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金葵从上海踏上归途的这天,这天上午,谷子和小侯带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走进了三号院的院门。

这个女人先被带到了后院东房侧厅见了周欣,东房侧厅现在也是周欣的画室。随后,周欣又带着她去了高纯的卧房,把这个女人介绍给高纯。

高纯还躺在床上,上身靠着枕头,下身盖着被子,从周欣一进屋他似乎就意识到什么,目光直直地盯着她身后的那个女人。周欣态度平和地把那女人介绍过来,并不理会高纯脸上的意外和疑心。

“高纯,这是余阿姨,是请来专门照顾你的。余阿姨过去在医院当过陪护,对照顾病人很有经验。”在介绍完余阿姨后,周欣又介绍高纯:“这是我爱人,你叫他高纯就行。这间房就是他的卧室,我有时在这儿睡,有时睡隔壁。你主要是照顾高纯,其它像打扫卫生什么的你有空闲就帮着做做,没时间我和李师傅做。呆会我带你见一下李师傅……哎,高纯,你也该起来了吧,起来吧,我帮你穿衣服。余阿姨你把那个轮椅推过来……”

周欣的双手还未触到被子,高纯忽然生硬地发问:“金葵呢,金葵什么时候回来?”

周欣的声音和动作,都在半空耽搁了一下,答道:“金葵,她在上海。”

高纯话接得很快:“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说不好,这两天先由余阿姨照顾你。”周欣面无表情,反问:“怎么,你很想金葵吗?”

高纯没有回答,周欣的以攻为守,让他放弃了追问。

也许是得到了周欣的授意和支持,顶替金葵的余阿姨为高纯做的第一顿晚饭,不仅相当铺张,而且极尽精细之能事,七碟八碗放满了桌子,但,高纯毫无食欲。他没精打采地喝了两口汤便放下碗来,余阿姨殷勤地帮他把一大块鱼肉挑净刺骨,刚刚放到他的碟中,高纯却没精打采地说道:“我饱了,我想睡了。”

余阿姨尴尬地去看周欣,周欣也不勉强他,从餐桌前站起身来,说:“好吧,那你今天早点睡吧。”

周欣亲自推高纯回了卧室,她照例给高纯用热毛巾擦了手脸,帮他盖被、关灯。两人之间,没有一眼交流,没有一句言语。

火车抵达北京时天已经黑了,金葵在北京火车站的站前打车,回到仁里胡同时心情竟有点激动。她走进前院时,刚刚晚上九点多钟,往常这个时辰,高纯还不会入睡。

但她没能见到高纯,她被周欣拦在了前院的大餐厅里。周欣对她上海之行的汇报似乎并不留意,她耐着性子听金葵说完上海画廊的有关情形,然后,审慎措辞,坚定开口,向金葵表达了不再聘用的决定。

“好,谢谢你啊。”她先以一声谢谢,作为上一个话题的结束,然后,她对面容略显紧张的金葵缓缓说道:“这一趟你辛苦了,前一阵我不在国内,你照顾高纯……也辛苦了。高纯是个病人,我本来是想请个有照顾病人经验的人,但当时走得太仓促了,所以请你临时过来帮忙。现在,懂得照顾病人的阿姨我已经托人找到了,所以也就不再拖累你了。你也是搞艺术的,又那么年轻,也不可能在这里当一辈子小阿姨。听说你还想去考舞蹈学院?我不懂舞蹈,但至少我还知道,跳舞是个吃青春饭的行当,你今年二十一了吧?再耽误就不行了。

对自己被突然去职,金葵显然没有准备。她日夜兼程,归心似箭,归来一刻,竟成离散之时。她知道,一旦她不再担任这份工作,一旦她离开这个院子,她就很难再见到高纯了,甚至很难再与高纯保持联系。因为,高纯是病人,是行动不便的人,是没有自由的人。身体不自由的人,情感不可能自由。所以,她在惶然惊愕的片刻之后,结结巴巴地向周欣表达了自己的“忠心”。

“啊……没事,我,我不去考舞蹈学院了,我现在……现在也不喜欢跳舞了,所以我可以……”

对于金葵的“恳求”,周欣显然是有准备的,她显然料到金葵想赖着不走,所以她打断金葵,话接得很快:“接替你的人我已经请了,已经开始工作了。”她甚至一语双关地把不想明说的潜台词也说了出来:“这个阿姨年纪比较大,比较踏实,照顾高纯……我更放心。

“你是觉得我照顾高纯不好吗,我不踏实吗?你认为我工作不踏实的话,可以给我指出来,我可以改正……”

金葵的呼吸有些慌乱了,周欣却是有条不紊:“工作上是否踏实,我现在还不太了解。但我知道,你很年轻,太年轻的人,想法太多,幻想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追求……太多。”

“我现在只追求做好这份工作,”金葵的口吻几近乞求:“我只追求让高纯养好身体,让他开心。”

也许金葵带着哭腔的声音太大了,以致周欣以沉默相对时,餐厅高大的上空,还残留着一些回声。金葵的眼泪流下来了,但眼泪让周欣无动于衷。

“现在高纯需要的,是安静。”她说:“今天太晚了,你先休息吧,明天一早我把工资结给你,你就可以走了。”

金葵流泪,不能控制。周欣冷静的面容,告示着这个辞退的决定已经不可挽回,不可变更。金葵的目光也就变得绝望,变得呆滞,一切突如其来,她不知如何反应。

“你让我……再见一下高纯,我想再见一下高纯!”

“高纯已经睡了,他今天血压不好,已经睡了。你先回屋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新来的阿姨明天要搬到你屋里去住。”

驱逐令下得如此坚决,如此急促,金葵应该猜到其中的理由了。

周欣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明,不难猜的。两人在空旷的大餐厅里面面相峙,谁也不再发出声音,但双方的心理阵线强弱分明,周欣依然坚硬如铁,金葵已经溃不成军。

金葵一夜无眠。

她和衣歪在床上,清晨时似有片刻梦境,倏然惊醒,又不知自己梦见了什么。

窗帘上的天色已经放亮,金葵连忙下床开门,她想看看高纯是否已经起床,她的小屋和高纯的大屋都在同一院落,站在院中或可听到高纯的声音。

她拉开小屋的屋门,目光穿过门前的抄手廊,在院子的中心惶然定住。太阳尚未升起,院里有些雾气,她看到雾气当中站着几个男人,正在低头抽烟,正在哝哝低语。男人们看她出来,一齐抬头看她。

她也看他们。她目光停留最久的那个男人她认识的,那人是周欣的同伴,名叫谷子。

她没有与他们寒暄,他们一大早站在这里,看上去来者不善。她低头从他们身边走过,想去敲高纯的屋门,在踏上高纯屋外的台阶时,谷子开口在身后叫她。

“哎,”谷子没叫她的名字,他的这声“哎”,叫得不甚客气:

“你找周欣吗?”他问。

金葵在台阶上回头,才发觉男人们已用目光将她围困,她摇头解释:“不,我去看一下高纯……”

“高纯不在。”

“他……他去哪儿了,这么早他就起来了吗?”

“他已经起来了,他爱人带他去郊外的疗养院了,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什么,走了?”

金葵不敢相信,她转身敲打房门。一个保姆,这样大早上起来敲打主人的卧房,显然不成体统。身后的男人们围上来了,态度严肃地进行干预:“哎,干什么干什么,不是告诉你他们已经走了吗。”在这几个人当中,谷子显然是个主角,他的话明示了他们今天守在此处的确切意图。

“再跟你说一遍啊,这家主人已经走了。他们委托我,委托我们,替他们看管这个院子。这是他们给你结的工资,你一个月是九百块钱吧,他们给你结了三千。多结了好几个月给你。你数一下吧。然后你在这个收据上签个字。麻烦你把院门钥匙和你那间屋子的钥匙给我。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要帮忙吗?”

金葵没有触碰那沓钞票,她转身重重地又打了几下屋门,屋内无人回声。她转身用哭腔问了一句:“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无人回答。她拨开围在身后的那几个画家,朝前院跑去。

她跑出了三号院的院门。

仁里胡同已经苏醒,来来往往都是行人,人人脸上行色匆匆。太阳跳出了屋檐,扫荡着残余的雾气。除了她自己剧烈的喘息和心跳,整个街巷的气息和表情,形同以往,别无二致。

金葵此时才渐渐相信,高纯走了,一早就走了,跟着他的妻子走了,走得无影无踪。

金葵是在中午离开三号院的,走时与来时完全一样,只有随身的一只提箱。她走出这座院子时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回头依依不舍。在她走后的当天下午,谷子在电话局为三号院的两个电话注销了号码。

他在电话局营业厅用手机向周欣做了汇报,告诉她新号已经申请,不日即可开通。周欣在电话里问了金葵走时的情形,谷子也如实做了回答。

“……她午饭以前走的,她自己的东西应该都带走了吧。她没闹,走得挺平静的……没有,她没说什么。啊,对了,那三千块钱她也没拿,只拿了九百,这一点倒是挺有骨气的。”

只拿了九百,这仅仅是金葵最后一月的薪酬,周欣显然为此有所触动,半天在电话里沉默不语。或许她这时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了高纯。高纯坐在远处的轮椅上,由那位新来的余阿姨推着,在疗养院的花园中走远。

她对谷子说:“哦。”

谷子已经移开了话题,金葵的事只是他奉命完成的一个任务,而周欣本人才是一如既往的主题:“那个疗养院条件好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而周欣却答得心绪索然:“啊,看吧,你有事吗?”

谷子磕巴了一下,说:“哦,老酸找你有事。”

疗养院的条件相当可以,但周欣还是在当晚就回到了家里。因为高纯明确表示不愿在这里过夜,而周欣也顾虑赶走金葵这件事会让高纯不悦,所以不愿在非原则的事情上忤逆于他。下午她让谷子开车过来接他们回城,路上高纯一言不发,周欣和谷子也不多言语,沉闷的气氛让前座上的余阿姨也噤若寒蝉。

尽管周欣预料在先,尽管她处处顺从高纯,但高纯的不悦还是大大超出了她的估计,并且在他们回到三号院不久,在晚饭后她和余阿姨一道为高纯洗脚的时候,终于爆发出来。

表面上,争吵的直接起因是余阿姨端来的洗脚水太烫,高纯被烫得叫出声音,周欣连忙上前帮助惊慌不已的余阿姨把水盆挪开,热水几乎翻洒了一地。高纯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使气,大声质问周欣金葵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周欣也有点生气,回答的语气也不甚客气。

“余阿姨也不是故意把水搞热的,你别这么大声嚷嚷好不好。”

余阿姨连忙道歉,哄小孩似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去加些冷水过来,你脚烫坏了没有啊?”

高纯的怒火并不停止,矛头当然冲着周欣:“你到底把她弄到哪儿去了!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周欣板着面孔,不想再行哄劝。她示意余阿姨先把水盆端出门去,然后冷冷回答高纯。

“你是问金葵吗?她不回来了。”

高纯大概已有预感,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但周欣斩钉截铁的回答仍然让他吃惊,让他的怒火瞬息轰顶。

“她为什么不回来了,啊?”

“余阿姨照顾病人更有经验,而且,余阿姨做饭也……”

周欣的话被高纯粗暴打断:“金葵为什么不回来了?”

周欣面不改色,她对高纯的冲动和焦灼,早有准备,她的声音保持了平静,口齿清晰如常。

“她辞职了。”

“她辞职了?”高纯的意外则非同寻常,他张着嘴,并不掩饰眼里的惊疑和恐慌,“她,她怎么会辞职?”

周欣冷冷地回答:“怎么不会?辞职对任何人都是正常的事,她为什么不会?”

高纯张口结舌。他的张口结舌有点理屈辞穷的意味。也许他感觉到了周欣从容不迫的态度里,包含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反诘。

“是你把她赶走了吗?你有什么权利!”

人在愤怒的时候,会把愤怒全力喊出,但往往反而失声嘶哑,反而显得色厉内荏。

“我是你的妻子,我要对你负责,我要对咱们这个家……”

周欣试图讲出道理,晓以大义,但道理不能压制高纯的歇斯底里:“这个家也是我的家,金葵是来照顾我的,你不告诉我凭什么把她赶出去?你把她给我找回来!我要她回来,现在就回来!我不要那个余阿姨!”

高纯越激动,周欣越冷静,她面无表情的回应,几近冷酷无情:

“她不会回来了,她回她自己的家了。她自己有家!她应该知道继续呆在这里,对她已经没用了。她所要的东西,已经不可能得到了。”

高纯圆瞪双目,双目通红:“她来这里什么都不要,她只是想照顾我,她不想要别的!”

周欣没有立即反驳,她斟酌了片刻,索性把话说明:“其实她想要的东西你应当清楚,只不过那东西太大了,而且你也不应该再给别人,所以你不敢承认。”

周欣转守为攻,高纯气短了三分,但嘴上还硬:“她要什么东西了,你说她要什么东西了?”

“感情,”周欣平平静静地说道:“你的感情!”

高纯大概想不到周欣会道破真相,不由刹那惊怔,随即而来的,则是恼羞成怒的否认和发泄:“你,你胡说!你疯了!你胡说什么!

他声音很大,嘶哑,尾音拉长,愤怒的眼泪随之迸出。但周欣不为所动,面不改色,继续着自己转守为攻的反质:“可惜,你从结婚那天开始,你的感情就只能归属于一个人了,那个人就是我!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我说的对吗?”

高纯似乎被问住了,一下子不知所答。仓皇中他转移话题,虽然依旧大喊大叫,势头却是强弩之末:“我要金葵回来,我需要她照顾我,你出差出国老不在家,我需要有人照顾我!”

“我以后可以不出去了,我可以和余阿姨一起照顾你。”

“我要金葵照顾我,她都干熟了我不想换人。”

“可我想!我不可能让她拿走属于我的东西,她没有这个资格!

“你干吗把人家想那么坏了,她怎么可能……”

“她当然可能!高纯,你别以为你和她的事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我清清楚楚!你有病,所以我不想刺激你,但你现在应该知道,你们的关系我清清楚楚!”

高纯完全傻了,呆愣之后,依然凶狠。腔调的凶狠当然仅仅为了掩饰心虚:“我们什么关系,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周欣已经不屑于回答这个反问,她的问题直奔结论:“高纯,你是个病人,你知道吗?你是个病人!你以为像金葵这样年轻健康而且有点姿色的女孩会爱上你吗?我不想说刺激你的话,但我也不想看着你这么傻!她爱上你什么了?爱上你那点知识、学问,还是爱上你随时可能倒下来的身体,啊?”周欣不由自主,大声吼出了自己的委屈。她停下来镇定一下自己,竭力让声调回归平缓,说完了她坚信不疑的判断。

“她爱上的,是你的钱财!是这个院子!”

这回高纯的回应,却是周欣没有料到的,他狠狠地瞪着周欣,声音不再高亢,但却出自肺腑,颤栗变形:

“不!她爱的是我!她是我的未婚妻!是我的女朋友!是我以前的爱人!”

整个房间都静下来,房子高大的天穹收藏着回声。端了温水回来的余阿姨在门口缩头缩脑,不敢冒进。她看到了床上的高纯面色涨红,床前的周欣一脸铁青。她看到了周欣一脸铁青地走出门来,走进一侧相邻小卧室里,旋即又从小卧室走回高纯的大屋。她回到大屋时手上握着一张照片,她把那张照片扔在高纯膝前,余阿姨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声音中不难听出,周欣已不再保持她一贯的镇定。

“她是你的未婚妻吗?那这个人是谁?”

这是金葵的照片,是周欣在金葵屋里找到的照片,在这张刚刚洗印出来的照片里,新娘新郎互相倚偎。新娘含情半笑,新郎眉眼绽开!

“这个和她站在一起的男人是谁?是你吗!啊!是你吗!”

周欣的声腔从未如此尖锐刺耳,如此歇斯底里。这一声激烈的质问,已彻底打垮高纯。高纯看到的照片,无疑是一张婚纱照,无可争议地记录着金葵的终身大事。而百年之好的另一个主角高纯从未见过,难道就是方圆说过的那个富有的男人?

新娘新郎的莞尔相顾让高纯瞬间崩溃,周欣听不见他的一丝声音,却看得见他的泪珠儿连串摔碎。那号啕无声的表情让周欣也不由恐慌起来,让她忽然意识到高纯的体质,可能承受不了真相之锐!

周欣自己也承受不了——高纯扭曲的面孔,崩溃的眼泪,无可掩饰地泄露了他的真爱。周欣也承受不了!她对高纯的以身相许,她引以为神圣的情感付出,换来的竟是虚假的感动和暗中的偷情。她也做过新娘,她做新娘时只知道她已得不到肉体之欢,却不知道她也得不到心灵之愉;只知道她将以自己的一生,做出英勇高尚的奉献,却不知道在她枯守妇道的后院,只有她自己蒙在鼓里,其他人全都洞悉奸情!

她不想再看高纯的眼泪,不想再看他震惊绝望的神情,她默默转身走出屋子,屋外的廊下,还站着高大的谷子。她不能控制地投入谷子的怀抱,她把自己的眼泪洒在谷子的怀里。最让她感动的是谷子此时只有温暖的拥抱,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对金葵而言,这同样是个断肠的夜晚。她在仁里胡同三号院的门外反复徘徊,鼓起勇气,用街边的公用电话拨了高纯床头的座机,居然,高纯的座机一夕之间,竟变成了空号。

她以为拨错,再拨一遍,电话里告知依然:“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在高纯看到那张结婚照的时辰,金葵敲开了方圆的房门。

在方圆的住处,方圆听完了金葵的哭诉,对金葵这么快就被周欣赶出家门,似乎并不惊奇。他的反应平静,没有意外,也没有义愤,甚至,也没有对垂泪不已的金葵做出例常的安慰。他闷闷地抽了会儿烟,迟疑了半天,还是说了他的态度。

“你当初非要去的时候我已经劝过你了,可你还是去了。去了你又不听我的,所以肯定会出现这个结果。”

方圆也知道,金葵肯定不会就此放弃,她找自己的目的,还是试图变更或者挽回这个结局。她说老方你能替我去和周欣当面谈谈吗,我和高纯的关系,是在她认识高纯之前就已经有的,周欣是知识分子,是有文化的人,不会不理解吧。她要是理解……哪怕理解一点点,说不定她还会让我回去。

方圆可不把事情看得这么简单,周欣与高纯已经结为夫妻,是谁也不能视而不见的现实。历史无论怎样一个过程,谁也不能无视结局。如果高纯对周欣也有感情,如果她对她的家庭还想维持,她怎么可能让你回去?

金葵有些气馁,眼泪流得绝望,她必须承认,从周欣与高纯相处的情形来看,她对高纯似乎也还可以。再说,她毕竟是和高纯正式结了婚的女人,所以不光是感情问题,还有脸面问题,尊严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她去挑明自己与高纯过去的关系,岂非自投罗网?岂不更要被周欣坚决地拒之于三号院的大门之外?

好在,方圆在坚持了他的一贯观点之后,还是被金葵的伤心推动,答应出面为金葵去找周欣谈谈。因为方圆印象中的周欣还比较通达开明,通达开明的人肯定讲道理的,肯定有同情心的。金葵和高纯的爱情如果有见证人的话,非他方圆莫属,同时他又是高纯与周欣婚姻的见证人。这三个人的聚散分合,跌宕起伏,这当中的过程和细节,方圆全都历历在目。也许,也说不定,你们两个人完全可以坐下来谈谈,既然你们都爱高纯,或者说,都是为了高纯,那就有坐在一起的基础。

坐在一起,谈什么呢?金葵不知方圆是否预期过她和周欣见面的目的,是想让周欣把高纯还给她,还是仅仅说服周欣同意让她重返三号院继续工作?或者,仅仅是想让周欣了解她与高纯的过去,进而给予理解和原谅……金葵问方圆,方圆也说不清,只说:别先把目的设定太死。你跟我一起去,我先和她见面,一旦她愿意和你坐下来一起谈谈,互相倾听和了解一下对方的立场,总没有坏处。彼此不仇恨了,下一步事情怎么处理,谈开了就好办了,就都可以商量了,都可以商量了。

方圆愿意出面,对金葵的心情起到了安抚的作用。尽管方圆的出面目标不明,得失不清,胜负难料,但死马当做活马医,也算一招怪棋。

金葵以手扪心,暗暗祈祷,天地保佑,让我起死回生吧。

第二天早上,金葵早早地等在了方圆楼下,等到方圆睡醒下楼,两人就一起赶到仁里胡同三号院来了。一般这个时辰,周欣还不至于出门。

这个时辰,仁里胡同三号院的院门照常关着,对金葵来说,这扇过去几乎天天进出的亲切的“家门”,如今何其森严冰冷。门铃是由方圆按的,门铃的声音在金葵听来,也煞是陌生。

少时,有人来开门了,门声厚重,扭曲艰难。开门者未如金葵所料,既非女主人周欣,也非李师傅夫妇,而是一张极其陌生的面孔。

开口先问你们找谁?又问贵姓怎么称呼?方圆说:我找周欣,她在吗?我姓方,她知道的。陌生面孔二十多岁,膀大腰圆,目光投向方圆身后:她是谁呀,请问贵姓?金葵看一眼方圆,没答。方圆替她答道,她姓金,周欣也知道。你新来的吧?

听到金葵姓金,陌生面孔死板的面孔马上有了反应:周欣不在。

说完就要关门,方圆连忙拦住:哎,那我们进去看一下高纯吧,我是高纯的大哥!陌生面孔板着公事面孔:对不起,周小姐有交待,未经她本人同意,任何人不能进去。方圆连忙又说:那李师傅在不在?你叫李师傅出来,李师傅不在他老婆也行。

陌生面孔还是把门关上了:李师傅不在!答得不假思索。方圆被拒之门外,门洞里的脸色相当难堪,他愤愤拨打周欣的手机,周欣的手机转到小秘书台去了。方圆无奈,只好留了自己的姓名,让小秘书转告周欣有急事回电。

整个上午金葵都和方圆呆在一起,整个上午周欣都未回电。她和方圆坐在仁里胡同附近的一家肯德基里,守着一杯饮料彼此发呆。

中午他们分了手,连饭都无心吃。方圆安慰金葵:“你先去安顿一下,住的地方找到了吗?等我联系上周欣马上通知你,你手机还有费吗?”金葵眼望窗外,什么都没答,最后只说了一句:“谢谢老方。”

方圆是在天黑之后才联系上周欣的,那是他在一天十多遍拨打周欣手机后唯一一次接通了周欣本人。对方圆“见面谈谈”的请求,周欣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下来,她说:“那你来吧,我也有事想问问你呢。”

方圆马上叫来了金葵,两人一起赶过去了。赶到了仁里胡同,方圆没让金葵再往前走,他让她等在胡同外面,说他要自己先谈。然后独自走进胡同,按响了三号院的门铃。

周欣就在家里,是她亲自开的院门。也许她这一天就一直呆在三号院根本没有出去过。方圆看到,高纯的身体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在他进门的时候,周欣刚刚把两个面孔半熟的医生送走。李师傅和早上那位面孔陌生的年轻人拿着擦地的拖把忙前跑后,匆忙地与方圆打着招呼,匆忙地告诉周欣高纯又吐了。周欣顾不上与方圆说话,急急地向后院走去,吩咐李师傅赶紧倒点热水来,李师傅说余阿姨已去倒了。方圆跟着他们一直跟进了高纯的卧房。进屋前周欣没忘约定方圆:

“别跟他谈金葵,可以吗!”方圆点头应声:“噢。”约定与承诺与两人的脚步一样,混乱而又匆忙。

方圆看到,高纯仰面躺在床上,脸色发暗,毫无光泽,眼睛却红肿着,有些糜烂。那位新请来的保姆正在清理床边高纯刚吐的秽物,周欣上去插手帮忙。高纯看到方圆,用目光拉他过去,方圆趋至床前,与高纯执手,安慰不止:怎么不舒服啊,不要紧吧,你身体有病心里就别想太多事啊。你身体好,关心你的人才心里踏实……高纯嘴动着,想说话,却找不到词汇。周欣过来了,用热毛巾给高纯擦脸,喂他喝水,喝了一口又呛了出来。方圆看他们忙乱,就退下去了,退到了门外。少顷周欣也出来了,方圆问周欣高纯到底怎么了,怎么身体又不行了?周欣这才开始抱怨方圆。

“老方你还问呢,这都是你闹的,你怎么给我介绍了这么个人啊!金葵是高纯过去的女朋友,你怎么能把她介绍过来帮我的忙?你要说你不知道我绝对不信。她和高纯是这么个关系,在我们家呆着能不乱吗!高纯都病成这样了,你们还让他受这份刺激,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周欣既然自动把话头挑开,方圆就正好顺势回应:“我来就是想跟你谈谈这个事的,谈开了你骂我埋怨我我都认。但我作为你的朋友,也作为高纯和金葵的大哥,我必须把你们每个人的想法都传达到了,怎么处理是你们自己的事。”

他们站在卧室外面,卧室外面是个过厅,过厅的电灯黑着,但仍然可以看到周欣眼中的怨怒:“我知道她是什么想法。她想得到的不是高纯,是高纯的钱,是这座值钱的院子!高纯生龙活虎的时候她都能离开他和比他有钱的人结婚成家,现在高纯成了残废什么都做不了啦,还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啦,她一个有夫之妇突然又冒出来吃这口回头草,她的想法还不明白吗!她和谁相爱和谁结婚其实对她都不重要,只要那个人有钱就行!”

方圆从来没见过周欣如此激动,那份怨毒发自于心。但他仍然试图娓娓道来,委婉地替金葵把历史澄清。

“金葵和一个有钱人结婚的传闻我也听说过,很多人都是传来传去但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我看到过!”

方圆的话立即被周欣打断,她逼视着方圆一时僵硬的面部表情,放低声音又补了一句:“我看到过!”

方圆的惊愕,只是一时难断周欣是在述说事实,还是在发泄怨恨。他问:“你见过什么,见过金葵结婚?”

“对,我见过她结婚!”

周欣答得斩钉截铁,方圆听得不可思议:“你见过她结婚?她跟谁结婚?”

“跟一个男人。”

“你见过那个男人?”

“我见过!”周欣依然干脆利落。

“什么样的男人?”

“我不知道那男的是干什么的,但我肯定这个男人绝对不如现在的高纯有钱,否则金葵就不会处心积虑扮成保姆找回来了。”

方圆似乎仍然不信:“你是怎么见到那个男人的?”

“我不能告诉你我是怎么见到那个男人的,我只能告诉你我肯定见过那个男人。而且我确实亲眼看到了,金葵和这个男人已经结婚!

周欣坚定的口气,让方圆无话可说。他对金葵的自信,从这一刻开始崩溃。他与周欣的交谈至此戛然而止,卧室中忽然有一片叫声爆炸开来,混乱中能听出那是高纯的叫喊,还能听到李师傅和余阿姨劝阻的声音。周欣慌忙返身朝卧室里跑去,方圆面目发呆地站在原地一动没动,除了已经从床上滚下奋力爬向门口的高纯,大概只有他明白此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周欣也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很快明白了为什么已经虚弱不堪的高纯会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以致李师傅和余阿姨两个人都按捺不住。她在高纯攥紧的拳头中发现了一张字条,她能拿到这张字条是因为高纯已经晕厥过去,已经被李师傅和余阿姨连抱带抬地抬回床褥。她在看到这张字条的第一秒钟就已断定,字条是方圆带进来的,是方圆在趋近床前执手慰问的一刻,暗中传递给了高纯。

字条上只写了一句话,工工整整:“高纯,我每天都会在胡同口外等你,哪怕永远不能与你相逢!”

高纯连夜被送进了医院,注射药物后解除了昏迷,或者说,是从昏迷转入了睡眠。

周欣在高纯的病床旁边,睁眼坐了一夜。

在高纯从抢救室转入病房后,李师傅和余阿姨都离开了医院,他们看不出周欣脸上的表情,究竟是平静还是伤感,或者,那其实是一种掩而不发的怨恨。

天亮以后,余阿姨从三号院赶回来替换周欣,谷子在她之前已经赶到医院。和谷子同来的,还有独木画坊的老酸。他们在病房外面的一个角落里,和周欣谈开了事情。

他们谈的还是那个五人展的事。老酸说:这次是先外后内。先在香港日本展,然后回国再展。这次日本国立美术学院答应给你颁一个青年文化使者大奖,这个奖每年只有三个名额,面向全球最有潜质的画坛新秀,在亚洲美术界更有大师摇篮之称。这次你要真拿了这个奖,不仅对你个人,而且对咱们独木画坊,都是一件里程碑意义的大事,咱们得在国内外的媒体上好好宣传一下。

老酸说的这个奖项,周欣早有耳闻,不过老酸这次说得更加具体,更加确定。她抬眼去看谷子,谷子也在看她,神态非常关注。她低头想了一下,对老酸说道:“我走不了,你也看见了,我爱人病成这样,我走不了的。”

高纯就躺在旁边的病房里,神志昏昏,老酸确实都看到了,但他还是晓以大义:“你有困难画坊可以帮你,大伙都可以帮你照顾高纯。听说你新请的阿姨是专门会照顾病人的……关键是你不去这个奖就不一定拿得到了。这个奖不光对你,对咱们画坊也是非常……”

老酸的话还是被周欣打断了:“老酸,我对不起大家,在关键时刻又掉链子。现在我家里出了事,出了事……我一走,这个家就散了。我现在也只能先顾家了。”

老酸不甚明了地看一眼谷子,顿了一下,试图做最后努力:“你家里的事……我们能帮你做什么吗?”

周欣摇头:“这是我第一个家,是我刚刚建立起来的家,我不想就这么完了,我要保住它。我会保住它的。”

老酸欲言又罢,周欣的脸色,与她当初决定结婚时的凝重,几乎相同。这脸色老酸见过,所以他把下面的劝导,全都咽回去了,没再多说。

谷子也没多说话,整个早上他一言不发。

在周欣离开医院之前,高纯始终睡着。周欣把一应事务嘱咐给了余阿姨,然后坐了谷子的车,和谷子一起奔谷子家来了。

周欣到谷子家来,是来看她妈妈。

她的妈妈还是原来的样子,在阿姨的照顾下能吃能睡。周欣一看到母亲如孩童般单纯的面庞,心里就安定了许多。那天上午她躺在母亲床上,蜷在母亲腋下,疲倦地睡过去了。谷子本想和周欣好好谈谈的,这里没有外人,倾听的怀抱时刻在这里敞开。这里也是周欣的家,一切心酸苦闷,都可以在这里表达。谷子站在那间大卧房的门口,他看到他一直等待的倾谈者,已经像婴儿一样酣睡在母亲的怀里。谷子只能无奈地与周欣的母亲对视,周欣母亲的目光则一团涣散,谷子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他。

而在这个时辰,高纯醒过来了。

高纯醒来后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李师傅。

李师傅靠近高纯,他感觉到高纯嘴唇翕动,像是有话要说。

“……去,去找金葵……”

高纯断续发出了声音,尽管轻如耳语,但李师傅还是担心隔墙有耳地看了一眼身后。他的身后,余阿姨正提着保温饭盒走出门去。

“我到哪儿去找金葵?”

他贴近床头,声音同高纯一样微小。

“老方!”高纯的吐字在此一刻忽然清晰:“……去找老方……”

周欣在谷子家一直睡到下午五点,醒后她帮阿姨喂母亲吃了晚饭。又借了谷子的手提电脑,说是要拿去看高纯愿不愿玩久游网的舞蹈游戏。她离开谷子家时谷子执意用车送她,她执意不肯,她说我打个车就行很方便的。

谷子说还是我送吧,我有车你打什么车啊。周欣说真的不用,谷子我没有理由欠你太多!

谷子已经走到门口,已经把门拉开,他背对周欣,严肃地说道:

“你不必用这种客气的方式和我保持距离,我明白你对高纯的心情,我也理解你对家庭的责任。我是个明事理的人,在你不需要的时候,我不会向前多走一步。”

周欣在谷子身后,语调同样严肃,她说:“谢谢你谷子。现在,我除了谢谢二字,一无所有。”

谷子背脊僵硬,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周欣从他身边走过,走出门去。谷子没再跟上,也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在周欣走出谷子家门的时刻,余阿姨也正拎着为高纯做好的饭菜,走出三号院的大门。几乎同一时刻,李师傅带着方圆和金葵快步走进医院,直奔高纯的病房。金葵与高纯分离不过短短数日,彼此的煎熬恍如隔世。金葵走进病房后直趋床前,俯身抱住了她奄奄一息的爱人。

这是一个无言的时刻,连哭声都显得多余。站在床边的方圆和李师傅,以及一位正准备测试体温的护士,一起目睹了这个动人的场面。他们看不见这一对年轻恋人紧贴的面孔,只看得见他们抓住对方的双手,看得见他们彼此用力地给予……没有人干扰他们,他们肩头的微微抖动,释放着他们压抑的恸哭。

高纯的诘问终于涕泣而出:“你,你已经嫁人了吗?你已经结婚了吗?”

他们没有松开对方,拥抱始终难舍难离。金葵的哭声随着她的回答,让床边的护士为之动容。

“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我只要和你结婚!我只要和你!”

“我看过你的结婚照,”高纯的疑问,需要力发全身,他的胸膛因此而剧烈起伏,他的面容因此而微微抖动,“……那个男的,是谁?”

“是我和王苦丁吗?”金葵抬起了身体,激动拦截了悲伤:“我说过我和他照过相的,就在苦丁山小镇的照相馆里。高纯你真的认为,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不讲真话了吗?”

高纯用枯瘦的双手抓住金葵,眼泪和欢喜鼓动了也耗光了他的气血,他用最后的力气表达了信任。无论他和金葵任何一人,信任在此时无比珍贵。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在说谎,但我知道你是真的,所以我什么都不怕了。”

高纯说他什么都不怕了,这也是真的。对于一个垂死之人,已经无须担忧世俗的忌讳。尽管他并不知道,他的妻子此时已经回到医院,正朝着病房的方向大步走来。

余阿姨拎着那只保温饭盒也回来了,她和周欣几乎同时走进病房。她们走进病房时一个护士正在为高纯更换吊瓶,病房里很静很静,床上的病人和床前的护士都很安详,像是任何事情皆未发生。

护士换好吊瓶走了,周欣意外地看到,高纯没有闭目昏睡,他盯着天花板在想着什么,眉间不再愁苦,脸色也居然有几分红润。周欣问他:困吗?他摇摇头表示不困。周欣说不困我陪你玩“劲舞团”吧,我可以用你的注册号进去,你教我玩行吗?高纯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想了一会,才点了下头。周欣打开电脑,问了高纯的注册号,很快点开了久游网。为了讨高纯欢心,她做出对久游网很熟的样子,说起来如数家珍:“久游网我也早知道的,它是世界上最大的音乐舞蹈类游戏网站。在全球四十多个国家有代理机构,它的两款游戏‘劲舞团’和‘超级舞者’在中国有两亿多个注册号,用户量占全国游戏市场的四分之一……你玩‘劲舞团’还是‘超级舞者’?玩劲舞团吧。

”周欣把高纯的枕头垫高,把电脑的屏幕移向高纯,她发现高纯投向“劲舞团”的眼睛忽然变得神采奕奕,仿佛从那里看到了他自己的青春。

她发现,跳舞总是高纯的最爱,尽管是在网上模拟,尽管仅仅片刻欢愉,也能调动他虚弱的细胞,也能支撑他短暂的亢奋。直到夜里高纯也一直似睡似醒,心里总像在想事情,想的什么周欣没问,高纯也不流露。如果不算傍晚一起玩那个“劲舞团”的话,不知从何时开始,夫妻之间已经很少交流,已经无话可说。

早上,余阿姨来了,给高纯带来了早饭。高纯入院后主要靠输液维持营养,很少进食,但余阿姨还是把早饭做得丰富而又精致。医生查完房后周欣交待余阿姨给高纯喂些口服液之类的补品,再之后她接了老酸的电话去了独木画坊。关于去日本参展的事老酸十二道电话催她再来谈谈。她这时的感受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犹豫还是烦恼,是无尽的疲劳,还是自暴自弃!

周欣走进独木画坊时看到画坊里的画家们几乎都到齐了,大家站在一个巨型的素描底稿前正在嘀嘀咕咕,周欣的出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大家收了声音,一齐把头拧向门口。

老酸仍然是整个场面的中心,周欣有几分不安地迎了他的注视,老酸的语气非常郑重,这按理不是画家常见的声音。

“周欣,我们正商量呢,这次日本方面邀请咱们出三个人一起参展,你是他们指定的人选。他们同意咱们这次以中国独木画派的名义集体参展。所以我把大伙都找来了,一起商量这事。”

老酸的态度是明确的,明确的倾向,明确的暗示。场面上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同样郑重,都给老酸的话语描上命令的色彩。

周欣站在他们对面,双方都以沉默相峙。周欣以弱凌强,目光静得有点悲壮。

当然,周欣并不知道,就在她刚刚离开医院的同时,早就守在医院门口的方圆和李师傅立即领着受托而来的律师和公证人员,相跟着进入了住院大楼。

李师傅首先进了病房,与高纯耳语后即向在一边忙碌的余阿姨传达旨意,让她速回三号院把高纯的MP3取来:“就是那个听音乐的,带着耳机的那个……”李师傅比划着解释:“就是放在床头柜的那个白颜色的东西。”余阿姨明白了:“啊,就是听音乐的那个半导体吧?”余阿姨年届五十,那时代的很多人,都会固执地把听音乐的“小盒子”,一律称之为“半导体”。

余阿姨领命走了,方圆一行随即入内。一行中还有律师和公证处的两位公证员,进房后即呈半圆形围在高纯的床边。

方圆开口,直奔主题:“高纯,律师我带来了,还有这两位,是北京天华公证处的公证员。”

律师取出了已经拟就的遗嘱稿件,先问方圆:“可以开始了吗?

”后向病床上的高纯呈上了遗嘱的文本:“这是你上次已经过目的遗嘱文稿,今天,由公证处的两位公证员对你的这份遗嘱进行公证。这份遗嘱你还要再看一下吗?”

高纯艰难地睁大双眼,目光疲乏得难以卒读。

“我的财产怎么分配,写了吗?”

他的目光在遗嘱上寻找,他想再次确认他最想交待的事情。

“写了,在这儿。”律师指点着文件上的段落,提示出遗嘱中实质性的章节:“你的现金存款的百分之五十由你的妻子周欣继承,你的房产及房产的附属物品,还有现金存款的另外百分之五十,留给金葵,以感激她对你的照顾……”

高纯张嘴表示有话,喘了半天才说出声来:“留给,就是……那些财产完全属于她了吗?”

律师确定地回答:“对,完全属于她了。因为金葵不是你的法定继承人,所以她不能像你的妻子周欣那样继承你的财产。让金葵分到你的财产,只能用‘留给’这样的词语表达。‘留给’属于遗赠的性质。”

高纯说:“好,你写上,周欣给了我无私的帮助和爱护,我要感谢她,但我只能下辈子报答她了。我对不起她的,不是我的病,而是因为我始终没有对她好过,我只能给她磕头赔罪!因为我爱金葵,金葵一直是我唯一的爱人!”

病房里鸦雀无声,令高纯的宣告愈显郑重。少顷律师做了提醒:

“遗嘱中对遗赠的问题,最好不要涉及爱这类字眼,只说感谢受赠人的照顾就可以了。”

高纯说:“我要说,遗嘱是我能对这个世界最后一次说话了,我把我的爱一直藏在心里,一直不敢公布。现在我要说出来,我已经向周欣忏悔了,所以我已经可以把我真正的爱人告诉大家。”

律师说:“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还是建议你在遗嘱这类法律文件上,不去涉及婚姻情感问题。因为根据你父亲的遗言,根据过去你和你姐姐蔡东萍达成的协议,你姐姐一旦知道你并不爱你的妻子周欣,她可能会钻法律空子,指责周欣与你是假结婚,以骗取对你财产的管理权,进而干预你对财产的处置,这是不必要的麻烦。”

高纯说:“她要说我们是假结婚,那我可以和周欣离婚,和金葵结婚。这样我的财产金葵就可以继承了,就更合法了。周欣也就解脱了,她当初是为了帮我才和我结婚的,她也有自己爱的人,我应该让她解脱,去找她自己爱的人。”

方圆插话进来,压制住高纯的声音:“高纯,你别瞎想了,这不可能的。你现在身体这个状况,这不可能的……”

律师则从法律层面完全否定了高纯的冲动:“离婚和结婚都是大事,现实中是不可能同一天同一个时辰无缝对接的。一旦两者之间有间隙,你姐姐就可以利用这个间隙,在这个时间段里,成为你全部财产的管理者。这对你财产的安全性和完整性,势必构成难以预测的危险。”

方圆知晓这段内幕,也帮腔从旁劝导:“没错,你不懂法律,不能胡来,一切还是听律师安排吧。”

律师继续解释:“周欣已经以你妻子的名义与你姐姐达成协议,在你的财产一旦成为遗产的时候,放弃对仁里胡同三号院的继承权,让三号院这个蔡家的祖产,仍归蔡家持有。那个协议没有涉及你对其他人的遗赠问题,所以,金葵应该是可以接受你的遗赠的。换句话说,你即便不把仁里胡同三号院赠予金葵,你妻子周欣也是得不到它的。如果没有遗赠行为发生,这个院子应当归还给你的姐姐,由你姐姐蔡东萍重新拥有。”

高纯不再说话。律师与方圆对视一眼,庆幸事态平定。李师傅站在一侧始终沉默,他似乎是这个场合中唯一多余的人。

在律师的示意下,两位公证员开始公证了,趋前对委托人进行例常的询问。律师与方圆退到后面,方圆对李师傅轻声嘱咐:“你去外面看一下,要是周欣或者那个余阿姨突然回来了,你马上进来告诉一声。”

李师傅一声不响出了病房,站在门外,看看两边,然后向走廊的入口走去。走廊上病人和医生护士们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李师傅眉宇间的一团阴晦……这团阴晦之气至晚方散,站在蔡东萍家的客厅里,李师傅的眉头才刚刚舒展。蔡东萍位于亚运村的这套公寓三室两厅,装修和家具都很讲究,社区和户型也算得上豪宅一类,但李师傅直观上也看得明白,这公寓比起那种三进院带大花园的四合院来说,当然只是小菜一碟。

从他一进入这座公寓就看到蔡东萍与她的律师正在争执,双方言语不睦面红耳赤,只有在一侧沏茶续水的孙姐不动声色,脸上看不见任何喜怒哀乐。

蔡东萍与律师争执的焦点仍然是那个价值不菲的院子,显然他们都已从李师傅来前的电话中,知道了高纯立嘱并予公证的事实。蔡东萍仍然质疑高纯立嘱处置三号院的合法性,但连李师傅都听得出来,这个质疑只是回光返照式的一种挣扎而已,因为蔡东萍很快就开始用孤立无助的哭泣,代替了她一向以来的歇斯底里。

“我爸爸临死前说得明明白白,我和周欣签的协议也写得明明白白……三号院是我们蔡家的祖产,只要我弟弟不在了,就得还给我们蔡家。这院子我家打清朝那辈就灶火相传,一辈一辈住了一百多年了。‘文革’那阵让人占了,‘文革’后连政府都知道是谁家的东西要还给谁家,那姓高的本来就不能算我们蔡家的人,他有什么权利把这院子送给别人?还是送给和我们蔡家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他还立上什么遗嘱了,立了也没用!我父亲的临终遗言在先,他立的遗嘱在后,你是律师你应该懂啊,遗嘱也得论个先来后到吧!他随便立个遗嘱就能把老爷子的遗言一抹推翻?”

律师跟着点头,却并不随声附和:“是,你父亲的遗言在先,当然不能推翻。问题的关键是,你弟弟并没有推翻你父亲的遗言,你父亲的遗言和你弟弟的遗嘱,谈的根本不是一码事!”

“怎么不是一码事,我爸的遗言,我跟周欣的协议,说的都是三号院,天下到底有几个三号院?”

“没错,说的都是三号院。你父亲的遗言说的是三号院在你弟弟重病并且尚未结婚成家的时候,院子由你代为管理,在你弟弟死后这院子成为遗产的时候,仍然由你来继承。你和周欣签的协议是,一旦发生遗产继承的情况而高纯又无后代时,周欣放弃对三号院的继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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