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二十四年(一五五五年)十月十九日,来自诹访的快马到川中岛大塚本营,告知湖衣姬病危的消息。接到这个消息后,又收到了里美寄来的信。

“或许这么做会受到侯爷的斥责,但经三条娘娘的嘱咐和惠理娘娘的同意后,我已前来此地探望湖衣娘娘。湖衣娘娘十分消瘦憔悴,但神智依然非常清醒,心中一直惦记着您。她虽然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却没有一点惊慌之色,并把大小事情料理得有条不紊,静静等候那一日的来临。想到此,不禁令我为之鼻酸。然而,湖衣娘娘见我如此,反而安慰我不要悲伤。她说人生注定要死,只是迟早而已,又何必悲叹?虽然明知不该在这时候写这封信,以免扰乱侯爷的心情。但我仍然希望,如有可能,让湖衣娘娘有机会再见到侯爷,因而提笔……”

里美的信中,除了有关湖衣姬的病情外,其他的事只字未提。很显然,她是衷心地同情湖衣姬的遭遇。

晴信将里美寄来的信反覆读了几遍。信上说她曾经过三条娘娘的嘱咐和惠理娘娘的同意,表示她顾虑到她们两人的面子,亦可见她用心之良苦。如将立木仙元医生寄来的信和里美的信互相对照,便可充分了解湖衣姬目前在诹访的情况是如何了。

晴信轻轻地把信卷起,从宽板凳站起来。他不愿让部属们看到他惆怅及悲伤的表情。由于长期的对阵,大家都有些神经质,害怕有一丝的风吹草动。因此,作为统帅,更不该把自己的感情外露。

晴信登上了望台,望向犀川对岸的敌阵。秋色已深,初来时嫩绿的树叶,如今已开始飘落凋零。河滩上的芒花在秋风中摇曳,彷佛白色起伏的波浪。整个景色笼罩着晚秋的气氛。因为随时会下雪,在寒冷而澄蓝的天空中,再也见不到成群的红蜻蜓。

敌阵并无异样。就如平时,竖立着旗帜,脸上带着忧郁的步兵在那儿站着。晴信又将视线暂从敌阵移到右方。当面向南方时,他虔诚地闭上了眼。

(湖衣姬,你不可以死,我要你活下去。)

明知这只是一个梦想,但他仍然希望她能如去年春天出征骏河时一般,病情能很快地复元。

跟着晴信一起登上了望台的马场民部和饭富三郎兵卫在听到有两封来自诹访的信后,便已察觉了晴信的心事。民部和三郎兵卫也随着晴信而更换位置,但却默然不语。突然,从南方来了一匹快马,尘埃滚滚地奔来。晴信凝眸望着,心中忖度或许是前来通知湖衣姬的噩耗的。然而,快马只有一匹,看起来并不像是来自远方。

三人走下台时,快马也刚好到达。

“骏河的太原崇孚公以今川义元的名义,将要到达此处。”

刚下马的武士单膝跪地地向他报告。晴信对他说了几句慰问的话后,望着他离去,然后回顾背后的两人说:

“只要雪斋和尚出马,和议必定会成立。这和尚是仲裁及调停的高手,但要对他小心提防。”

虽然晴信心在战场,但仍然希望能在雪斋调停成功,和越军谛结和议后,及时回到诹访见湖衣姬最后一面。

“在雪斋未到此地,听取甲越二军的要求以做调停之前,我方也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晴信间接地暗示马场民部和饭富三郎兵卫,应该对和越军的和议做好事前准备。

太原崇孚,亦即雪斋带领了约二十名臣属,在当天傍晚来到晴信的本营大塚。

太原崇孚虽然是个僧人,却未穿僧衣。头上载着折乌帽,身穿武士礼服及小褂骑在马上。他是个身材肥胖的大汉,却拥有一双明亮的大眼。虽然主人做如此的装束,他的二十名属下却是全副武装,因此看起来像是五、六百年前的王朝时代,朝廷派地方官员及其警卫到驿站一般。

“对阵了二百日之后,相信无论是那一方都早已丧失了斗志,希望能早日回乡。”

太原崇孚先挖苦晴信几句,然后张开大口,笑着说:

“请立刻派使者通知越军:今天太原崇孚以今川义元公的名义到达此地,担任两军的调停人,并准备在明天过去。”

晴信及在场的武将们看到他一下马便立即安排应做的工作,不禁佩服他果然名不虚传。他们心想,他可能会立即召开军事会议,听取有关过去的会战经过,因而私下里在着手准备;但,其实不然。

“从骏河到这里的路途真遥远,简直让人疲惫不堪。”他对着曾有一面之缘的穴山信友说:“信友兄,听说本地盛产美酒,可有此事?”

“不但酒好,如能将信浓川溯河而上的肥美鲑鱼拿来下酒,更是人生一大享受。只可惜现在是在军营,没有女人,请多多包涵。”

穴山信友瞄了晴信一眼,因为他怕自己太多话了。

“好极了!今晚就来品尝品尝这远近驰名的春酒和鲑鱼。”太原崇孚像是也邀请晴信一般地望着他说:“晴信公,既然贫僧到此,任何事都不必再担忧。不过,我得事先声明,千万不可太过贪心,应该为将来的利益设想。”

“我尽量照办。”

晴信命穴山信友负责招待太原崇孚。太原崇孚这天受到了盛大的款待。由于长期的对阵,甲军的物资非常缺乏;但为了使调停更为有利,也不得不竭力款待。翌晨,原以为太原崇孚起床后便会开始商议有关调停的事;然而,他却一大早起来就要酒。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而且,这鲑鱼的味道真是鲜美无比。”

不仅如此,他还大声地唱歌、吆喝。更令人困扰的是:当他到外面小解时,可能会到附近徜徉,随地倒卧。

第二天已经过去,又到了第三天早晨。酒宴依然持续不断。中午的时候,他踏着踉跄的步伐走到犀川河畔,并说此处风景优美,应该把酒席移到此处。

太原崇孚的醉态可从越军那边一目了然。

在武田的阵营吃喝了三天三夜之后,第四天一大早,太原崇孚便率领部下渡过犀川,前往长尾景虎的阵营。太原崇孚到此之后,同样地饮酒作乐,甚至比在武田的阵营喝得更凶。喝了三天三夜后,第四天,太原崇孚只带了一名侍童前去晋见长尾景虎。那侍童只有十二、三岁,是他特地从骏河带来的。侍童像女人一般的经过化妆,甚至在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

“太原崇孚公身属僧门,竟带着如此标致的美童。”

长尾景虎对太原崇孚带来的美童望得出神。景虎本有宠幸娈童的习癖。其实不仅是景虎,晴信年轻时也曾有此种癖好,譬如春日弹正当年还未到源助时,即是晴信宠爱的娈童之一。当时的武将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如此,因此同性恋的观念在当时并不算是异常,也不必对它特别的忌讳。

“他叫长谷屋三右卫门。他的父亲托我帮他选一个适当的主人。我正考虑从今川公、武田公及长尾公中选出一人。”太原崇孚轻描淡写地说。

“既然如此,可有意赐予我?”

景虎以渴望的眼神凝视着侍童。三右卫门如少女般地绽红了脸,羞涩地忸怩着,躲在太原崇孚的背后。虽然他的发型、衣服及腰间的刀都像是个小武士,但却显露出一种男人所无的妩媚姿态。

“坦白说,晴信公也曾如此要求。”

“甚么?晴信也提出这种请求,那你怎么回答他?”

“甚么都没有回答。关于这个小孩,我有完全的决定权。”

“这么说,我可以把他留下来吗?”

“长尾景虎公已拥有十位美童还想要其他的?原来传说你贪得无厌,果然不差……”

“不!贪得无厌的是晴信。晴信想并吞所有信浓的土地,天底下再没有像他那么贪心的人!”

“那晴信公应该撤退到那里才算不贪心呢?”

“至少应该把村上义清的领土更科和埴科还给人家。”

“这样做,表示景虎公比人家更贪心。站在调停的公平立场来看,双方退到二百日对阵前的地方,亦即目前所驻守的位置应该算是最合理的。”

“荒唐!如果这样,我岂不是要被信浓的武夫们所耻笑?”

“那么你就愿意以目前的情况迎接冬天的来临吗?”

景虎无言以对。

“我认为现在正是撤退的时候。冬天就要来临,如果再贪心不足,恐怕会使越后军损失更大。”

太原崇孚目不转睛地望着景虎。

“但是,旭山城一定要拆除;否则,将来祸患无穷。如果他不答应,我也绝不妥协。一旦下雪,越后军的交通可能会受阻,但下雪的地方并非仅止于越后,从信浓到甲州也一样会下雪。”

“以拆除旭山城为条件来承认目前的区域分配——您是否能够接受?”太原崇孚提高了嗓音。

“不!这还不够。至少还要把埴科一郡还给我。”

然而,太原崇孚不予理会地说:

“三右卫门,我们回去吧!看来晴信公较适合做你的主人,景虎公太贪心了!”

说完,带着长谷屋三右卫门就要离去。景虎急忙说:

“把他留下!这样我就接受你的调停。”

长尾景虎说完,抓住露出一脸迷惑的长谷屋三右卫门的手,让他坐到自己的身边。

太原崇孚当天渡过犀川,返回晴信的阵营,不容分说地叫对方答应立即拆除旭山城,以维持现有疆域的调停后,将其余的细节交给从骏河一起来的一宫出羽守,便匆匆地返回骏河去了。

太原崇孚,亦即雪斋和尚返回骏河后,在向今川义元报告有关甲越调停成立的经过时,突然因晕眩而倒下。昏迷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他便在十月十日去世了。

弘治元年闰十月十五日,甲越两军交换誓约书后各自退兵。

晴信希望当天就能回到诹访。他虽想见湖衣姬的最后一面,但却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在两百日的对阵中,损耗掉的钜额军费、劳力及将近三百人的人命,这一切的牺牲是否值得?然而,正如太原崇孚所言,这端赖于能否为将来设想而及时撤兵。于是,晴信带着因与他一起作战而失去领土的善光寺别当栗田宽安和小柴见宫内,决定暂时撤退到小县;同时,也决定把栗田宽安奉安在旭山城的善光寺本尊(寺庙的主神)移到祢津乡。

祢津乡是晴信的爱妾,里美父亲祢津元直的土地。

善光寺本尊由善光寺移到小县,对于生活与善光寺有密切关系的人们来说当然是件极遗憾的事。他们认为失去本尊的善光寺,就如同被神遗弃的土地一般,因此宁愿离开生活已久的土地而跟随晴信到祢津乡的人不下二、三十人。

经过犀川的二百日对阵,犀川以北虽然是属于越军的势力范围;但晴信把善光寺本尊移走,连带着也把人心一起带走了。

“甲斐的武田晴信公只是将本尊暂移到安全的地点。这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奉了神的旨意。据说本尊曾托梦给善光寺别当栗田宽安,希望能暂时前往没有战火的地方。”

看到许多人因善光寺本尊即将离去而悲叹时,便有人散布此种谣言。

“怎么可以把善光寺本尊带走?真是岂有此理!应该立刻将祂送回。”

越军提出质询;甲军却以强硬的态度说:

“誓约书上对善光寺本尊的事只字未提,而且,这次的事是奉本尊的旨意所决定的,敬请谅察。”

本尊已经在栗田宽安的护持下,安置在军营中。假如越军坚持要取回,便非再度交战不可。

“善光寺本尊被敌军夺去,无异是信浓的灵魂被人夺去一般。我们不能就此罢休!在下甘犯军纪去把本尊拿回来!”

柿崎景家对景虎提出严重的抗议。然而,却没有人愿意和柿崎一起采取行动。结果,柿崎不得不放弃初衷。

善光寺本尊经由坂木、上田而进入祢津乡。善光寺本尊极受小县百姓们的欢迎,甚至有人因欢喜而感动地流下泪来。以前,虽然晴信曾经多次经过小县、北佐久和南佐久,但那些农民从不肯主动的向他低头。当他们听说善光寺本尊到达时,却个个拿着钱、米和豆子拥向祢津乡。这对晴信来说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晴信巡视了祢津乡及塩田城的附近,对外夸耀二百日对阵的胜利结果后,越过室贺峠来到了深志城。到这儿,主要也是为了宣扬战果,让大家知道在二百日的对阵之后,甲军依然能保持坚强的阵容。

晴信进入深志城后,召集幕僚,商讨以后该如何攻取奥信浓。在与景虎交换誓约书,答应互不侵犯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即已开始商议如何背约,可见晴信对未来早已胸有成竹。

“属下认为对防守在葛山城的落合一族进行分化是最明智的。”饭富三郎兵卫建议。

葛山城是在这次的二百日对阵中,越军为了要与旭山城抗衡所兴筑的卫城。只要攻陷这座城池,善光寺一带将全部归甲军控制。

“你认为何时最适宜?”

饭富三郎兵卫回答晴信说:

“落合一族是以裾花峡谷为根据地,鎌仓以来的名门,因此,即使现在劝诱,也未必愿意归顺我方。不如先派熟悉当地的人,到那儿查探落合一族的情形,然后从其族人中物色肯作武田内应的人。如果现在开始进行分化,一年后,葛山城极可能就会归顺于我方。”

饭富三郎兵卫胸有成竹地说。除了葛山城外,他还提到一些将成为分化对象的城池或人名。虽然分化工作需要大量的金钱和人力,但根据以往的经验显示,那远比与敌人交战的费用经济多了。

二百日对阵后的事务一一料理妥当后,次日,晴信从深志城出发。

(以前我曾几次站在峠顶望着诹访,想念在诹访等待的湖衣姬。)

晴信立马于塩尻峠上,望着灰黑色而略显阴翳的诹访湖。诹访湖比晴信以前见到的任何时候更显得忧愁,不!与其说是忧愁,不如说是悲伤。同时,也像是恸哭前凝敛的表情。

晴信想到正濒临死亡的湖衣姬。当他想到湖衣姬就将离开人寰,不禁因怜悯而心碎了。在这个战乱的时代,到处都是死亡,即使是晴信,只要一发子弹穿胸而过,也将化为尘土,万事归休。因此,战国时代可说是随时都与死亡为伍。然而,当晴信听到湖衣姬逐渐走向死亡的尽头时,他依然不禁想和死神进行一场激烈的决斗。他真的不愿失去湖衣姬。

前年,亦即天文二十二年的春天,晴信曾经从塩尻峠一路奔向诹访湖衣姬的馆舍。当时,湖衣姬在侍女的扶持下与晴信见面。从那以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当时他也曾迫不及待地跑下去;而今,他的心情却充满了矛盾。他觉得前面似乎有让他畏惧的事在等候着他,因此虽然同样的心急,但湖衣姬的死却使他感到裹足不前。

到了诹访,晴信立刻前往湖衣姬的馆舍。从诹访家陪嫁过来的侍女志野,将晴信来访的事告诉湖衣姬;然后,又将湖衣姬的话转达给晴信。

“如今贱妾就像一个活的死人,假如让侯爷见到我如此狼狈的情形,将永远留在侯爷的记忆中。只要听到侯爷来看我,已经令我感到十分的欣慰和幸福了。现在的我只想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请不要来扰乱我的心境。”

志野泣不成声地将湖衣姬的话照实转达予晴信。晴信并未与湖衣姬见面便返回古府中去了。

离开踯躅崎城馆也已二百日,因此待理的事务堆积如山,令人不知该从何下手。晴信回到踯躅崎不久,出征木曾的栗原左卫门和多田淡路的军队即派快马回来通报。

报告上说木曾义康、木曾义昌父子提出了投降的请求。

木曾义康和木曾义昌父子是主动出城向甲军求和。木曾由于这两百日对阵期间粮食被封锁,因而陷入存亡之秋。同时,其所依赖的越军,如今也与甲军讲和,木曾与甲军的战事已无多大的意义。

晴信下令将投降的木曾义康和义昌父子,依盟国的礼节迎接到古府中来。

木曾即刻有了回覆。木曾义康还附了一封信给晴信:

“阁下命在下前往古府中晋见,但因对晴信公的作法极为熟悉,故不免感到不安。在下绝不是贪生怕死,而是身为一名武士,不愿遗臭万年。诹访赖重公与大井贞隆公皆在古府中被处切腹自尽;此外,还有许多人亦遭到同样的命运。对一名武士而言,投降敌人原非一件易事,甚至比切腹自尽还要痛苦。在下无法忍受耻上加耻的耻辱,更不愿使木曾义仲公以来的传统受到伤害。假如晴信公要命在下切腹,在下愿在此城自裁。因为在下既已投降,便早已对这些事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敬请谅察,并将晴信公的真心示告在下。”

木曾义康的信不卑不亢,丝毫没有悲凄或阴翳的感觉。

晴信在回义康的信中写着:愿向诹访大明神发誓,保证义康、义昌性命的安全,请驾临古府中。并说,他绝无意伤害木曾家过去的光荣传统,至于过去曾经命诹访赖重及大井贞隆切腹自尽,乃因他们投降之后又思反叛之心,并非自己设计陷害他们。

晴信一面写,身上却一面冒着冷汗。

接到木曾公决定前来古府中晋见的好消息后,接着又收到湖衣姬去世的噩耗。

晴信即刻命令准备前往诹访。臣属们都知道晴信过去曾经如何地宠爱湖衣姬,因此没有人对他加以劝阻。

“真不知该说些甚么。”

里美对晴信表示哀悼。惠理在里美的背后垂头不语。虽然惠理并不认识湖衣姬,但同样身为侧室,看到晴信对其他的侧室如此的钟爱与悲伤,也令她感到欣慰。

“胜赖公子一定很伤心。”

里美非常同情胜赖。

“对了,我要给胜赖……”

里美的话彷佛提醒了晴信一般。他命属下将陈设在房里,去年从骏河带回来,装载量有五十石的船只模型用箱子包好,运到诹访。

“你们要把那船只模型怎么样?”

刚好经过书房前面的三条氏以谴责的语气询问。

“侯爷交代要将它运到诹访。”臣属回答。

“是不是要送给胜赖?侯爷明知义信一直很喜欢这个模型,却要送给胜赖……。侯爷可能喜欢湖衣姬的儿子胜赖更胜于将来要继承武田地位的义信。”

三条氏故意拉高了嗓音,让旁边的人都听得到。

在晴信抵达诹访以前,湖衣姬的尸体已经过净身,换上白色的寿衣,脸上薄施胭脂。

晴信面对着湖衣姬的遗容。那简直是一具尸骸。他凝视着湖衣姬的脸,从她那小巧而端正的鼻子想到许多珍贵的往事,使他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晴信又将视线移到悄然地坐在母亲遗体身边的胜赖。

胜赖的鼻子长得和湖衣姬一模一样。这原是理所当然的事,却又使晴信止不住夺眶而下的泪水。

(胜赖这么小便失去了母亲!)

当他想到这儿,真想将胜赖搂在怀中,紧紧地将他抱住。

“在下无能,非常的惭愧。”立木仙元客套地说。

“直到临终,娘娘的神智依然非常清醒,念佛的声音亦很清晰。后来,念佛声突然中断,她说请把胜赖交给主公……这是娘娘这一生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直陪侍到临终的志野说。湖衣姬虽然口中念佛,心里却一直牵挂着胜赖。这种人母的心情是令人哀怜的。

爱妾湖衣姬的死,对晴信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晴信本来是个不易将内心的感情表露在外的人,但可能由于过分悲伤的关系,因此回到古府中后,依然显得十分忧郁沮丧。

湖衣姬卒于弘治元年(一五五五年)乙卯十一月六日。有关湖衣姬埋葬的寺院传说极多,但并无可靠的根据。依可靠的常理来判断,可能是埋在她父亲诹访市神户赖重的墓园。至于现在设于伊那郡高远建福寺的坟墓,是后来胜赖成为高远城主后才迁移至此。她的法名为:

乾福寺殿梅岩妙光弘治乙卯十一月六日

这才是湖衣姬真正的坟墓。据推测,享年二十五岁。十五岁生下胜赖;二十五岁便去世。这位绝世佳人的生涯,令人有人生无常之感。据说湖衣姬去世的那天夜晚刮着强风,林木为之悲泣,而诹访湖的湖水也狂啸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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