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风雪中,一支败军垂头丧气地走在官道之上。

为首汉子年近五旬,身材高大健硕,骑着一匹老马,虽然须发已白,但意态如虎,气势极为不凡。

他是祖逖,出身在北地大族,少有才名,和刘琨一起有过闻鸡起舞的佳话,当过直管首都洛阳的司州主薄,本来前途无量,然而八王之乱中,他败于荡阴之战,那一战,他所在的军队大败,左右都争相逃命,军中那位被迫“御驾亲征”的晋惠帝,被乱军遗弃在草地上,只有嵇侍中一人,挡在惠帝身前。

那一战,成就了嵇绍的千古忠义,也让当时逃亡的将士们颜面扫地,他因此大受打击,心灰意冷,十余年隐居故乡不出,谁来征召,都不理会。

然而,洛阳失陷后,北地战乱,他不得不起着数百家乡亲南下求生,到到南方后,生出收复故土之志,晋帝虽不支持北伐,但名义上也任命他为青州刺史,在青州被北方取得后,又改任他为豫州刺史、奋威将军,希望他收复豫州,总领一州军政。

这也是他在豫州抢掠却毫无负担的原因。

他是正统的豫州主官,本地坞主本应向他缴纳粮食、提供兵丁,但就因为诸坞主据守自立,割据一方,让他不得不用非常手段,他可不是刘琨,不会认为仁义就能感化治下。

刚刚的失败并没有给他太大打击。

只是遇上了硬茬罢了。

这是他在强攻失败后的第一反应。

对方手下几乎达到了令行禁止的水平,整个过程毫无波动,装备更是精良到让人胆寒的地部,他甚至看着一个敌军在挨了一刀后,露出外袍下的铠甲。

几乎一瞬间,他就已经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粮队,而是北方的兖州军!

在明白这一点后,他没有一刻迟疑,不仅退兵,还将所有兵马都星夜赶回驻地。

这两千士卒是他的根本,没有了他们,自己不可能在豫州立足。

更何况,这事,并非没有转机。

他凝视着远方那风雪中若有若无的坞堡轮廓——那是张平的坞堡。

第二波攻势,才刚刚开始……

……

另外一边,王虎的军队也很快来到一处坞堡前。

这坞倚着山丘而筑,占据着一整个山谷,谷前狭小,筑为小城,其上有士卒巡逻,见有军队前来,很是慌乱了一番,很快就有人大吼问来者何人。

王虎上前,拿出了张平求援的书信和渤海公的回信。

片刻后,他们就被迎入了坞堡中,这些乌合之众衣衫破旧,穿得五花八门,面黄饥瘦,王虎的手下士卒们一进去,便由然生出一股优越感。

看看他们,有着整齐的战甲,优质可御寒、连在一起可以做帐篷的披风,精良兵器,人手一把的弩机,还有管饱的食物,更不用说战马了。

这些人穿的还没有自家马好。

王虎吩咐他们自己驻扎好,他与自己的两名亲卫便被迎面而来坞主张平迎接进了客厅。

他习惯性地打量周围,发现客厅里的灯架上居然是两盏玻璃罩的煤油灯,但灯有黑烟,且有刺鼻的异味,肯定不是烧的煤油,看颜色像是棉籽油烧的灯……那门帘好像是北方蜡染的印花布。

而一边,张平对王虎的到来感激不尽,对渤海公的敬仰之语更是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王虎听得心不在焉,落坐后,淡淡地敷衍说这是应该的,人命关天,岂是这一口粮食可以等价的,但是收到了渤海公的粮食,以后北方的商队来这边就不许轻动,你的明白?

一说到抢商队这话,张平瞬间便来了精神。

“特使有所不知啊,平从未曾抢掠过北方商队,”他面色愁苦甚至还带着哀怨,“我等庶民,平时盼这这北方商队都不不及,又怎么会去抢掠,你都不知吾治下每年都以丝麻换取食物与铁器……”

仿佛找到了机会,他向着王虎大吐苦水,这些年,常有乱军掠去田中粮食,豫州经年都在饥荒之中,还是北方崛起之后,才能勉强喘口气,乱军虽然抢粮,但手下没有织户,所以不会抢掠丝麻,而北方纺织则需要大量丝麻,他们便靠着丝麻换粮食,虽然不多,但混着野菜,总能多活些人,但那南方的祖逖过来之后,四下抢掠,还拍了个参军过来让他们归降东晋。

可这个参军是大族出生,看不起他们这些土财主,就特别过份,一过来,看到他们住的房子,说这也就能当马厩,看到北方买来的锅,说他们不配用锅,该能拿来铸铁。

“吾当时不悦,说此为帝王之锅,天下定后便能用之,岂能毁之?”张平忿忿道,“结果他说‘你能不能保住头都是两说,还惜一口锅?’……吾一怒,便斩了他,送头颅于祖逖。”

王虎听得来了兴趣:“所以才和祖逖闹翻了?”

“是如此,”张平有些无奈道,“但吾在此地还有些人脉,他攻之不下,已经僵持有了年余。”

王虎心中有数,也不接话,只是把玩着手中盛水的陶碗,看到碗底还打着上党陶坊的商标,忍不住走神想这家是哪位异人的来着。

张平看王虎不接话,有些无奈,但还是主动道:“特使不知出自北方哪位大人门下?”

这是名知故问了,王虎道:“兖州苍秀。”

“原来是苍刺史,”张平赞道,“苍刺史用兵如神,大败石勒,平了这扰乱中原之大恶,实是天绶之才,渤海公能得此大将,实乃王者之运也,吾对苍刺史钦佩已久,奈何刺史深居简出,欲求一见而不可得,不知王将军可愿引见一番?”

说着,还让人拿来一件奇珍,乃是一根三尺高的红珊瑚,在油灯下灼灼生辉,极是美丽。

如今局势渐渐明朗,北方势力庞大,人口众多,又人才辈出,他们这些周边的寒门都是非常想投奔的,但也不知多少有志之士被渤海公挡在门外,北方强大是真,排外也是真。想入其治下,必要经过考试,若说诗文经义还好,又常常加些数术与治理方式的考题为难人。

张平也想过考个本地吏员,然后当北方治下的地主,从此过上有靠山的生活,奈何不是那块料,真心考不过。

但,如今兖州苍秀儿也在大肆用手下人任命兖州各地的县令与郡守,张平看中机会,决定走苍秀儿的路线,看能不能带着自己的人马,在北方治下混个县令城主。

“引见没办法。”王虎回想了一下苍老大最近的忙碌,拒绝道,“东西不必送了,回头你自己去感谢她就行。”

那样肯定见不到苍秀的,张平微微皱眉,向着属下递了个眼色,继续和王虎聊起豫州的局面。

聊了两句,张平突然话峰一转,邀请王虎欣赏自家的家伎技艺。

这年头,有点财产的都会养上几个能歌善舞的奴婢,在客人来时服侍,当年石崇就是把自己家搞成了“金谷会所”,捧红了美人绿珠,弄出“金谷二十四友”这种社会人脉。

于是一声令下,乐声突起,只见数位衣衫单薄的美人翩然入内,其中为首的姑娘生的天姿国色,媚态天成,举手投足之间,仿佛夜魅山鬼,摄人心魄。

舞到后来,更是在王虎周围骚首弄姿,她的衣衫少而不露,发现后者没有动静后,甚至大胆地去掀虎崽的衣襟……

“啪!”王虎的闪电般地拍开她的手,引得美人捂手欲泣,他皱眉道,“吾等任务已成,修整之后,便要回去,坞主还是不要多生事非了。”

跳的是不错,但是才没有南华姑娘跳的好看呢。

说完,起身离开,走得非常快。

张平面露遗憾,那女子却没有了刚刚的委屈之色,眉眼之间,闪烁着的都是满满的心动之色。

张平有些不喜地道:“既然他不喜欢,你便退下吧。”

少女微微嘟唇,点头到:“樱桃告退。”

……

王虎走到兵卒之中时,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他旁边的两名亲卫露出想笑又不敢的表情,王虎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他治军极严,手下都怕他,于是都不敢再笑。

坞中并没有给他们这么多人居住的地方,一名张平的手下将很多士卒挤到一间,才给他们腾出了一小片军营。

他们则开始支起大锅,用血水煮上肉干和疙瘩汤,配上上党产的酸菜,一时间,香味四溢,引得很多本地人吞咽不止。

吃饱喝足后,王虎分配人巡逻,这才回房,拿出书准备看。

而这时,门外有异常响动,他开门一看,便见到一名女子衣衫单薄,在廊下瑟瑟发抖,委屈地凝视着他。

王虎寒毛都竖了起来,大怒道:“谁让她进来的。”

两边亲卫强忍着笑:“将军,我们可没让她时来,这不是在门外么?”

王虎冷冷道:“你给我回去。”

女子小声道:“我知你不喜我这等女子,但这次来,并非为男女之事,而是有事想告知将军。”

“借口!”王虎就很不屑,这年头,碰瓷他的妹子多了去了。

“这能耽搁你多少时间,连听听不可么?”那女子猛然双手握住他的手,忍不住道,“你大祸临头还不自知。”

王虎微微挑眉:“不必找借口,快回去吧,这里天寒地冻,命是自己的。”

女子还想再说话,便见王虎已经退了回去。

她恨恨地跺了跺脚,生气地退走了。

回到房间的王虎则小心地伸出了手,拿出刚刚那女子在他掌心递的小纸条。

纸条只有简单几个字:祖逖离间,下属已叛,张平将死。

王虎皱起了眉头。

这么大的事情,她一个家伎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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