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辱
君君入学报到的日子终于到了,这一天的意义对李师傅一家非同寻常。高纯和金葵也都跟着高兴,送君君上学成了三号院这一天的头等大事。一大早高纯就让金葵订了两辆出租汽车,他和金葵要陪李师傅夫妻一起送君君入学。金葵也乐于让他走出这座院落。院落的外面是嘈杂的街市,街市便是人间烟火,便是正常的生活。
出租车把他们拉到商贸大学的门口,金葵用轮椅推着高纯走进校门。新生入校的喜庆气氛扑面而来,张灯结彩的校园无比热闹。君君兴奋得很快就跑得没了踪影,李师傅拖着蹒跚的老婆到处去寻。到处可见兴奋不已的学生和家长,到处充斥着喧哗与欢笑。金葵推着高纯也与李师傅走散,每一处场面都仿佛是他们昨夜的梦境,他们索性信马由缰地在梦中徜徉。
他们在这座大学的校园里盘桓了半个上午,午饭前才余兴未尽地回到家中。没进后院就听到电话的铃声远远在响,两人都没说话,但心里共同猜到了那是周欣。电话果然是从法国打过来的,依然打到了高纯的卧室,金葵把轮椅推进屋子刚想接听,犹豫了一下又转身把高纯推向前去,由高纯拿起了那只响到烦躁的电话听筒。
周欣第一句先问:“你没在床上吗?出去晒太阳了?”
高纯说:“啊,我们今天送君君上学去了,君君今天第一天报到。”
金葵这回没有接听电话,周欣反而有些奇怪:“金葵呢,她没在吗?”
高纯说:“在,她在呢。”
“电话等这么半天,她怎么不接?”
“噢,她,她,我们刚回来。”
“噢,君君今天报到啊?”
周欣接下来问了君君上学的情况,又让高纯向李师傅夫妇转达她的祝贺。周欣是在巴黎凯旋门附近的一个画廊里给高纯打的电话,她最关心的当然还是高纯的身体,当听到高纯已经能自己行走的时候,周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纯告诉周欣,金葵每个星期带他去看一次中医,他觉得吃中药挺管用的,不过看中医吃中药的事并没告诉光明医院的刘大夫他们,他们西医看不起中医,怕告诉他们他们该不让吃了。对高纯的说法,周欣觉得有点不妥,建议高纯还是要跟刘大夫去说,刘大夫他们毕竟一直看你的病,对你的情况最了解,你还是让他们看看中医开的方子,看看和他们的治疗方案有没有冲突。
吃午饭时高纯把周欣的意见告诉了金葵,金葵马上表示了反对,她说这一段中医看得不是挺有效吗,不会和西医那边有什么冲突。你告诉刘大夫他们,他们要不让你吃了你听不听啊。也许金葵太把自己当成与高纯最亲的人了,完全忽略了周欣才是高纯的妻子,才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而她自己的公开身份,不过是三号院里的一个佣人。
所以她的态度强硬得妥与不妥,连她自己也懵懂不清。她的坚决和强硬让高纯只好转变立场,表示顺从:好吧,那就先不和刘大夫说。
好在周欣远在欧洲,鞭长莫及,对中医西医的不同看法,在这个家里不会触发任何现实的摩擦与纷争。
接下来的日子,金葵照例每周带高纯看一次中医,看一次西医,中药西药兼收并蓄。把女儿如愿送进大学之后的李师傅有了更多空闲,除了日常照顾妻子之外,也能抽出更多时间,帮金葵干些粗活重活。清洗被褥,整理花园,修缮门窗之类,都由李师傅一手包办了,显示了李师傅劳动人民吃苦耐劳的本性。那一段时间是高纯和金葵散而复聚以后最幸福的时光,是金葵当上保姆后与李师傅的关系最融洽的时光,也是三号院最为安定祥和的一段美妙的时光。
李师傅还担负了三号院各种生活用品的采购任务,副食店、百货店和五金用品商店是他经常光顾的去处。李师傅那一阵也享受在工作和生活的快乐之中,完全忘掉了他还有一身债务尚未了清。
他几乎忘了为君君遂愿考上商贸大学而付钱的那位孙姐,会在消失多日之后忽然现身,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把李师傅堵在一家五金商店的门口。李师傅一见到孙姐那张永远一个表情或者永远没有表情的面孔便心生畏惧,乖乖地跟着她上了路边的一辆汽车。
李师傅没有猜错,孙姐找他,是逼债来了。
他们在离五金商店不远的一家没人的小吃店里坐下,孙姐说话的方式与她的相貌几乎相同,阴冷、干脆、开门见山。
“李先生,你女儿的学上得还好吧?”
这当然不是寒暄,不是祝愿,但李师傅还是客气地躬起屁股堆起笑脸,相当卖力地表达谢忱:“啊,还行,这还得谢谢孙姐,看哪个星期孙姐有空,她周六周日不上学的时候,我带她去当面给孙姐道谢,得谢谢你栽培抬举的大恩呀。”
“李先生,咱们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了,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很实在的人。实在人今天要跟你说句实在话了,我最近有点困难,李先生你也帮我个忙吧。”
李师傅舌头发紧:“哎哟,我哪有本事帮孙姐的忙呀。”
“有啊,把上次我为你女儿上学付的钱还给我,就算帮了。”
“那钱……那钱当时不是没说非得什么时候还吗?还我肯定会还的……”
“没说什么时候还就是随时都可以还呀。既然你也说了肯定还,那就现在还吧,我现在有事急用!”
“现在,现在我一时还拿不出……”
“我知道你拿不出,你要是能拿得出当初也不会让我付了。你拿不出你可以借去呀,我给你付的那笔钱我也拿不出,我也是找人借来的。”
“您有地方借,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一时也没个地方去借呀。
”
李师傅始终陪着笑脸,孙姐始终一脸严肃:“你有地方借,你住那么大一个院子,你能没地方借吗?你到北京十区八县问问去,北京有几个人能住你们那么大院子?”
“那是人家的院子,我是给人家打工的,我不可能跟人家去借……”
“找谁去借是你的事,我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
“孙姐你看,这钱我肯定认账,你再容我一段时间好不好,你再让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看来孙姐也并没打算今天立等拿钱,她意思表达完了,见好就收:“好吧,你去想办法吧,今天一天明天一天,我等你回音。后天你不还钱,我就不劳驾你了,我自己上商贸大学找你女儿去。反正现在都有专业的讨债公司了,那些专业的商业追账师你见识过吗,不打人不骂人,专门跟你女儿讲道理,讲一天讲不通讲两天,两天讲不通讲三天,反正他们那工作就是死皮赖脸耗时间,看谁耗得起谁……”
“我女儿,我女儿又不知道这个事你们找她干什么!”李师傅急了,他这才开始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了:“而且她一个女孩子你让人到学校找她,万一让她老师同学知道了……这影响太不好了,这影响……”
“追账就是要造成影响,不然谁怕?你女儿是这笔钱的受益者,她有知情权。她不还钱就得丢面子,让老师同学也都知道知道,她能考上这个学校这个专业,那可是花了钱的!”
李师傅转守为攻,试图脱身:“其实说实话,按我女儿的分数,不花钱也一样能考上这个学校这个专业,这我后来都打听了。你找的那个公司拿了钱到底办没办事,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女儿也考上了,我也不去追究了,我觉得那个中介公司很可能白骗了你的钱,你可以找他们要去……”
孙姐不让李师傅说下去了:“李先生你要是这样说那咱们就免谈了,再见吧,咱们后会有期。”
孙姐说话干脆利索,动作也毫不拖延,拂袖起身,扭头就走,把李师傅一个人留在桌前。李师傅想用软话再做挽留,嘴张得慢了半拍,孙姐已经推开店门,瞬时绝尘……李师傅并没有追出去,他心里乱了方寸,就算追出去也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只能留在小饭桌前发呆。他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站起来的,怎么走出去的,他走回三号院之后步子还有些恍惚。妻子问他干什么去了,他答得心不在焉:买钉子去了。妻子问:钉子呢?李师傅这才发现自己的两手空空,买好的钉子不知是落在五金店里,还是小吃店中……
当天晚上李师傅找了金葵,他在反复思考之后,在晚上十一点钟去敲了金葵的屋门。往常这个时候高纯早就睡了,高纯睡了,金葵也就该睡了。但他敲了半天,金葵屋里没人应声。扒着窗缝看了半天,里边漆黑无影。他疑惑地往回走,走近院子之间的穿堂时,才注意到高纯卧室的厚窗帘里,隐隐露出幽黄的灯。随着灯光一同泄露出来的,还有亲亲热热的说笑声,那说笑声似乎有些可疑,他猜不出快半夜了高纯为什么还不睡,猜不出快半夜了金葵为什么还留在高纯的卧室中。
李师傅没有再找金葵,夜里他向妻子坦白了他为君君考专业而欠下巨额债务的事情,因为疾病而一直精神脆弱的妻子不堪惊恐,几乎哭了整整一夜。她不明白,怎么考个专业要交这么多钱呀,这钱怎么还得起呀。丈夫的脸色告诉她这钱是必须要还的,而她能做的唯一的事,只能是让自己做出牺牲。
“那我的病不治了,药不吃了。把钱都省下来,都省下来,还债去!”
李师傅烦躁地白眼她:“你就别再添乱了好不好,还嫌我不够烦的吗?你不治病了不吃药了病再发起来还不是要麻烦我,你往床上一躺不动了,操心劳神的还不是我!”
妻子泣不成声,哭着说:“我和你结婚的时候,还想着能一辈子照顾你,没想到,这么多年一直让你照顾我。你要是没有我,怎么也不会过得这么累呀,所以我死了倒也省事了,我死了你和君君都不会再烦了……”
李师傅看她越说越不像话了,又哄她:“你扯哪里去了你,你这么胡思乱想胡说八道我就不累不烦了?你不治了,你省下的钱要是真够还上债了那也行。别哭了别哭了,好好睡吧,钱的事我再慢慢想办法。我就不相信那钱一时还不上,那个女的又能把我怎么样,她有本事让学校把君君开除啊,我借她本事!”
李师傅这样安慰妻子,也安慰自己。但他还是动了一夜脑筋,思想可有最便捷的途径,能够把钱尽快凑齐。他想遍了离自己最近的几乎每一条财路,翻来覆去,唯一现实的只有高纯。
第二天早上,在厨房里一起做早饭的时候,他先向金葵开了口。
他知道他必须赶在周欣回国之前,从高纯的存折里拿到他要的数目。
而周欣留下的那张存折,实际上控制在金葵的手中。
“金葵,我昨天晚上十一点多找你,你还没回屋呢。高纯现在都几点睡呀,他不睡你也睡不了吧?也够熬人的。”
李师傅肯定急于介入主题,但又不得不绕着圈子,挑起话头兼带表示关切,博得金葵的好感是李师傅首先要做的功课。
果然,金葵被诱导发问:“昨天晚上你找我了?什么时候呀,找我有事吗?”
“咳,这事你叫我怎么说呢,金葵你都知道,这几年我最大的心思就是让君君上学,为了君君上学……”
“君君不是已经上了吗?您的目标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是,可是为了君君上学,我和高纯的师娘背了一身的债。现在人家逼债逼上门来了,我老婆昨天晚上都不想活了,她想用治病的钱去还这笔债,想用自己的命去顶这笔债。问题是想顶也顶不起呀,我们这种人,命不值几个钱的。”
“你,你们到底借了多少钱呀?”
金葵疑惑的眼睛,盯着李师傅的面孔,她想象不出李师傅会说出怎样一个数目。
“三万。”
“三万?”
李师傅说出的这笔欠债,大大超出了金葵的预估:“你什么时候借的,怎么借了这么多钱?”
“君君上学前借的,当时我……”
“高纯不是出了君君的学费了吗?你们怎么又借了这么多?”
“我们当时怕君君的分数不高,她报了商贸大学,报了商贸英语,考这个学校这个专业的人太多了,不花钱进不去的。”
“怎么可能,上学都凭分数,怎么还要花钱?”
“现在没办法,大家都花。肯为孩子的前途倾家荡产的不是我们一家。”
“怎么可能要三万,要花这么多?”
“怎么不可能,据说现在连孩子上个好的幼儿园都要花好几万呢。”
“那……”金葵语塞了,她和高纯整天准备着去考北舞院那会儿,还以为把头一年的学费凑齐了就行呢。而此时李师傅言之凿凿,是非真伪她也分辨不清,只能问:“那,你跟谁借的钱?”
“跟……跟我过去认识的一个朋友。”
李师傅当然不能说出孙姐,所以金葵有点奇怪:“你怎么认识这么有钱的朋友,肯一下借你这么多钱?”
“人家当时凑了笔钱要开个铺子,”李师傅只能顺嘴编排:“一时没找着合适的地方,就把钱先借给我了,都是为了孩子嘛,怕耽误孩子的前途。现在人家找到合适的地方了,所以急着让我还钱。我也不能耽误人家这么大的事啊,人家开铺子也是攒了多少年的心血啊。
”
“那怎么办呀,你有钱还吗?”
“我一时还不了啊。金葵,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只有你和高纯能帮我了。这事我本来可以直接去找高纯说的,我过去是他师傅,师傅这点情面开口求他,估计他肯定帮的,何况他和我们家君君一直感情不错,一直当自己妹妹似的。可毕竟高纯已经帮了我不少了,我再开口,有点过意不去了。所以我想先找找你,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
而且,周欣不在的时候,高纯的钱也是由你管着。我听说高纯的爸爸给高纯留了两个亿,那我这点小钱,那真是小钱了,对高纯来说,九牛一毛的事情。”
金葵没太听懂他的意思:“你,你是想跟高纯借钱?”
“你觉得行吗?”李师傅反问。
“我觉得……”金葵这一阵和李师傅处得不错,但她的个性,还是让她实话实说:“我觉得可能……可能还是得和周欣说一下吧,这么大的数。”
“周欣在国外,不是说什么欧洲巡回展览吗,欧洲那么大,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打个电话吧要不,欧洲现在这会儿应该是晚上……”
“这种事电话里说不清楚,国际长途也挺贵的。”
“你借这么多钱肯定得跟她说,不说肯定不行。”
“我这不是想跟你商量吗,我是想,你和高纯过去好了这么久,现在感情也不错,你现在拿这么一点工资能这么尽心尽力照顾高纯,要不是凭感情肯定不干的,这一点高纯也应该知道。我估计高纯肯定也会想办法感谢你回报你的。所以我想,你能不能帮君君一个忙,也就算帮我和君君她妈一个大忙了,你能不能以你的名义向高纯借三万块钱,就说你家里有急用。你借,高纯肯定不会要你还的。”
“这可不行……”金葵听明白了,她马上表态拒绝,但李师傅的话还没说完。
“然后,这个钱我还你,我肯定还的。我还不上,君君来还。咱们签个借条,或者立个协议,我和君君都签上字。君君学的是商贸英语,将来跟外国人做商贸,赚钱还不容易吗,你不相信我,你肯定相信君君吧。”
金葵说:“君君我当然相信啊,你我也相信。问题是我跟高纯肯定不能开口借钱的,我来这里就是来照顾他的,就是来工作的……”
李师傅说:“你对高纯这么好高纯肯定会……”
金葵说:“我不会要高纯报答我的,我来这里,是来报答高纯的。高纯过去对我那么好,我来就是来报答他的!”
李师傅见金葵有点激动了,抬手示意让她打住:“好好好,你不方便借,我就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跟高纯说,好不好,我自己去跟高纯说。”
金葵让自己安静下来,忍住了将要满眶的眼泪,她回过身去,干活的手有点发抖。李师傅也不再说话,彼此的激动和烦乱,各自闷在心里,锁在嘴边,闷闷不响地做着早饭。
这个早上变得相当沉闷,吃早饭的时候,高纯也注意到金葵的情绪有些低沉,他问她:怎么了?金葵说:没怎么。没怎么怎么心事重重的?高纯用疑惑的目光盯着她。对高纯来说,金葵现在是他生活的全部。他除了金葵,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人际交往,他的生活单调而又封闭,金葵脸上开心,他就随之快乐,金葵闷闷不乐,他就紧张压抑。他眼中惶然的目光让金葵连忙把笑脸堆出,真的没怎么,她说:
谁心事重重啦。高纯这下放松下来,说:噢。
早饭后金葵收拾完厨房,又来打扫高纯的卧室。她打扫卧室时高纯就坐在窗前的轮椅上看她,等着她干完活推他到花园去晒太阳。在花园的入口他们碰上了李师傅,李师傅像是专门在这里等他们的,见他们过来便掐了香烟从门前的台阶上站起。高纯问:李师傅你怎么坐在这儿啊?李师傅看了金葵一眼,回高纯话:呃……没事,我是想……高纯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金葵说道:哎,对了,我得先去给周欣打个电话,她让我告诉她昨天验血的结果,现在正好是欧洲的晚上,再晚打她该睡了。金葵点头推着轮椅要往回走,高纯才又再问李师傅:李师傅你没事吧?李师傅显然不想在高纯与周欣通话之前谈他的事情,于是仓促推托:啊,没,没事,没什么事。高纯回头又问:君君在学校住得怎么样,能习惯吗?李师傅勉强回答:好,还好。
君君上学住校已有两周,感觉确实一切都好。第三周刚刚开始的一个早上,感觉一切都好的君君,碰上了一件感觉不好的事情。
这天她照例在学生餐厅吃完早饭,溜达着走回宿舍去取书包,在宿舍楼的门口被两个夹皮包穿夹克的陌生人拦住。和君君一起的同学还以为君君犯了案子,被公安便衣找上门取证来了,遂回避进楼。那两人开口问了君君几句,君君才知道他们并不是公安局的。
“你叫李君君吧?”
“是啊,你们是哪里的?”
“你们家是住在仁里胡同三号院吗?”
“是啊,你们是哪里的,有事吗?”
“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吧,好吗?那边怎么样,那边安静一点。”
“你们是干什么的?”
君君没动,坚持对方表明身份,对方只得说:“我们是商业咨询公司的专职追账员,我们到那边谈一下可以吗?”
君君还是没动,追账员这个头衔听来有点陌生。她说:“你们找我有事吗?有事就在这儿说吧,我还要上课呢。”
一个男的说:“还是到那边人少的地方谈吧,这事对你不是个光彩事,我们是为你考虑的,不想搞得太张扬了。”
“什么事不光彩呀?我又没犯法!”
君君嘴硬,声音反而高起,两个男的看看左右,周围已有过路的同学驻足侧目。男的声音依然平和,语速依然稳定,说道:“你父亲李福友借债三万元为你考大学选专业买通关系,现在欠账不还,你认为这事对你特别光彩吗?你要认为光彩我们可以帮你嚷嚷。”
君君脸红了,她的汗也出来了:“你们胡说,我上学是我自己考的,我们家从来没给我花过钱,你们胡说……”
“这事你不知道吧,不知道我们可以告诉你。你看咱们是就在这儿谈还是到那边去谈?”
君君的脸变得白了,脚步不由自主移动,口中已经说不出话来……当天晚上君君从学校赶回家里,向父亲哭诉了早上发生的一幕。
她本想父亲会与她一样感到奇怪,事实随即可以澄清,但父亲阴晦不语的神态,让她明白早上两个男人的那番疯话,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他们还说什么?”父亲问。
“没,没说什么了……他,他们还说,今天只是过来先跟我打个招呼,不想马上在学校把我搞臭。”
君君依然抽泣,如果说这件事是她人生遇到的第一个耻辱,那么给她带来耻辱的,显然不是早上堵她的两个男人,而是眼前闷头耷脑的父亲。
“他们说,要是你把钱还上,或者你去找债主求情,他们就不再找我了。要是你不还,也不主动去找债主,他们就再来。他们再来就要把事闹大,让同学老师都知道我……”
君君越说越委屈,越愤恨,越六神无主。母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都知道你什么?”君君的恼怒这才汇聚成河。
“都知道我是靠钱考进来的!都知道我不行!都知道我没本事!
都知道我欠债不还!你们为什么去借钱?借了钱干吗不还人家?让我跟着你们丢脸!让我跟着你们丢脸!”
君君的哭叫声开始刺耳,母亲还试图安抚女儿:“君君,你爸爸会想办法还人家钱的,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但女儿不听。女儿已经为自尊心的受损而恼羞成怒。
“你们借钱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是大人了,你们有什么权利瞒着我!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不要你们为我好!”
李师傅在君君脸上抽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抽的,把一家三口全抽愣了。连李师傅自己都没想到,那一巴掌抽得如此之重。
“你……你说我没权利!你上了大学学了两天本事你跟我来谈权利?我,这么多年拉扯你长大,我照顾你妈,我为你们娘俩端茶倒水,我起早贪黑我没权利?我养你十八年我把你送进大学就是让你跟我来谈权利?你知道你爸爸为了你跟多少人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你觉得丢了你的人是不是,你觉得咱们家只有你是人,我和你妈都不是人是不是!是人也是伺候你的人,是不是?”
君君哭得伤心极了,不知是被父亲感动还是更加委屈。李师傅的妻子挣扎下床,想拉住丈夫,想哄劝女儿,口齿迟钝地不知该说哪边。李师傅低了头,不再说话,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秋天的夜已经很冷,树叶尚未落下,但已看出天下万物,即将枯萎。君君抬头最后一眼,看到父亲的后背弓着,已俨然是个蹒跚的老人。这时他们都隐隐听到一段音乐的前奏,从深深的后院响起。
在后院的大卧房里,那段音符从CD机里甫一流出,高纯的眼圈便有些发红。他最熟悉的这段旋律,总能让他身上汗毛立起,让他的双腿隐隐躁动。
在将CD盘放进机器之前,金葵将那块红色绸巾,系于高纯的眉骨之上,她扶着他慢慢地站起,在音乐水滴石穿的力量中寻找感觉。她的脸对着他的脸,她的手拉着他的手,她用肢体的舞动感染他的身心,她用喃喃的语言引诱他的律动。她想让他忘记他的伤病,忘记他的恐慌,忘记他经历的一切创痛,跳舞!跳舞!跳舞……跳舞是他们共同的梦境!梦境能让他们忘记现实。舞蹈也是他的天分,是他的本能,是超越肉体的感觉和感应,是永远不会失去的兴奋和激情。
高纯的双脚向前移动,与往常不同,这一次明显带有了音乐的节奏,他似乎跃跃欲起,似乎要顺应旋律。他情不自禁地随了金葵的引导,试图踩踏出“冰火之恋”的节拍,他的上身,也恢复了挺拔俊逸的线条,他的一只手甚至配合了金葵,开始优美地舞动。“冰火之恋”的男女两角,第一次这样在方寸之间轻扬摇摆,他们脸上的表情也进入了主题,那已不是表演,而是彼此间心灵的交流。
音乐在高潮中结束,高纯汗水湿面,金葵泪纵双颊。他们拥抱在一起,互相依赖支撑。他们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舞蹈。这不是梦想,而是现实,是现实的重新起步。
“你看见了吗,你能跳,你完全能跳,你跳得多好!”
金葵的鼓励让高纯的气喘也变得兴奋激动:“……我想跳起来,可我跳不起来,我想像过去那样离开地面,飘在空中。”
“你能跳起来,你能飘在空中,最重要的是你的感觉没变,感觉才是舞蹈的灵魂。”
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讨论,惊扰了他们的感动,他们没有松开对方,静息倾听着屋外的动静。
“笃笃笃,”敲门声明确无误地再次响起,敲得有几分试探,有几分战战兢兢。金葵将高纯扶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打开了屋门。
屋外站着的,是满目焦灼的李师傅。
院子里起了风,秋天的风一天比一天冷。金葵随手将门带上,她站在屋前的连廊上,与李师傅彼此相问。
金葵:“你找高纯?”
李师傅:“高纯睡了吗?”
金葵:“高纯该睡了,你事急吗?”
李师傅:“我和高纯谈谈行吗?就五分钟,行吗?”
金葵:“他好像有点累了,我去问他一下,好吗?”
李师傅有些不开心,但还是点了头,“那我在这儿等!”那口吻有点见不到就要死等的味道。
金葵返身进屋,向高纯说明情况,她尽量客观传达,不加个人态度:“李师傅来了,他想见见你。他前阵为君君考大学选专业借了三万块钱,现在人家要他马上还钱,他一时凑不出来,大概是想求你帮忙,你要见他吗?”
也许那段“冰火之恋”耗光了高纯的体力,况且天也确实不早,高纯显然不想再见李师傅了,但他对李师傅的所求,却给予了慷慨的允诺。
“可以吧,三万是吗?那存折里还有多少钱啊,够吗?你明天取出来给他。”
金葵说:“好吧。”犹豫了一下,又说:“要不要打电话问问周欣,她走前交待过我,日常开销之外花钱,一定要我请示她的。”
高纯也不反对:“好,那你就打电话和她说一声吧,她现在还在法国吧,法国这会儿几点?”
“应该是白天吧。”金葵说。
金葵用高纯屋里的电话拨了周欣的手机,手机很顺利地接通了。
金葵问高纯:“你跟她说?”
高纯说:“你说吧。”
于是,金葵就和周欣通了话。高纯记得没错,周欣还在法国,刚刚从巴黎转到了马赛。马赛和尼斯也是长城画展巡回中的一站。金葵来电话时,周欣和老酸谷子们正在马赛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吃饭。周欣走到餐厅的门外,躲开了牛排与啤酒的喧哗,其实在金葵刚刚说到李师傅为女儿选专业的事活动的时候,周欣就已经猜到他又要开口借钱了。所以她的反应也就出奇的迅速,他要借多少钱?她问。三万。金葵在电话里回答。其实金葵还是试图把李师傅的意图转达得尽量婉转,但周欣的态度却如她事前所料那般果断:不行!周欣说:你一定告诉高纯,这事千万不能同意,李师傅家的人病危病重或者吃不上饭了,高纯可以救急。他为君君选学校选专业跑关系也要高纯出钱,而且开口就要三万,这太不合情理了。天下父母谁不望子成龙,可连有经济条件的父母也不一定都花三万块钱为孩子去选专业。我也上过大学,我妈也没给我花过这种钱呀。这事我们不能答应!你一定跟高纯去说。你让高纯接电话,我跟他说!
高纯接了电话。
周欣如此这般,再次重复了她的意见。高纯“唔唔”地听着,没有争辩反驳。挂掉电话后他的情绪变得沉闷下来,金葵看看他的脸色,没有追问,没有多说。
在周欣挂掉电话之前,谷子已经踱出餐厅,站在周欣身后,关切周欣的神情。见周欣表情郁闷,他便上前询问:
“是高纯来的,他身体没事吧?”
“没事。”周欣低头沉思了一下,对谷子草草解释:“他过去的师傅想跟他借点钱,高纯打电话跟我商量。”
“他挺尊重你啊……”谷子点头应道,话中带了些醋意。
“没有,那人借了好几次钱了,这次一借就要三万。借了也肯定不还。”
“三万?”谷子也觉得有点过分:“借这么多钱干什么用呀?”
周欣没说干什么用,只是有点烦躁地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又说:“等我回去再问问高纯吧,他要真的愿意借,那就随他便吧。钱是他的,我该提醒的也提醒了,他要还想借我也犯不着拦着他。”
这算是周欣的家务事吧,所以谷子闭口不言,但他发了一声长叹,虽然轻若呼吸,却把内心的同情与不平,表达得相当有效。
事后谷子对周欣说过:“我理解,有这么一个家,你真是挺难的。我都理解。”
和周欣通完电话,金葵出了高纯的房间,李师傅还等在门外的前廊,已经忐忑不宁地抽了两根香烟。周欣出国前有过交待,家用以节约为本,所以廊子里平时并不开灯,金葵就在月光下面,向李师傅传达了高纯和周欣夫妻的意见。
“李师傅,高纯刚才打电话和周欣商量了一下。因为你要借的钱数比较大,所以他还是要和周欣商量一下。他们觉得……他们觉得你和你爱人,还有君君,如果发生了什么特别的急事,他们肯定帮忙,但为了给君君找更好的专业花这么多钱,他们感觉由他们来替你付这笔钱不大好……他们觉得……”
金葵也不知该怎么传达这个结果,怎么传达才不致让李师傅的脸上太过难堪,也不致让他对高纯因熟生怨。尽管没有灯光,但她还是看清了李师傅的失望和不满。李师傅又拿出一根香烟塞在嘴上,片刻之内又拿了下来,气闷难掩。他说了句:“那我自己想办法吧。”便扭头朝前院走了。尽管他对这个院子早已轻车熟路,但金葵还是听到穿堂的黑暗中传来一阵七零八落的声响,不知李师傅撞上了什么东西。
金葵回到了屋里。
经此一事,高纯的情绪已不似刚才那样开心。他问金葵:“你跟李师傅怎么说的?”金葵说:“就说这钱数太大了,又不是生活和治病急需的,事前又没打招呼,所以替他还这笔钱有点困难。”高纯想了一下,又问:“那李师傅怎么说呀?”金葵不想让高纯太过操心,便把这事轻描淡写:“李师傅?他没说什么,就说他再自己想想办法。”高纯还是操心:“他能有什么办法?”金葵说:“估计是再找借钱的人商量商量去吧,反正君君已经上了大学,那出钱的人还能到学校把君君从教室里拉出来呀。”金葵这话显然对高纯起了安定作用,他点头说:“噢。”脸上线条也柔和下来。金葵说:“咱们接着跳舞吧,你刚才跳得特别好,这劲还没过去吧?”
高纯说:“啊,还跳吗?”
其实,金葵和高纯都低估了李师傅的愤懑,他对高纯和周欣如此干脆地拒绝自己感到屈辱。他也怀疑这事全是金葵从中作梗,金葵从一开始就说这事不行的,她在双方之间来回传递信息,这事行与不行她都难脱干系!
李师傅没回自己的屋子,他不想看到妻子女儿询问的目光。他坐在垂花门的台阶上闷头抽烟,静静的夜晚忽然又有音乐缠绵。李师傅侧耳巡听,音乐还是从后院传出来的。李师傅不懂音乐,但能依稀感觉那个调子和谈情说爱有关。男女爱情这种吃饱喝足之后才有的闲情逸致加剧了李师傅的不平,让他更清楚地明白他与高纯虽然名为师徒,其实早已分化成贫富两等。围在高纯身边的人都是事事维护高纯的,没人再为他这个徒有虚名的师傅着想,他已经被挤到一个边缘的角落,已经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下人。
借钱这件事过去几天之后,再也没人主动提起,虽然金葵和李师傅在厨房见了,脸上多少还都不太自然,但似乎一切到此为止,这篇插页就算翻了过去。没人想到这事新的进展,还是发生在商贸大学,李师傅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还是他的心肝女儿。那两个讨账员去威胁一下君君,仅仅是蔡东萍整个计划的一个前奏,前奏之后的另一场大戏,才真正让李师傅震撼不已。
第二次到商贸大学来堵君君的就不是两个人了,这次来的人数增加了一倍。地点也不再选择学生宿舍楼外安静的一角,而是专门挑了君君上课的教学楼外。时间也从上次早上上课之前,改在了中午下课之后,学生们如退潮般涌出教学楼的那个钟点。
他们在那个钟点堵住了君君,他们当中有男有女,衣着正经,面目朴素。他们当着广大同学和老师的面,大声说了让君君颜面扫地的话。那些话既非谩骂诅咒,也无龌龊肮脏字眼,他们是一群专业的追账员,不会触犯法律和公德。表面看他们只是在恳求君君还钱,实际上却将君君花钱买专业的丑闻抖落出来,他们的声音制造了围观的场面,制造了无数惊讶的目光,以及交头接耳的疑问和评论。
“你是李君君吧,你欠中介公司的钱到底还不还?”
“还钱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呀,这么小年纪就学会当老赖啦?”
“你上了你要上的专业了,别人为你花的钱可不是白花的,那三万块你得还的!”
“……我知道是你爸爸替你借的,你别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信呀,你问问周围的同学信不信?”
“你要没钱干吗非要挑学校挑专业呀,你问问周围广大同学,都有多少人像你似的这么花钱非要上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你考不上商贸大学就上差一点的学校吧不就得了,到你们老家那边县里区里找个什么大专上上不就完了,你既然那么想上好的学校,怎么不自己刻苦学习呀。”
“你明明知道这钱还不上,当初为什么还厚着脸皮借呀!”
君君开始还强撑镇定,还试图否认,试图推到父亲身上,试图解释和避走,但那几个人围着君君七嘴八舌,话语跟得密不透风。很快君君的眼泪便夺眶而出,崩溃般大喊大叫:“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是哪儿的!我不认识你们!”但那几个男女岂能退让,仍然不紧不慢地团团围攻。
“你不认识我们,你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说不认识我们!”
“你再看看你认识我吗,你认识我吗?我们前几天还来找过你呢,你说回家跟家里说去,你到底说了没有,怎么今天又说不认识了?
”
君君哭着想跑,她试图推开众人,但那几个人左挡右挡,始终粘黏不离,君君的哭喊声已经歇斯底里。
“你们别挡着我,你们滚开,你们胡说八道!你们胡说八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老师模样的人上来询问:“怎么了,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这学生怎么了,你们找她什么事呀?”
这一问正给了追账者从头再说一遍的机会。于是,有说的,有听的,围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听来听去渐渐听明白了,那个哭着跑掉的女孩上商贸大学的分数是够了,但没太大优势,选不上的机会更大,所以就借了钱活动了有关人员有关机构,结果不但上了商贸大学,还进了热门的专业。上了大学进了专业她就再也不提还钱的事了,人家债主怎么找她,她都不理,人家只好找我们,对这种老赖,不这么追账真没别的办法……追账者言之切切,赖账者逃之夭夭,人群中鄙夷之词四起,犹如网上的板砖横飞:“谁呀,哪个专业的?”“有本事自己考啊,没钱还什么都想要。”“现在不都流行透支消费吗,人家国外也是借钱消费,挺正常的。”“透支消费是以完善的信用制度为前提的,咱们这儿净是这种赖账的谁还敢让你透支呀。”“西方国家也有恶意透支呀……”围观者各执己见,老师模样的男子也只能正面劝说:“这肯定不可能的,我们学校招生完全看分数,程序很严格的。至于她因为什么借了钱,你们的债务纠纷最好不要到学校来闹,你们可以上法院去起诉嘛,通过法律解决问题嘛,不要到学校里来闹……”
人群渐渐散去……追账者虽然没有追到钱财,却已圆满完成任务。他们出了商贸大学的校门,站在街边,窃窃一笑,无声告别,做鸟兽散。
这场闹剧发生的当天下午,君君没有再去教室上课。她回到仁里胡同三号院自家的住处,当着目瞪口呆的一对父母,声泪俱下地号啕大哭。
李师傅的妻子也跟着哭了,两下就哭哑了喉咙……女儿在校园里当众受辱,只有李师傅洞悉内幕。他对抱头痛哭的母女没有一句安慰,自己默默走出屋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站在倒座房的垂花门前,向后院的方向凝望了一眼,然后才走出了三号院高高的院门。
李师傅去的地方,还是胡同口的那家副食品店。他在副食店的公用电话上拨了一个号码,接下来便站在店外的街边抽烟。抽了五根烟后那辆黑色的轿车来了,和前几次同样,李师傅无声地上去,车子无声地开走。
车子将李师傅带到一座楼前,李师傅跟在那位寡言少语的孙姐身后上了电梯,在某层的一个房间见到了孙姐称之为蔡小姐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李师傅知道,就是孙姐的后台老板。李师傅还知道,她就是三号院原来的主人,就是高纯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
和蔡小姐谈上了话,李师傅才有机会环顾四周,才看清这里像是一个做美容的小店。他不知道这间屋子其实只是这个高级美容会所里的一个单间,这种开在大厦里的美容会所一般只做熟客,也就是所谓“会员制”的,卖的就是这种安静、私密、无人相扰的专属空间。
房间里的美容师回避出去了,但孙姐没有回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听了那位涂了一头染发剂的蔡小姐与李师傅进行的交谈。
“商贸英语,挺不错的专业呀。”蔡小姐说:“是你替你女儿出的主意吧?学这专业出来找的工作,收入都高。”
李师傅站在屋子门边,没有说话。门是关紧了的,不怕隔墙有耳。
蔡小姐接着说:“那三万块钱即便算我送给你女儿的,你就连句谢谢都不说吗?”
李师傅木讷地点了下头,算是鞠躬,他说:“谢谢。”
“那你怎么谢呀?”
李师傅当然知道,那三万块债务,绝非一声谢字可以了结。但他不说话,等着对方说。但对方也不说,对方要他说。
“怎么谢呀你想?”
“你要我怎么谢?”
“别我要你怎么谢,你想怎么谢呀?”
“你要我怎么谢?”
李师傅已经从女儿的遭遇中领教了这位染发女人的手段,他小心谨慎,字斟句酌,宁可重复,不敢话多。
“你和高纯关系怎么样啊?你不是和孙姐说你是他师傅吗!”
“我现在从不和他摆师傅架子。”
“他老婆对你怎么样?”
“我是给他们打工的,打工挣钱呗。他们能对我怎么样。”
“就是说,对你不怎么样。那她对高纯怎么样啊?”
“不太清楚,高纯残废了,这种夫妻……这种夫妻关系怎么处,这我就不清楚了。”
“周欣找个残废当老公,肯定也是为了钱吧?”
“不知道,可能吧。”
“那对我弟弟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残废也是人哪,身残心不残呀。”
“……”
“帮你徒弟一个忙吧,可以吗?”
“帮高纯?”
“对。”
“怎么帮?”
“劝他和周欣离婚!”
“离婚?”
从感情上论,李师傅当然也希望高纯和周欣分手,但从道义上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亲,劝人分手岂不是太缺德吗?但蔡小姐看上去并非笑谈,她的态度相当认真,认真得几乎一丝不苟。
“这事,也就算是你谢我了吧。”
三号院太深了。
君君在前面倒座房里的哭声,竟然传不到后院。
后院,高纯在自己的房里练走,金葵在卫生间里清洁,她听到了高纯摔倒在地的声音,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进卧房去看。她把高纯抱到沙发上坐下,发现他的脚踝不知刚刚磕在了何处,竟然皮破流血。问高纯,高纯也搞不清磕在哪儿了,也许腿的残疾让他失去了正常的痛感。金葵在床头柜放药的抽屉里,取了药棉、酒精和纱布,酒精清洗创面时高纯才疼得叫出声来,但他的叫声立即被几乎同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
不知因为什么,电话铃声每次响起,都会让两人心惊肉跳。他们一起摆头看着电话,似乎在等铃声自己停歇。但铃声始终不停,高纯在沙发上动身不便,电话便由金葵接了。电话还是周欣打过来的,问金葵高纯在哪儿。金葵扶高纯在床头坐下通话,电话中周欣告诉他自己正在德国柏林。她告诉高纯今天是长城画展欧洲之旅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说,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就要回北京了,你想我了吗?周欣在电话中的声音有些疲倦,从时间上看此时的柏林夜色正浓。高纯木然地说:啊,想。目光却心虚地飘移开去,去看身边的金葵。金葵也在看他,猜测着这个越洋电话里的哝哝低语,是否事关凶吉。
她猜不到电话那边在说些什么,只看到高纯一直被动地点头。电话终于说完了,听筒放回机座,屋里安静下来,静得心跳变重。
高纯低头想了一下,抬眼对金葵说了一句:“她要回来了,明天。”
屋里复又安静,没有一丝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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