饱了,给我们泡壶好茶就行了。”

店伙计收拾完桌子出去泡茶,黄向东怒气未消,“中国人真是低劣民族,就知道喝酒打架!”土肥原坐在桌旁没说话,眼睛一直看着外面那几个打架的人,那几位坐回原位,但嘴上还在纠缠不休。店伙计送茶来,土肥原指着那边问:“刚才打架的那些人你认识吗?是不是经常来这里吃饭?”

“这可说不好,永安号天天满座,来吃饭的都是平头老百姓,又没有明星大老板,我哪能个个都记着?”店伙计把茶壶茶杯放在桌上就走了。黄向东伸手要倒茶,被土肥原按住,“我还有点急事,要先走一步,就别喝茶了。你们俩也早点去王岗机场,免得误了飞机。”

黄向东有点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土肥原掏钱付账后三人走出饭店。铃木光头从汽车里钻出来,手里拿着半个面包,走到黄向东面前问:“现在就出发吗?”

黄向东点点头,等伊纪牡丹进了汽车,土肥原对黄向东说:“不管遇到什么事,路上最好不要停车,一直开到机场为止。”

“为什么这么说?”黄向东疑惑地问。

土肥原朝饭店里看了看,“那几个打架的人,我觉得很值得怀疑。刚才我故意抓住那人的右手腕,发现他的右手食指前端有老茧,应该是经常开枪的人。总之你们最好小心点,如果半路上遇到意外,尽量不要停留,更不要下车。”

在驶往王岗机场的路上,伊纪牡丹问:“刚才和土肥原先生吃饭聊天,还算融洽吧?”

黄向东明白她的意思,便说:“当然融洽,只是土肥原先生酒量比我好得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勉强跟他喝个平手,如果不是那伙人打架搅了局,估计再过一会儿我就得喝醉了。”

伊纪牡丹笑着说:“看来我们还得感谢那伙人呢!”黄向东笑而不答,心里却有不太好的预感。土肥原有丰富的谍报经验,他的怀疑绝不是空穴来风,为什么偏偏在他们吃饭的时候碰上打架?很有可能是那些人在借机认脸,以确定是否是他们的目标。

他对司机说:“在我们到机场之前,如果遇到堵车、撞人之类的事千万别停,更不能下车,听到了吗?”

铃木光头笑了,“时间来得及,肯定误不了回日本的飞机,放心吧。”

黄向东回头透过后车窗观察了几分钟,见并无人跟踪,但他心里仍然惴惴不安,说:“注意看路面有没有可疑的东西。”铃木光头“嗯”了一声。再拐过几个弯,上了一条偏僻的路。路上没什么车,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在走,街面很干净,深秋的落叶在路面盘旋飞舞。一阵大风刮过,忽然铃木光头急打方向盘,好像在躲避什么,随后汽车右侧猛地下沉,发出“扑落扑落”的怪声。

“出了什么事?”伊纪牡丹抓着黄向东的胳膊。

铃木光头连忙踩刹车停住,摇下车窗探头朝后面一看,开始叫苦,“车胎被扎漏了!”说完就要下车。黄向东道:“等一下,先别出去!”他坐在车里观察着,路上前后都没什么人,再掏出腰间的手枪,慢慢推开车门下来。果然,右后侧轮胎扯开个大口子。铃木光头蹲下仔细检查,拔出两个形状奇特的黑铁钉,铁钉由四根约两厘米长的尖组成,各呈60度角,无论怎么放都会有一根尖朝上,三根尖朝下。

“奇怪,路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铃木光头疑惑地说,“这是补胎匠才有的朝天钉,他们把这东西撒在修车铺附近,被扎破轮胎的司机就得找他们来补胎,可能这里有修车铺吧。”

黄向东前后观察,街道两旁是冷冷清清的俄式和日式青砖独楼,都是大门紧闭,也没看到有什么修车铺。“这可怎么办?离机场还有多远的路?”他问。

“这里是孙家站,到王岗机场最少还有十几公里,我去街角那边找个商店或餐馆,打电话给附近的警察署,让他们赶快派辆警车过来接我们。”铃木光头说。

黄向东心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同意,并嘱咐他注意安全。铃木光头顺原路返回,步行朝街角走去。黄向东钻进汽车坐下,安慰伊纪牡丹:“车胎扎破了,没事,司机去找电话搬救兵。我们坐着等一会儿,时间来得及。”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

非常不安,想起土肥原之前说过的话,总觉得扎胎事件不是什么巧合。

伊纪牡丹点了点头,靠在他身上。过了几分钟,黄向东问:“怀孕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让你分心,不管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我只知道你有重要的事要做。我会把孩子生下来,到了战争结束的时候你再回京都看我们。你答应我,一定会来找我!”

黄向东说:“当然,这是我们的孩子,如果我妈妈知道,她也会很高兴。”

伊纪牡丹抬头看着他,“你是中国人吗?”黄向东不想再瞒,点了点头。

“可你为什么会和他那么像?”

“我和他是双胞胎,我们的父亲三条木当年在哈尔滨开诊所,他的原配妻子没有生育能力,他就和我们的母亲、一个穷苦的中国女人生了我们。然后他把三条洋平带到日本,我母亲就留下我。”黄向东说了实话。

伊纪牡丹歪着头,忽然笑了,“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你父亲当年带回日本的不是你?”

黄向东失笑道:“人之初性本善,性格和思想都是后期教育的结果。如果当年父亲把我带回日本,可能还不如三条洋平,你信吗?”

伊纪牡丹笑着摇摇头,紧紧搂住黄向东的脖子。忽然黄向东瞥见车尾远处的街对角有两个男人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双手都插在口袋里,眼睛紧盯着他们乘的这辆汽车。再一转头,发现车前面不到五十米处也有两个男人走过来,也是双手插兜。黄向东顿时把心提到嗓子眼,他轻轻推开伊纪牡丹,打开腰间枪套的扣子,说:“我们出去透透气。”还没等她回过神,黄向东就打开车门,硬把伊纪牡丹拽出汽车。

伊纪牡丹用戴着黑色小牛皮手套的手裹了裹外套,“外面好冷,我们还是回车里等着吧。”黄向东左右观察,见前后那四个男人都在加快脚步,他抓过伊纪牡丹的胳膊,快步走进街对面的小巷里。

小巷空旷狭长,黄向东远远看见前面巷子出口处的街对面有一家商店,好像还有人进进出出,就急忙拉着她快步朝向前走。伊纪牡丹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快走,有人跟踪!”黄向东拔出手枪,短促地说。两人跑出三四十米时,身后的四个男人拐进小巷,黄向东回头看,正好看到那四人中有两人在把手伸到衣服里准备掏枪。他连忙举枪瞄准,那四人吓得左右躲开,其实黄向东并不敢开枪,看到面前有个岔路口,连忙拉着伊纪牡丹闪身进去。

这条小巷地形复杂,岔路口很多,左拐右拐就像蜘蛛网。黄向东不知道对方埋伏了多少人,在哪条路线围堵,但这里岔路众多,不知道是不是每条路都有人守着。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远走,用最快速度冲到另外一条大路上,但愿能找到商店等可供躲避之处。

两人慌乱地跑了一阵,拐了不知多少个岔路口,伊纪牡丹累得差点儿摔倒,气喘吁吁地问:“为、为什么有人跟踪我们?”

“因为有人要杀我!”他刚说完,附近就传来一阵警笛声,声音很近,大概也就是百八十米的距离。黄向东顿时看到希望,连忙努力朝警笛声的方向拐去。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是汽车正在驶远。他知道如果在巷子里转不出去,不出几分钟就会被人堵住,以他的能力对付那些谍报人员,绝对是凶多吉少。他想开枪示警,但此举很可能会更快地引来追兵。

他把牙一咬,举起手枪朝天“啪啪”开了两枪,伊纪牡丹吓得连忙捂耳朵。警笛声停住,黄向东又开了一枪,然后拉着伊纪牡丹朝鸣笛的方向跑去。伊纪牡丹惊慌地问:“为什么有人杀你?”

黄向东低声说:“别说话!”忽然面前的胡同口跑出一个男人,身穿黑色大衣,手里握着勃朗宁手枪。看到黄向东和伊纪牡丹,那人连忙举枪瞄准。黄向东动作更快,他早有准备,抢先开了枪,只是枪法太差,连开三枪都打在石墙上。那人弯腰低头躲过,回击了两枪,黄向东早就趁机拉着伊纪牡丹闪进另一条岔路。奔出几十米,黄向东伸手去推旁边的一户房门,锁得牢牢的,再去推下一户,总算有扇木板门没锁,他把伊纪牡丹推进去,“想办法躲到屋里去别出来!千万别出声!”

他继续朝前跑,在分岔路口刚想拐弯,却见两个持枪者迎面赶来,这两人眼疾手快,抬枪就打,黄向东抱着头闪到另一条胡同,左手凭直觉朝对方乱扣扳机。两人在后面紧追不舍,黄向东本想朝响警笛的方向跑,可又遇上一个人沉着脸,手里举着双枪同时开火。黄向东躲在拐角处,抽空回上几枪,子弹打光了,他又没有备用弹夹,只好抽身逃走。双枪客追到拐角连发几枪,黄向东躲闪不及,后肩膀被子弹擦中,他趔趄着差点儿摔倒,枪也掉了,连忙爬起来继续逃。

伊纪牡丹战战兢兢地躲在门后,从门缝中看到有很多人影陆续闪过,还有人在说“快点追,两个都要杀死”、“千万别放跑了,那个女的也是”、“男的中枪了,顺着血迹追”等话,远处不时响起杂乱的枪声。她心急如焚,虽然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杀黄向东,但他一个人要对付那么多人,肯定凶多吉少。

她猛地推开门,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回去,嘴里用日语喊着:“我跑不动了,等我一下!”

黄向东为了躲双枪客,正艰难地向前跑去,他不知道前面左拐又有两人正在迎头追至,只要两人拐过来就会把他夹在中间,根本无处躲藏。那两人听到伊纪牡丹在另一侧大声说话,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说:“他们在那边,快去!”两人折返过来循声去追,无意中解了黄向东的围。

伊纪牡丹跑着跑着,脚下发软摔了一跤,再爬起来时身后已经有人追到,那人怕她逃走,举起驳壳枪连续开火。伊纪牡丹尖叫着一瘸一拐地朝前跑,前面是个岔路。她心想,跑到岔路就拐过去了,也许就能逃出去。

两颗子弹无情地击中了她,分别打在右肋和后心口。她觉得后面有人猛踹了自己一脚,不由自主地再次跌倒,过了几秒钟才感觉到身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很急,也越来越近,她想爬起来,但徒劳。她挣扎着想要翻个身,在粗重的喘息中终于成功了,但翻身后看到的是两名手里持枪的黑衣男人。一个继续向前跑,另一个站在她面前,抬脚重重踩在伊纪牡丹胸口,她无力地吐出两口鲜血。

黑衣男人骂了句:“狗鬼子。”瞄准她的头又开一枪。

黄向东听到伊纪牡丹的喊声后又惊又惑。当他跑到岔路口的时候,看到有两人远远朝声音处跑去,他猛然心惊,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时从左侧又跑出几个人,转头看却是铃木光头和两名穿黑制服的警察。铃木光头大叫:“三条君,三条君!”黄向东连忙跑过去,警察把警哨放在嘴里猛吹起来。这时已经有枪手追过来,两名警察举枪射击,双方交上了火。

铃木光头拉着受伤的黄向东躲到后面,问:“夫人在哪里?”

“还在前面,很、很危险!”黄向东用右手捂着肩膀的伤口,忍着痛道。又陆续有几名警察跑上来增援前面的人,黄向东则在铃木光头的带领下跑出胡同口来到大马路上。

从东面又驶来两辆警车停下,钻出十几名警察。黄向东来到一名警察面前,大声道:“给我一支手枪!”没等那名警察反应过来,黄向东劈手抢过他的手枪转身又冲进胡同里。铃木光头对这警察说:“这是东乡部队的三条洋平少佐,他的夫人还在胡同里,情况很危险,你们快去救人!”

近二十名警察进了胡同,那些枪手们开始收缩,纷纷朝西边撤去,但零散的枪声仍然响起。黄向东用右手捂着左肩,伤口冒出的血在初冬季节显得那么热。当找到伊纪牡丹时,她额头上的弹孔还在汩汩地流出鲜血,眼睛大睁着。黄向东喘息着走到她身边,无力地跪在尸体旁,双手捧住她的脸,希望她那睁着的眼睛还能转动。

黄向东用满是鲜血的右手徒劳地用力捂住她额头的弹孔,不让血流出来,好像这样就能救活她。可她的血仍然从指缝中涌出,和他的血混在一起。

进了腊月,哈尔滨开始下起鹅毛大雪,不到半天工夫,街上和房顶就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在厚德福饭庄二楼西南角包间内,土肥原贤二正坐在桌旁涮羊肉。炭火铜锅里的汤烧得哗哗开,热气冒个不停,周围摆着羊肉、青菜和各种海鲜。这时包间门被打开,一名穿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走进来,关上包间后立正敬了个军礼,再看到桌上的火锅,眉头皱成大疙瘩。

“西村课长,请坐,你来得正是时候,汤刚烧开,快下羊肉吧!”土肥原笑吟吟地说,夹了两片红白相间的鲜嫩羊肉片扔进火锅里,来回涮了七八下再把筷子提起,在小碗中蘸了蘸作料,再放进嘴里品尝,边吃还边满意地点头,“上好的羔羊肋肉,又鲜又嫩。”西村课长锁上包间门,拉开椅子坐下,“机关长,我对低等民族的食物没兴趣。”

土肥原看了他几眼,笑道:“西村课长,所谓低等民族,只是我们对合理占领别国的一种说法。聪明的中国人不但有几千年的文化艺术,他们的美食也很厉害,我劝你还是尝尝吧,不然要后悔的。”

西村课长明显很不高兴,“很难想象连机关长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说出这种话!难道大和民族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吗?看到您津津有味地吃着低劣民族的食物,真让我感到痛心!”

土肥原是大将,在日本陆军军衔中是最高的,比西村课长整整高了五个级别,就冲这一点,在等级森严的日本军队里,土肥原就有权连抽他几个大嘴巴,而且西村还得立正称赞“您打得对”。但土肥原只是停顿了一下,仍然把筷子里夹的涮好的羊肉放进嘴里细细嚼着。

西村课长遇到这样软硬不吃的人,也显得没了办法,只好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得板直,心里暗暗运气。土肥原又把两只大青虾和一只活毛蟹扔进火锅里,笑着说:“西村君,我们今天先不要讨论这个问题,还是说说你的来意吧。”

“是这样,‘白马’是您一手培养出来的高级王牌,北野部队长已经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要我们哈尔滨特高课协助调查,尽快找出内奸和间谍。”西村课长稍微放松了些,但神情仍然很严肃。

土肥原喝了口老汾酒,“这种酒是山西特产,每瓶酒都要在天然山洞中窖藏十五年以上,那种味道和欧洲的洋酒完全不同,可惜你好像并不喝酒。”

西村课长双手扶在桌边,急切地说:“机关长,现在东乡部队那边情况非常紧张,北野部队长特别强调,说东乡部队有责任利用细菌武器来帮助扭转战局,因此他绝不允许有内奸和间谍存在,他这是在向我施压啊!”

“毛蟹熟了,快来尝尝,现在天气渐冷,螃蟹也是越来越肥了,正是吃蟹的时候。”土肥原把煮红了的毛蟹捞出来,放在西村课长面前的小碗里。西村课长又急又气,又不敢发火,只好装作听不见,他说:“机关长,北野部队长还说,他们正在执行一项绝密任务,如果内部真有内奸,那东乡部队将损失重大,这个责任就要算在我们特高课头上!”

土肥原用筷子指着两盘薄薄的肉片说:“这是山鸡片和狍肉片,都是正宗的野味,在日本都很难吃到。哈尔滨的生态环境非常好,这里才是大满洲国真正的中心啊。”西村课长气得直攥拳头,从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呼噜声。土肥原看了看他,问:“你到底饿不饿,不用客气,饿了就吃啊。”

“对不起机关长,我还有事先走了!”西村课长实在忍不住,霍地站起身就走。土肥原哈哈大笑,西村课长愤怒地扭头看着他。土肥原又吃了一口菠菜,才慢慢放下筷子,从西服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在桌上。

西村课长疑惑地看着信封,土肥原继续涮着各种青菜和鱼片,显然胃口正佳。西村课长上前拿起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叠成几折的信纸,纸质很低劣粗糙。打开信纸,见上面用钢笔写着:

淑元,上次给你寄的钱够用吗?我身上也不多,先凑合吧,过年的时候我再给你带钱回来。有件事忘了嘱咐你,从现在开始别养鸡鸭了,有点余钱就换成银元存起来,不要留纸钞。

你夫陈吉祥

看完信的内容,西村课长觉得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陈吉祥是谁?”

土肥原说:“陈吉祥是‘白马’的中国名字。我对‘白马’培训了两年,他才打入延安情报部,所以对他的使用我一向很谨慎。‘白马’每年最多只发出四份情报,当然都是极为重要的。”

西村课长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信,问:“这就是‘白马’传递出来的情报?好像只是一封很平常的家信,并没什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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